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中的生命原欲

——读《四月春膳》札记

♣ 冯立君

英国诗人、评论家W.H.奥登很重视林语堂关于美食的“言论”，在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自选集《序跋集》里，除了对歌德、刘易斯·卡罗尔、卡瓦菲斯、莎士比亚等著名剧作家、小说家和诗人作品的评论之外，还深以为作家和历史学家给予民族、世代民众或个人饮食习惯的关注太少了。于是，他很是用心地为美食评论家M.K.费雪的《饮食的艺术》撰写了一篇导言，题为《生活的厨房》，对费雪的散文给予慷慨的评价：“在美国，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写出更好的散文。”他甚至认为，如果那个曾经被前夫欺骗写作成果的、法国知名女作家科莱特还活着的话，她一定会希望自己是《饮食的艺术》的作者。

在《生活的厨房》里，奥登引用了林语堂的一句话，戏谑了饮食的地域尴尬：“爱国主义只不过是热爱童年时所吃食物而已，岂有他哉？”他还说，“我们觉得某些菜肴美味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童年时我们曾享用过它们，这也是事实。”林语堂是最懂生活艺术之人，非但奥登在写美食评论时想到他，诺奖终身评委马悦然甚至因重视林语堂关于艺术的“言论”，而立志靠近楚辞、庄子，跟老师高本汉走进汉学，继而对中国文学在斯德哥尔摩开花结果立下功劳。这也是林语堂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大凡艺事，不通食物之味的人，真不知如何呼吸。对于庖丁之功夫，毫无感觉者，永不能把事情办好。”日本四条派始祖松村吴春逢人就这样说。上田秋成在75岁时完成的三卷随笔集《胆大小心录》里说：吴春“饮食品类繁多，且善于品评其味”。这样看来，费雪、林语堂、吴春都是典型的融食客于一身的艺术家。

读完诱人食欲的《四月春膳》，我尤是感觉该书作者很有费雪、林语堂、吴春之气质。“小鲜馆”是《四月春膳》作者的书斋号，豆瓣鼎鼎大名的藏书大鳄——曹亚瑟先生。这蛊惑的斋号，分明可以提示读者，在斋主的藏书大业之外，美食的附丽是不二之选。打开五辑61篇文章的《四月春膳》，让我们看到作者在坐拥书城、灯下累读之际，内心或许陶然于“小鲜馆”的美食之乐，才是其对生活的本真态度。正是这样一本集谈吃、说酒、讲文学、论生活的洋洋大观之书，把读者带到了陶潜归园田居的悠然境界，使读者甘于在荫凉恬静的云空之下，优雅地捧读一本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

人生何乐于斯？饮食男女，食色，性也。这本书的五个章节，分别是煮羹、落英、清腴、 春臆、舒卷，辑题如此古雅诗意，大致可看成是作者尊重内心的一场唯美的庖厨实践，形成文字则笔意酣畅，我行我素，我手写我口。在一菜一叶、一汤一碗中孜孜探索，欢喜遇见各种人情，感知岁时节令，品尝各色美食。从自序到跋，300页之多的一本饮馔札记可以看出，作者着力采撷大量的笔记史录，古今中外，诗经典籍，名士馂馐，别出机杼。行文中所涉及之《红楼梦》《金瓶梅》《人间喜剧》《追忆似水年华》等，多有作者充沛的美食体验，而于《随园食单》《山家清供》等的实际利用，更是悉数家珍，娓娓道来。我相信，在这些看似信手拈来的故事里，一定有作者不厌其烦的挖掘，我们仅从一篇《小玛德莱娜蛋糕的三种吃法》所及的哲学、回忆、物质内容，就不难看出作者执着于普鲁斯特式的追求，而这种追求却是从最精神到最物质的生命体验。

这本美食随笔集，汇中外经典之大成，通篇叙事中肯，态度虔诚，可谓呕心沥血，一丝不苟，所成就一篇篇跌宕起伏、诗意盎然的饮馔故事之时，常常是随时笔锋一转，谈家国情怀，谈天下大事。这是作者的本领，丰富的味觉经验让作者灵思泉涌，从口味心得、饮食典故、烹调原理到人情冷暖和思索生命，口腹之欲不过是隐喻，生命原欲更在其中。我向不读小说家撰写的食谈，免被误导，担心“尝”不出滋味。坊间关于美食的书可谓汗牛充栋，但能让读者读了会想亲自去尝尝的则凤毛麟角。在诸如《食物的柔情蜜意》《寻找秋油》《苏东坡的竹笋》《忆苦吃菜团》《海明威，巴黎的味觉记忆》等章节里，我确是读出了作者之于“吃”等同“活着”的意味来。

《四月春膳》上市之时，世界杯正酣。法国对克罗地亚决赛那晚，真伪球迷皆兴奋，我亦从众。午夜之后困意来临，又不肯错过四年一次的足球盛宴，我左手一块“普鲁斯特的小玛德莱娜”，右手一杯“巴尔扎克的咖啡”，那一刻完全藐视减肥，愣是熬到赛事结束。我心想，这番壮举大抵得于《四月春膳》的加持罢。没有统计《四月春膳》涉及多少种菜系佳肴，通篇读下来，我以北方人的姿态略觉遗憾的是，挖空心思也没能找到一款正宗的东北吃食。鉴于《四月春膳》的大卖，这是我寄望本书作者在不久之将来作再版修订时，应该考虑增补进去的内容。当然，作者在《跋》文里已交代“固守一隅”的“短板”，所以难为于此书成全真正地道的各地美食。而吃，不但是一种阅历，更是一种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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