传家宝

□郭震海

村里人都说我的外公藏着宝贝，外公对此也不否认。

外公确实藏着一个宝贝。那是一个小布包，藏得深，看得紧。用姥姥的话说，除了外公自己，谁也不让碰，布包就像是他的命。

外公每一次打开布包的时候，姥姥就会摆摆手让我们走开。我们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去打扰他，否则他会生气。过后，外公收好布包，眼睛总是红红的。

1935年8月，外公随军过草地时才14岁。外公说，在部队里，他的年龄还不算最小，最小的11岁，还是一个小女孩。

当部队接到命令，向茫茫草地进发的时候，像外公一样的普通战士，并不明白眼前的草地会大到望不见边，更不明白为什么要过草地，总之有命令就必须执行。“作为战士，服从命令就是天职。”外公说，“当时，信仰就如火种播在每个战士的心中，一切为了革命胜利，一声命令，就是上刀山、入火海也不会怕。”

高原缺氧，天气多变，风雨交加，泥泞难行，饥寒交迫，折磨着每一个战士。当一脚踏进那一望无际的草地，每一步都如伴着死神前行。双脚深深陷入沼泽泥潭，每抬一下都十分艰难，看似平坦的泥沼，其实暗藏玄机，一旦陷入，就会越陷越深，来不及抢救就会被污泥吞噬。

“你们无法想象那是多么可怕，草地里的天气一日多变，温差极大。早上，太阳出得晚，寒冷刺骨。中午原本晴空万里，烈日高照，突然就会黑云密布，雷电交加，暴雨冰雹铺天盖地而来。”外公说。

天下着雨，脚底下更软更滑，稍不慎就会掉进泥沼里去。草地上到处都是河流，即使蹚过很小的河流，都会有战士倒下。夜深沉，气温会降至零摄氏度左右，冻得人瑟瑟发抖。战士们大多是单衣，加之多日断粮，身体十分虚弱。

外公说，那是一个雨后的夜，大家太困了，躺在泥泞中就闭上了眼睛。他被冻醒后，感觉身上很冷，一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身子软绵绵地不想动弹，扭头看了看身边睡着一张稚嫩的脸。外公转头的瞬间，又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同志，你感冒了。”身边的那名战友闭着眼睛小声说。

外公说：“冷，好冷！”

“真想烤烤火啊，一簇簇的篝火烧起来，我们围着熊熊的火谈笑着，湿透的衣服冒起雾气，洋瓷碗里的野菜‘嗞嗞’地响，那该多美啊……”那位战友依然闭着眼睛，小声说着。

“同志，你想家吗？”他接着小声问我的外公。

“想。”外公小声回答。“俺也想。”他说。

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夜风呼啸着。或许是后半夜吧，那位战友突然小声喊着外公：“同志，同志，我……感觉不行了，饿，饿啊，你有皮吗，给我点儿吧，我太……太饿了……”

“我……”外公停顿了片刻后接着说：“我，我没有皮，我也饿……”

外公讲着，眼里闪动着泪花，他说：“你或许不晓得，他说的皮，其实就是牛皮腰带，断粮后，战士们就把随身带的牛皮制品切成小块，嚼着吃。”

风，呼呼地刮着，黑暗笼罩着大地。

“一定要记住革命，要记住革命！”身边的那位战友紧紧地闭着眼睛，不停地喃喃自语着。外公扭头想看看他，无边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快看啊，看啊，那是一条多么宽阔的光明大路啊，大路一直通向遥远的陕北，通向陕北……”战友自语着，声音越来越微弱。

“那个晚上，那个战友死了，死了……”外公说着，低下头，泪水滴落在地上。

外公那个神秘的布包——外公的宝贝，直到他临终前谜底才解开。那是1996年的春天，外公唤我们到床前，轻轻地打开布包，原来是一小段已经发了乌的皮带。

我们望着外公，他的手颤抖着，这位被病魔折磨了整个后半生的老人，眼里闪动着泪花。

“其实，他不该死的，不该死的，那天晚上，我身上就带着这段皮带，如果当时我给他吃了或许他就不会死了，可是我没有，我第一次在亲爱的战友面前说了谎。”外公老泪纵横。

通过外公的讲述得知，那是他分到的一小段皮带，舍不得吃掉，是想留着给负了重伤的副班长吃，因为在部队副班长对他最好。当晚身边的战友要皮带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给战友吃。让外公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一晚，副班长也牺牲了。

因为没有拿出那一段皮带，因为在战友面前说了谎，这也成为外公——这个钢铁般的战士最隐秘的往事，也成为他一辈子的内疚和心痛。

“你们一定要珍藏好它……”外公将那一小段皮带交给我的母亲后，他话没有说完就安静地闭上了眼。那是一个春天，原野里草木葱茏。

外公12岁参军，爬雪山、过草地，在硝烟炮火中，身上多处受伤，新中国成立后他默默选择归乡，自始至终，心里都装着国家和人民。我的舅舅英年早逝后，外公白发人送黑发人，家庭也随之陷入困境。好多人都劝外公说：“你为什么就不去找找上级呢，你是个军人呀！”外公摇摇头笑笑说：“该知足了，我能活到今天，能吃上饱饭，比起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们要幸运多了。”后来的岁月里，他始终卧在床上和病魔抗争着，直到75岁去世。

母亲说，她接过外公交给她的那段皮带，双手捧着感觉沉重无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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