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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且宽坐，我胡儿没甚多繁缛之礼。”
“啊，刚才听闻晴辉兄说，我父亲是你的老师？我父亲的学生徒弟我都认识，未曾见过兄台啊。”
“嗨，我想足下也是不认识我，那年令尊北上讲学，我与舅舅一同去的，说来听闻令尊一堂泉课，便终身受之大益，自是以后，心中常念。那年是至正十一年，我十六。”
“唔，足下长我五岁。那，舅父是？”
“至正朝铸钱大匠，现任诸路宝泉提举司都提举完颜胡也。”①
“竟有如此巧合之事？父亲让我北上求取功名，说当朝乱世，群雄并起，儒生已然是不能凭嘴皮子笔杆子立足。完颜叔父在大都任铸钱匠官，是至正钱法的裁决人，实为大元民生经济的擎天之柱，父亲叫我以完颜叔父为师，好生学习桑弘羊的学问。”②
晴辉听完大吃一惊，也被这样的巧合之事惊呆了：“晴辉自幼同舅父研究西域与中国铸钱之法、征税之法、田户之法，久历中原，遍访江南，搜罗历代古钱研究形制锱铢，以参考今世货币制度，兴我元朝货殖之利，近闻徐寿辉陈友谅在湖北江西发行新钱，特地来此一观，竟能遇到恩师之子！命途时运何其妙哉！恩师身体硬朗么？”
“家父初知天命，也值盛年，身强体健，劳兄挂怀。”
“哪里哪里！恩师康健就好。那，你和弟妹打算在此盘桓几日？”
“不消多日，我们马不停蹄。带她稍稍转转就沿官路小心北上。不知道河南江北盗贼是否猖獗？我们一路能否平安？”
“晴辉通辽金蒙汉语言，又闯荡江湖多年，虽不说武艺绝伦，但防身绝没问题。有兄一路照看，料也无事。贤弟与我一同北上大都如何？”
“求之不得！”
既如此，我们收拾了东西，便轻装北上，晴辉有快马和车驾，省的我们租了。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是君子必须学的，所以赶车的事，我来，晴辉就直接骑马了。他扔了帽子，露出来脑后的两根辫子，腰别长刀，手握缰辔，纵马前行，一路胡语高歌，好不快意。
“晴辉哥，你唱的什么呀？”听了半天也听不明白的漪儿撩开帘子，把着我左肩说到。
“我家乡的调调，唱给雄库鲁天鹰的。”
“熊？熊什么？”
“雄库鲁，就是海东青，契丹皇帝最喜欢白头白爪海东青，打猎用的猎鹰。我们女真盛产此物，当年金太祖也是藉辽国对海东青、大东珠等物产横征暴敛索要无度，而起兵灭辽。现在元朝皇室也是热衷游猎，痴迷狝狩，常常在我乡土间搜罗海东青。”
我不禁想插一句话：“那兄长你世居何地？”
“辽阳行省孛苦江万户府。离此地十万八千里。元起沙漠，四方布武，版图之大，旷古绝今，囊括大漠南北鞑靼故地以成岭北行省，金源之地为辽阳行省，西夏国土为甘肃行省，大理王朝为云南行省，另有中书、江浙、江西、湖广、征东等行省共计十一个，真可谓是九征列国，一匡天下。”③
足不出户的漪儿听我们俩纵论天下，竟然被话题吸引住了。那些她没去过的地方，她觉得特别神秘，非要缠着晴辉和我给她讲讲。
“我们纥石烈氏，本是靺鞨三十姓之一，金朝建国后定为七十三白号之姓之一，祖上有过纥石烈良弼、纥石烈志宁等人。”
“金源旺族啊！那金国亡后，兄长家族往何处去了？”
“本来金章宗年间，纥石烈氏已经徙居河北，我高祖闻知蒙古举事，为避免战火波及，便带领家人回上京辖地隐居，以待天下承平。”
“乱世隐忍以全身，盛世出山以济世，大智大慧，可敬可叹。那兄长能否告知一下，完颜叔父的生平和家世。既要从他学艺，更想知道他一生传奇。”
“舅父名讳完颜胡也，是金国铸钱官的后人，他家，也就是我母亲家，在金源的时候，就是完颜部的冶炼大匠，金国兴起，先祖参与了平辽灭宋的战争，基本上十个金军的刀枪剑戟，就有六个出自舅父家族。后来天下甫定，铸造天辅、皇统、天眷、正隆、大定诸钱。后来金朝灭亡，蒙古军因其是匠人而使其活命，在元廷效劳，至今为金元两代铸钱官世袭十七世矣。”
“兄长既为金人，可否为我简述金朝古钱故事？我世为南宋臣民，于北国了解太少了，望兄长指教一二。”
“好！好！我身上有正隆，大定，泰和三枚古钱，便送你为礼物了，贤弟可不要推辞喽。”
当年契丹大辽，地广万里，西抵流沙大漠，东到黑水白山，远迩诸国，莫不宾服。辽主好田猎，常常差派银牌天使到女真各部寻索海东青，银牌天使到女真之地作威作福，奸淫掳掠，逼得女真人忍无可忍，起兵造反。完颜氏之英雄先祖阿骨打，罢舞头鱼宴，兴业建收国，丝毫不把耶律延禧放在眼里，又在护步答冈以两万金军大破契丹七十万铁骑，令世人惊呼“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继而擒辽皇，俘宋帝，攻破汴梁，饮马长江，树齐植楚，检海搜山。
金人在金源故地，便认识到了汉文明于江山社稷的重要，于是太祖年间便初定年号，颁行铸钱，一切仿宋辽之制，未几十年，遂成大国。
金太祖天辅年间，铸行天辅元宝，旋读楷书小平钱，是为金代第一年号钱。然而彼时战乱未定，经济凋敝，铜钱使用极少，故而天辅钱甚为孤珍，难见一二。金熙宗皇统年间又颁行皇统元宝、通宝各一品，皇统元宝为旋读篆书小平钱，皇统通宝为旋读篆书折五钱。皇统钱与天辅钱一样，珍罕绝世。
天眷时有天眷通宝小平钱和折二钱，天眷元宝旋读篆书小平钱，天眷重宝旋读楷书折三钱。此三品古泉都是金初试铸颁行的钱币，直到海陵王完颜亮继位以后，金朝大规模铸钱正式出现。正隆元宝为楷书平钱，形制规格整齐划一，版别变幻较少，彼时辽钱铜七成而币材较软，文字晦漫，南宋钱铜四成而杂质较多，影响美观，唯金国铸币铜锡配比合理，文字高挺，币材坚实，虽流传良久依然不改风采。海陵王锐意汉化，从上京会宁迁都到中都燕京，又穷兵黩武南征宋国，最终身死前线，恶谥加身。
金世宗完颜雍继位以后，与北国各族休养生息，重启和议，交好南宋西夏，东巡上京故地，复兴女真旧俗，二十九年间天下大定，史称“小尧舜”。世宗以大定年号铸行大定通宝，铜质精良，版别多样，颇有宋徽宗笔韵，而又更端庄方正，明快简洁。又有大定通宝折二钱，堪为名品珍泉。
世宗之孙章宗完颜璟，其诗文书画与南唐后主李煜，北宋徽宗赵佶可堪此肩，是女真皇室汉化最深者。其泰和通宝，泰和重宝驰名于世。尤其是泰和重宝折十钱，其玉箸篆体出自名家党怀英之手，可堪称是金代铸钱之翘楚。
章宗年间，蒙古崛起，金国江河日下，盛世不在。卫绍王铸至宁元宝、崇庆元宝、崇庆通宝，金宣宗铸贞祐元宝、贞祐通宝，皆存世稀罕，极难一见。真可谓家国兴替，见诸泉史，王朝恨事，方寸之间……
不觉，他把我的思绪从烟雨江南，带到了风云塞北，已然是天下混同了百年，却还有人将故国深藏在心。我也当给他讲讲父亲梦过无数次的繁华富庶，那个永远回不去的曾经。
寄语林和靖，
梅花几度开。
黄金台下客，
应是不归来。
注释：①元代至正十年设立诸路宝泉都提举司，置都提举主之。至正十一年于河南、济南等地设立宝泉提举司九所。每所置提领一人为其长，秩正八品；大使一人，秩从八品；副使一人，秩正九品。
②桑弘羊，河南洛阳人，西汉时期政治家、理财专家、汉武帝的顾命大臣之一，官至御史大夫。元封元年，由于在理财方面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汉武帝任命桑弘羊为治粟都尉，并代理大农令。从此桑弘羊独掌财权二十三年，开始为汉武帝的文治武功出谋划策，提供物质上的支持。
③元朝行省有岭北、辽阳、河南江北、陕西、四川、甘肃、云南、江浙、江西、湖广等。河北山东山西等地由中书省直辖，高丽王朝作为附属国设立征东行省，青藏高原为宣政院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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