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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名篇  戴车匠◇ 侯银匠
◇汪曾祺◇

  戴车匠

  戴车匠是东街一景。

  车匠是一种很古老的行业了。中国什么时候开始有车
匠,无可考。想来这是很久远的事了。所谓车匠,就是在
木制的车床上用旋刀车旋小件圆形木器的那种人。从我记
事的时候,全城似只有这一个车匠,一家车匠店。

  车匠店离草巷口不远,坐南朝北。左邻是候家银匠店
,右邻是杨家香店。侯银匠成天用一根吹管吹火打银簪子
、银镯子,或用小錾子錾银器上的花纹。侯家还出租花轿
。花轿就停放在店堂的后面。大红缎子的轿帏,上绣丹凤
朝阳和八仙,——中国的八仙是一组很奇怪的仙人,什么
场合都有他们的份。结婚和八仙有什么关系呢?谁家姑娘
要出阁,就事前到侯银匠家把花轿订下来。这顶花轿不知
抬过多少新娘子了。附近几条街巷的人家,大家小户,都
用这顶花轿。杨家香店柜前立着一块竖匾,上面不是写的
字,却是用金漆堆塑出一幅“鹤鹿同春”的画。弯着脖子
吃草的金鹿和拳一只腿的金鹤留给过往行人很深的印象,
因为一天要看见好多次。而且这是一幅画,凡是画,只要
画得不太难看,人们还是愿意看一眼的。这在劳碌的生活
中也是一种享受。我们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一种规矩
,香店里每天都要打一盆稀稀的浆糊,免费供应街邻。人
家要用少量的浆糊,就拿一块小纸,到香店里去“寻”。
——大量的当然不行,比如糊窗户、打袼褙,那得自己家
里拿面粉冲。我小时糊风筝,就常到杨家香店寻浆糊(一
个“三尾”的风筝是用不了多少浆糊的)……戴家车匠店
夹在两家之间。门面很小,只有一间,地势却颇高。跨进
门坎,得上五层台阶。因此车匠店有点像个小戏台(戴车
匠就好像在台上演戏)。店里正面是一堵板壁。板壁上有
一副一尺多长,四寸来宽的小小的朱红对子,写的是:室
雅何须大

  花香不在多

  不知这是哪位读书人的手笔。但是看来戴车匠很喜欢
这副对子。板壁后面,是住家。前面,是作坊。作坊靠西
墙,放着两张车床。这所谓车床和现代的铁制车床是完全
不同的。就像一张狭长的小床,木制的,有一个四框,当
中有一个车轴,轴上安小块木料,轴下有皮条,皮条钉在
踏板上,双脚上下踏动踏板,皮条牵动车轴,木料来回转
动,车匠坐在坐板上,两手执定旋刀,车旋成器,这就是
中国的古式的车床,——其原理倒是和铁制车床是一样的
。这东西用语言是说不清楚的。《天工开物》之类的书上
也许有车床的图,我没有查过。

  靠里的车床是一张大的,那还是戴车匠的父亲留下的
。老一辈人打东西不怕费料,总是超过需要的粗壮。这张
老车床用了两代人,坐板已经磨得很光润,所有的榫头都
还是牢牢实实的,没有一点活动。载车匠嫌它过于笨重,
就自己另打了一张新的。除了做特别沉重的东西,一般都
使用外边较小的这一张。

  戴车匠起得很早。在别家店铺才卸下铺板的时候,戴
车匠已经吃了早饭,选好了材料,看看图样,坐到车床的
坐板上了。一个人走进他的作坊,是叫人感动的。他这就
和这张床子成了一体,一刻不停地做起活来了。看到戴车
匠坐在床子上,让人想起古人说的:“百工居于肆,以成
其器”。中国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好吃懒做的工匠,
大概没有,——很少。车匠做的活都是圆的。常言说:“
砍的没有旋的圆”。较粗的活是量米的升子,烧饼槌子。
——我们那里擀烧饼不用擀杖,用一种特制的烧饼槌子,
一段圆木头,车光了,状如一个小碌碡,当中掏出圆洞,
插进一个木杆。较细的活是布掸子的把,——末端车成一
个滴溜圆的小球或甘露形状;擀烧麦皮用的细擀杖,——
我们那里擀烧麦皮用两根小擀杖同时擀,擀杖长五寸,粗
如指,极光滑,两根擀杖须分量相等。最细致的活是装围
棋子的槟榔木的小圆罐,——罐盖须严丝合缝,木理花纹
不错分毫。戴车匠做得最多的是大小不等的滑车。这是三
桅大帆船上用的。布帆升降,离不开滑车。做得了的东西
,都悬挂在西边墙上,真是琳琅满目,细巧玲珑。

  车匠用的木料都是坚实细致的,檀木——白檀,紫檀
,红木,黄杨,枣木,梨木,最次的也是榆木的。戴车匠
踩动踏板,执刀就料,旋刀轻轻地吟叫着,吐出细细的木
花。木花如书带草,如韭菜叶,如番瓜瓤,有白的、浅黄
的、粉红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车匠的脚上,
很好看。住在这条街上的孩子多爱上戴车匠家看戴车匠做
活,一个一个,小傻子似的,聚精会神,一看看半天。

  孩子们愿意上戴车匠家来,还因为他养着一窝洋老鼠
——白耗子,装在一个一面有玻璃的长方木箱里,挂在东
面的墙上。洋老鼠在里面踩车、推磨、上楼、下楼,整天
不闲着,——无事忙。戴车匠这么大的人了,对洋老鼠并
无多大兴趣,养来是给他的独儿子玩的。

  一到快过清明节了,大街小巷的孩子就都惦记起戴车
匠来。

  这里的风俗,清明那天吃螺蛳,家家如此,说是清明
吃螺蛳,可以明目。买几斤螺蛳,入盐,少放一点五香大
料,煮出一大盆,可供孩子吃一天。孩子们除了吃,还可
以玩,——用螺蛳弓把螺蛳壳射出去,螺蛳弓是竹制的小
弓,有一支小弓箭,附在双股麻线拧成的弓弦上。竹箭从
竹片窝成的弓背当中的一个窟窿里穿过去。孩子们用竹箭
的尖端把螺蛳掏出来吃了,用螺狮壳套在竹箭上,一拉弓
弦,弓背弯成满月,一撒手,哒的一声,螺蛳壳便射了出
去。射得相当高,相当远。在平地上,射上屋顶是没有问
题的。——竹箭被弓背挡住,是射不出去的。家家孩子吃
螺蛳,放螺蛳弓,因此每年夏天瓦匠捡漏时,总要从瓦楞
里打扫下好些螺蛳壳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螺蛳弓都是
车匠做,——其实这东西不用上床子旋,只要用破竹的作
刀即能做成,应该由竹器店供应才对。清明前半个月,戴
车匠就把别的活都停下来,整天地做螺蛳弓。孩子们从戴
车匠门前过,就都兴奋起来。到了接近清明,戴车匠家就
都是孩子。螺蛳弓分大、中、小三号,弹力有差,射程远
近不同,价钱也不一样。孩子们眼睛发亮,挑选着,比较
着,挨挨挤挤,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到清明那天,听吧
,到处是拉弓放箭的声音:“哒——哒!

  戴车匠每年照例要给他的儿子做一张特号的大弓。所
有的孩子看了都羡慕。

  戴车匠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的儿子坐在门坎上吃螺蛳,
把螺蛳壳用力地射到对面一家倒闭了的钱庄的屋顶上,若
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呢?

  他的儿子已经八岁了。他该不会是想:这孩子将来干
什么?是让他也学车匠,还是另外学一门手艺?世事变化
很快,他隐隐约约觉得,车匠这一行恐怕不能永远延续下
去。一九八一年,我回乡了一次(我去乡已四十余年)。
东街已经完全变样,戴家车匠店已经没有痕迹了。——侯
家银匠店,杨家香店,也都没有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个车匠了。

  收字纸的老人

  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
的。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亵渎了字纸,会遭到天
谴。因此,家家都有一个字纸篓。这是一个小口、宽肩的
扁篓子,竹篾为胎,外糊白纸,正面竖贴着一条二寸来宽
的红纸,写着四个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纸”。字纸篓都
挂在一个尊贵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萨的神案的
一侧。隔十天半月,字纸篓快满了,就由收字纸的收去。
这个收字纸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岁数了,
身体却很好。满腮的白胡子茬,衬得他的脸色异常红润。
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腿脚还很轻快。他背着一个
大竹筐,推门走进相熟的人家,到堂屋里把字纸倒在竹筐
里,转身就走,并不惊动主人。有时遇见主人正在堂屋里
,也说说话,问问老太爷的病好些了没有,小少爷快该上
学了吧……

  他把这些字纸背到文昌阁去,烧掉。

  文昌阁的地点很偏僻,在东郊,一条小河的旁边,一
座比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做图,其实并没有什么阁
。正面三间朝北的平房,砖墙瓦顶,北墙上挂了一幅大立
轴,上书“文昌帝君之神位”,纸色已经发黑。香案上有
一副锡制的香炉烛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显得空荡荡
的。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么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
读书人,曾经连续做过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么又变成
了“帝君”。他是司文运的。更具体地说,是掌握读书人
的功名的。谁该有什么功名,都由他决定。因此,读书人
对他很崇敬。过去,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一些秀才或候
补秀才到阁里来磕头。要是得了较高的功名,中了举,中
了进士,就更得到文昌因来拈香上供,感谢帝君恩德。科
举时期,文昌阁在一县的士人心目中是占据很重要的位置
的,后来,就冷落下来了。

  正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西厢房是老白住的。他是
看文昌阁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庙祝。东厢房存着一副《文
昌帝君阴骘文》的书板。当中是一个颇大的院子,种着两
棵柿子树。夏天一地浓阴,秋天满株黄柿。柿树之前,有
一座一人多高的砖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个脸盆
大的圆洞。这便是烧化字纸的化纸炉。化纸炉设在文昌阁
,顺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纸,便投在化纸炉里,点火焚烧
。化纸炉四面通风,不大一会,就烧尽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过。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
以得到赏钱。有时有人家拿几刀纸让老白代佣阴骘文》(
印了送人,是一种积德的善举),也会送老白一点工钱。
老白印了多次《阴骘文》,几乎能背下来了(他是识字的
),开头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未尝虐
民酷吏……”后来,也没有人来佣阴骘文》了,这副板子
就闲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不过老白还是饿不着的。他挨
家收字纸,逢年过节,大家小户都会送他一点钱。端午节
,有人家送他几个粽子;八月节,几个月饼;年下,给他
二升米,一方咸肉。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
,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他有时也会想想县里的几个举人、进士到阁里来上供
谢神的盛况。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有一天夜里,他做了
一个梦,李三老爷点了翰林,要到文昌阁拈香。旗锣伞扇
,摆了二里长。他听见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
爷来进香了,轿子已经到了螺蛳坝,你还不起来把正门开
了1老白一骨碌坐起来,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三老爷已
经死了好几年了。这李三老爷虽说点了翰林,人缘很不好
,一县人背后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纸,有时要抹平了看看(他怕万一有人家
把房地契当字纸扔了,这种事曾经发生过)。近几年他收
了一些字纸,却一个字都不认得。字横行如蚯蚓,还有些
三角、圆圈、四方块。那是中学生的英文和几何的习题。
他摇摇头,把这些练习本和别的字纸一同填进化纸炉烧了
。孔夫子和欧几米德、纳斯菲尔于是同归于荆

  老白活到九十七岁,无疾而终。

  花瓶

  这张汉是对门万顺酱园连家的一个亲戚兼食客,全名
是张汉轩,大家都叫他张汉,大概觉得已经沦为食客,就
不必“轩”了。此人有七十岁了,长得活脱像一个伏尔泰
,一张尖脸,一个尖尖的鼻子。他年轻时在外地做过幕,
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是个百事通。比
如说抽烟,他就告诉你烟有五种:水、旱、鼻、雅、潮。
“雅”是鸦片。“潮”是潮烟,这地方谁也没见过。说喝
酒,他就能说出山东黄、状元红、莲花白……说喝茶,他
就告诉你狮峰龙井、苏州的碧螺春,云南的“烤茶”是怎
样在一个罐里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还小,就
是吃了一只炖肘子,也只能喝三杯,这茶太酽了。他熟读
《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能讲许多鬼狐故事。他还
知道云南怎样放蛊,湘西怎样赶尸。他还亲眼见到过旱魃
、僵尸、狐狸精,有时间,有地点,有鼻子有眼。三教九
流,医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读过《麻衣神相》、《柳庄
神相》,会算“奇门遁甲”、“六壬课”、“灵棋经”。
他总要到快九点钟时才出现(白天不知道他干什么),他
一来,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晚上就全听他一个人白话

  (旧作《异秉》)

  张汉在保全堂药店讲过许多故事。有些故事平平淡淡
,意思不大(尽管他说得神乎其神)。有些过于不经,使
人难信。有一些却能使人留下强烈印象,日后还会时常想
起。下面就是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不但是人,就是猫狗,也都有
它的命。就是一件器物,什么时候毁坏,在它造出来的那
一天,就已经注定了。

  江西景德镇,有一个瓷器工人,专能制造各种精美瓷
器。他造的瓷器,都很名贵。他同时又是个会算命的人。
每回造出一件得意的瓷器,他就给这件瓷器算一个命。有
一回,他造了一只花瓶。出窑之后,他都呆了:这是一件
窑变,颜色极美,釉彩好像在不停地流动,光华夺目,变
幻不定。这是他入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他给这只花瓶
也算了一个命。花瓶脱手之后,他就一直设法追踪这只宝
器的下落。

  过了若干年,这件花瓶数易其主,落到一家人家。当
然是大户人家,而且是爱好古玩的收藏家。小户人家是收
不起这样价值连城的花瓶的。

  这位瓷器工人,访到了这家,等到了日子,敲门求见
。主人出来,知是远道来客,问道:“何事?”——“久
闻府上收了一只窑变花瓶,我特意来看看。——我是造这
只花瓶的工人。”主人见这人的行动有点离奇,但既是造
花瓶的人,不便拒绝,便迎进客厅待茶。

  瓷器工人抬眼一看,花瓶摆在条案上,别来无恙。

  主人好客,虽是富家,却不倨傲。他向瓷器工人讨教
了一些有关烧窑挂釉的学问,并拿出几件宋元瓷器,请工
人鉴赏。宾主二人,谈得很投机。

  忽然听到当啷一声,条案上的花瓶破了!主人大惊失
色,跑过去捧起花瓶,跌着脚连声叫道:“可惜!可惜—
—好端端地,怎么会破了呢?”

  瓷器工人不慌不忙,走了过去,接过花瓶,对主人说
:“不必惋惜。”他从瓶里摸出一根方头铁钉,并让主人
向花瓶胎里看一看。只见瓶腹内用蓝釉烧着一行字:某年
月日时鼠斗落钉毁此瓶这是一个迷信故事。这个故事当然
是编出来的。不过编得很有情致。这比许多荒唐恐怖的迷
信故事更能打动人,并且使人获得美感。一件瓷器的毁损
,也都是前定的,这种宿命观念不可谓不深刻。这故事是
谁编的?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故事?迷信当然不能提倡,
但是宿命观念是久远而且牢固的,它将会在相当长的时间
内,在中国人的思想里潜伏。人类只要还不能完全掌握自
己的命运,迷信总还会存在。许多迷信故事应当收集起来
,这对我们了解这个民族长期形成的心理素质是有帮助的
。从某一方面说,这也是一宗文化遗产。如意楼和得意楼

  扬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馆),晚上水包皮(上澡堂
子)。扬八属(扬州所属八县)莫不如此,我们那个小县
城就有不少茶楼。竺家巷是一条不很长,也不宽的巷子,
巷口就有两家茶馆。一家叫如意楼,一家叫得意楼。两家
茶馆斜对门。如意楼坐西朝东,得意楼坐东朝西。两家离
得很近。下雨天,从这家到那家,三步就能跳过去。两家
的楼上的茶客可以凭窗说话,不用大声,便能听得清清楚
楚。如要隔楼敬烟,把烟盒轻轻一丢,对面便能接祝如意
楼的老板姓胡,人称胡老板或胡老二。得意楼的老板姓吴
,人称吴老板或吴老二。

  上茶馆并不是专为喝茶。茶当然是要喝的。但主要是
去吃点心。所以“上茶馆”又称“吃早茶”。“明天我请
你吃早茶。”——“我的东,我的东1——“我先说的,
我先说的1茶馆又是人们交际应酬的场所。摆酒请客,过
于隆重。吃早茶则较为简便,所费不多。朋友小聚,店铺
与行客洽谈生意,大都是上茶馆。间或也有为了房地纠纷
到茶馆来“说事”的。有人居中调停,两下拉拢;有人仗
义执言,明辨是非,有点类似江南的“吃讲茶”。上茶馆
是我们那一带人生活里的重要项目,一个月里总要上几次
茶馆。有人甚至是每天上茶馆的,熟识的茶馆里有他的常
座和单独给他预备的茶壶。

  扬州一带的点心是很讲究的,世称“川菜扬点”。我
们那个县里茶馆的点心不如扬州富春那样的齐全,但是品
目也不少。计有:

  包子。这是主要的。包子是肉馅的(不像北方的包子
往往掺了白菜或韭菜)。到了秋天,螃蟹下来的时候,则
在包子嘴上加一撮蟹肉,谓之“加蟹”。我们那里的包子
是不收口的。捏了褶子,留一个小圆洞,可以看到里面的
馅。

  “加蟹”包子每一个的口上都可以看到一块通红的蟹
黄,油汪汪的,逗引人们的食欲。野鸭肥壮时,有几家大
茶馆卖野鸭馅的包子,一般茶馆没有。如意楼和得意楼都
未卖过。

  蒸饺。皮极薄,皮里一包汤汁。吃蒸饺须先咬破一小
口,将汤汁吸去。吸时要小心,否则烫嘴。蒸饺也是肉馅
,也可以加笋,——加切成米粒大的冬笋细末,则须于正
价之外,另加笋钱。

  烧麦。烧麦通常是糯米肉末为馅。别有一种“清糖菜
”烧麦,乃以青菜煮至稀烂,菜叶菜梗,都已溶化,略无
渣滓,少加一点盐,加大量的白糖、猪油,搅成糊状,用
为馅。这种烧麦蒸熟后皮子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
面碧绿的馅,故又谓之翡翠烧麦。

  千层油糕。

  糖油蝴蝶花卷。

  蜂糖糕。

  开花馒头。

  在点心没有上桌之前,先喝茶,吃干丝。我们那里茶
馆里吃点心都是现要,现包,现蒸,现吃。笼是小笼,一
笼蒸十六只。不像北方用大笼蒸出一屉,拾在盘子里。因
此要了点心,得等一会。喝茶、吃干丝的时候,也是聊天
的时候,干丝是扬州镇江一带特有的东西。压得很紧的方
块豆腐干,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为细丝,即为干丝。干
丝有两种。一种是烫干丝,干丝在开水里烫后,加上好秋
油、小磨麻油、金钓虾米、姜丝、青蒜末。上桌一拌,香
气四溢。一种是煮干丝,乃以鸡汤煮成,加虾米、火腿。
煮干丝较俗,不如烫干丝清爽。吃干丝必须喝浓茶。吃一
筷干丝,呷一口茶,这样才能各有余味,相得益彰。有爱
喝酒的,也能就干丝喝酒。早晨渴酒易醉。常言说:“莫
饮卯时酒,昏昏直至酉。”但是我们那里爱喝“卯酒”的
人不少。这样喝茶、吃干丝,吃点心,一顿早茶要吃两个
来小时。我们那里的人,过去的生活真是够悠闲的。——
一九八一年我回乡一次,吃早茶的风气还有,但大家吃起
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了。恐怕原来的生活节奏也是需要变一
变。

  如意楼的生意很好。一大清早,小徒弟就把铺板卸了
,把两口炉灶升起来,——一口烧开水,一口蒸包子,巷
口就弥漫了带硫磺味道的煤烟。一个师傅剁馅。茶馆里剁
馅都是在一个高齐人胸的粗大的木墩上剁。师傅站在一个
方木块上,两手各执一把厚背的大刀,抡起胳膊,乒乒乓
乓地剁。一个师傅就一张方桌边切干丝。另外三个师傅揉
面。“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包子皮有没有咬劲,全在
揉。他们都很紧张,很专注,很卖力气。一天就这样开始
了。

  如意楼的胡二老板有三十五六了。他是个矮胖子,生
得五短,但是很精神。双眼皮,大眼睛,满面红光,一头
乌黑的短头发。他是个很勤勉的人。每天早起,店门才开
,他即到店。各处巡视,尝尝肉馅咸淡,切开揉好的面,
看看蜂窝眼的大校我们那里包包子的面不能发得太大,不
像北方的包子,过于暄腾,得发得只起小孔,谓之“小酵
面”。这样才筋道,而且不会把汤汁渗进包子皮。然后,
切下一小块面,在烧红的火叉上烙一烙,闻闻面香,看兑
碱兑的合适不合适。其实师傅们调馅兑碱都已很有经验,
准保咸淡适中,酸碱合度,不会有差。但是胡老二还是每
天要视验一下,方才放心。然后,就坐下来和师傅们一同
擀皮子、刮馅儿、包包子、烧麦、蒸饺……(他是学过这
行手艺的,是城里最大的茶馆小蓬莱出身)茶馆的案子都
是比较矮的,他一坐下,就好像短了半截。如意楼做点心
的有三个人,连胡老二自己,四个。胡二老板坐在靠外的
一张矮板凳上,为的是有熟客来时,好欠起屁股来打个招
呼:“您来啦!您请楼上坐1客人点点头,就一步一步登
上了楼梯。

  胡老二在东街不算是财主,他自己总是很谦虚地说他
的买卖本小利微,经不起风雨。他和开布店的、开药店的
、开酱园的、开南货店的、开棉席店的……自然不能相比
。他既是财东,又是要手艺的。他穿短衣时多,很少有穿
了长衫,摇着扇子从街上走的时候。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手
里很足实,这些年正走旺字。屋里有金银,外面有戥秤。
他一天卖了多少笼包子,下多少本,看多少利,本街的人
是算得出来的。“如意楼”这块招牌不大,但是很亮堂。
招牌下面缀着一个红布条,迎风飘摆。

  相形之下,对面的得意楼就显得颇为暗淡。如意楼高
朋满座,得意楼茶客不多。上得意楼的多是上城完粮的小
乡绅、住在五湖居客栈外地人,本街的茶客少。有些是上
了如意楼楼上一看,没有空座,才改主意上对面的。其实
两家卖的东西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爱上如意楼,不爱上得
意楼。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得意楼的老板吴老二有四十多了,是个细高条儿,疏
眉细眼。他自己不会做点心的手艺,整天只是坐在帐桌边
写帐,——其实茶馆是没有多少帐好写的。见有人来,必
起身为礼:“楼上请1然后扬声吆喝:“上来×位1这是
招呼楼上的跑堂的。他倒是穿长衫的。帐桌上放着一包哈
德门香烟,不时点火抽一根,蹙着眉头想心事。

  得意楼年年亏本,混不下去了。吴老二只好改弦更张
,另辟蹊径。他把原来做包点的师傅辞了,请了一个厨子
,茶馆改酒馆。旧店新开,不换招牌,还叫做得意楼。开
张三天,半卖半送。鸡鸭鱼肉,煎炒烹炸,面饭两便,气
象一新。同街店铺送了大红对子,道喜兼来尝新的络绎不
绝,颇为热闹。过了不到二十天,就又冷落下来了。门前
的桌案上摆了几盘煎熟了的鱼,看样子都不怎么新鲜。灶
上的铁钩上挂了两只鸡,颜色灰白。纱厨里的猪肝、腰子
,全都瘪塌塌地摊在盘子里。吴老二脱去了长衫,穿了短
袄,系了一条白布围裙,从老板降格成了跑堂的了。他肩
上搭了一条抹布,围裙的腰里别了一把筷子。——这不知
是一种什么规矩,酒馆的跑堂的要把筷子别在腰里。这种
规矩,别处似少见。他脚上有脚垫,又是“跺趾”——脚
趾头摞着,走路不利索。他就这样一拐一拧地招呼座客。
面色黄白,两眼无神,好像害了一种什么不易治疗的慢性

  得意楼酒馆看来又要开不下去。一街的人都预言,用
不了多久,就会关张的。

  吴老二蹙着眉头想: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呢?

  他不知道,他的买卖开不好,原因就是他的精神萎靡
。他老是这么拖拖沓沓,没精打采,吃茶吃饭的顾客,一
看见他的呆滞的目光,就倒了胃口了。

  一个人要兴旺发达,得有那么一点精气神。

  一九八五年七月上旬作桥边小说三篇
 
 
侯银匠
白果子树,开白花,

南面来了小亲家。

亲家亲家你请坐,

你家女儿不成个货。

叫你家女儿开开门,

指着大门骂门神。

叫你家女儿扫扫地,_

拿着笤帚舞把戏。

……

侯银匠店是个不大点的小银匠店。从上到下,老板、工匠、伙计,就他一个人。他用一把灯草浸在油盏里,又用一个弯头的吹管把银子烧软,然后用一个小锤子在一个铜模子或一个小铁砧上丁丁笃笃敲打一气,就敲出各种银首饰。麻花银锈,头帽上钉的银罗汉、银链子、发蓝簪子、点翠簪子……侯银匠一天就这样丁丁笃笃地敲,戴着一副老花镜。

侯银匠店特别处是附带出租花轿。有人要租,三天前订好,到时候就由轿夫抬走。等新娘拜了堂,再把空轿抬回来。这顶花轿平常就停在屏门前的廊檐上,一进侯银匠家的门槛就看得见。银匠店出租花轿,不知是一个什么道理。

侯银匠中年丧妻,身边只有一个女儿,他这个女儿很能干。在别的同年的女孩子还只知道梳妆打扮,抓子儿、踢毽子的时候,她已经把家务全撑了起来。开门扫地、掸土抹桌、烧茶煮饭,浆洗缝补,事事都做得很精到。她小名叫菊子,上学之后学名叫侯菊。街坊四邻都很羡慕侯银匠有这么个好女儿,有的女孩子躲懒贪玩,妈妈就会骂一句:“你看人家侯菊!”

一家有女百家求,头几年就不断有媒人来给侯菊提亲。侯银匠总是说:“孩子还小,孩子还小!”千挑选万挑选,侯银匠看定了一家。这家姓陆,是开粮行的。弟兄三个,老大老二都已经娶了亲,说的是老三。侯银匠问菊子的意见,菊子说:“爹作主!”

侯银匠拿出一张小照片让菊子看,菊子噗嗤一声笑了。“笑什么?”---“这个人我认得!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教过我英文。”从菊子的神态上,银匠知道女儿对这个女婿是中意的。

侯菊十六那年下了小定。陆家不断派媒人来催侯银匠早点把事办了。三天一催,五天一催。陆家老三倒不着急,着急的是老人。陆家的大儿媳妇,二儿媳妇进门后都没有生养,陆老头子想三媳妇早进陆家门,他好早一点抱孙子。三天一催,五天一催,候菊有点不耐烦说:“总得给人家一点时间准备准备。”

侯银匠拿出一堆银首饰叫菊子自己挑,菊子连正眼都不看,说:“我都不要!你那些银首饰都过了时。现在只有乡下人才戴银镯子、点翠簪子,我往哪儿戴,我又不梳髻!你那些银五半半现在人都不知道是什么用的!”侯银匠明白了,女儿是想金的。他搜罗了一点金子给女儿打了一对秋叶形的耳坠、一条链子、一个五钱重的戒指。侯菊说:“不是我稀罕金东西,大嫂子、二嫂子家里都是有钱的,金首饰戴不完。我嫁过去,有个人来客往的,戴两件金的,也显得不过于寒碜。”侯银匠知道这也是给当爹做脸,于是加工细做,心里有点甜,又有点苦。

爹问菊子还要什么,菊子指指廊檐下的花轿,说:“我要这顶花轿。”“要这顶花轿?这是顶旧花轿,你要它干什么?”

“我看了看,骨架都还是好的,这是紫檀木的,我会把它变成一顶新的!”

. 侯菊动手改装花轿,买了大红缎子、各色丝绒,飞针走线,一天忙到晚。轿顶绣了丹风朝阳,轿顶下一圈鹅黄丝线流苏走水。“走水”这词儿想得真是美妙,轿子一抬起来,流苏随轿夫脚步轻轻地摆动起伏,真像是水在走。四边的帏子上绣的是八仙庆寿。最出色的是轿前的一对飘带,是“纳锦”的。“纳”的是两条金龙,金龙的眼珠是用桂圆核剪破了钉上去的(得好些桂元才能得出四只眼睛),看起来乌黑闪亮。他又请爹打了两串小银铃,作为飘带的坠脚。轿子一动,银铃碎响。轿子完工,很多人都来看,连声称赞:“菊子姑娘的手真巧,也想得好!” _

转过年来,春暖花开,侯菊就坐了这顶手制的花轿出门,临上轿时,菊子说了声:“爹!您多保重!”鞭炮一响,老银匠的眼泪就下来了。 。

花轿没有再抬回来,侯菊把轿子留下了。这顶簇崭新的花轿就停在陆家的廊檐上。

侯菊有侯菊的打算。

大嫂、二嫂家里都有钱。大嫂子娘家有田有地,她的嫁妆是全堂红木、压箱底一张田契,这是她的陪嫁。二嫂子娘家是开糖坊的。侯菊有什么呢?她有这顶花轿。她把花轿出租。_全城还有别家出租花轿,但都不如侯菊的花轿鲜亮,接亲的人家都愿意租侯菊的花轿。这样她每月都有进项。她把钱放在迎桌抽屉里。这是她的私房钱,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她对新婚的丈夫说:“以后你要买书订杂志,要用钱,就从这抽屉里拿。”

陆家一天三顿饭都归侯菊管起来。大嫂子、二嫂子好吃懒做,饭摆上桌,拿碗盛了就吃,连洗菜剥葱,涮锅、刷碗都不管。陆家人多,众口难调。老大爱吃硬饭,老二爱吃软饭,公公婆婆爱吃焖饭,各人吃菜爱咸爱淡也都不同。侯菊竟能在一口锅里煮出三样饭,一个盘子里炒出不同味道的菜。

公公婆婆都喜欢三儿媳妇。婆婆把米柜的钥匙交给了她,公公连粮行账簿都交给了她,她实际上成了陆家当家媳妇。她才十七岁。

侯银匠有时以为女儿还在身边。他的灯碗里油快干了,就大声喊:“菊子!给我拿点油来!”及至无人应声,才一个人笑了:

“老了!糊涂了!”

女儿有时提了两瓶酒回来看看他,椅子还没有坐热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侯银匠想让女儿回来住几天,他知道这办不到,陆家一天也离不开她。

侯银匠常常觉得对不起女儿,让她过早地懂事,过早地当家。她好比一树桃子,还没有开花,就结了果子。

女儿走了,侯银匠觉得他这个小银匠店大了许多,空了许多。他觉得有些孤独,有些凄凉。

侯银匠不会打牌,也不会下棋,他能喝一点酒,也不多,而且喝的是慢酒。两块从连万顺买来的茶干,二两酒,就够他消磨一晚上。侯银匠忽然想起两句唐诗,那是他錾在“一封书”样式的银簪子上的(他记得的唐诗并不多)。想起这两句诗,有点文不对题: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戴车匠
/汪曾祺
“戴车匠”在我们不但是一个人,一间小店,还是一个地名。他住在东街与草巷相交地方。东街与草巷相交处大家称为草巷口。但对我们说起来这实在不够精确。虽然东街也还比不上别处的巷子大,但街与巷相交总就有四个“口”,左边右边,这边那边。大人们凡事都含胡,因为他们生活中只须这么含胡即可对付过去。我们可不成。比如:巷口街这边有个老太婆摆摊子,卖的是桃子,杏子,香瓜,柿饼,牙枣子,风荸荠,杨花萝卜,泥娃娃,啯啯鸡;对面也有一个老太婆,卖的是啯啯鸡,泥娃娃(有好多种),杨花萝卜(我在别处虽亦见过这种水红色,粗长如指,杨花飞时挑出来卖,生嚼凉拌都脆爽细嫩无比的萝卜,可是没有吃过;我总觉不是我们故乡的那一种,仅略具形似而已),风荸荠,牙枣子,桃子杏子,香瓜,还有柿饼子,完全一样!你说这怎么办?有时还好,可以随便;在她们生意都还不错,在有新货下市时候,她们彼此也都和颜悦色的时候,亲热得像个老姊妹的时候,那就无所谓,我们买谁的都觉得一样。这边那边,一样。有时,可就麻烦,又要处心积虑,又要临时见机,又要为自己利害打算,又要用自己几个钱和显明的倾向态度来打抱不平。而且我们之间意见常不一样。那就得辩论,甚至出恶言恶声,吵闹起来,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爱,各走各的路。完了,我们之间有一道鸿沟!要十分钟,或要半点钟,或半天,甚至三两天,时间才填平了它,又志同道合,莫逆无间,不恨,不轻视。这两个老太婆又有时这个显得比那个穷,有时那个显得比这个穷。有时这边得到侄儿一点支助,买了一堆骄傲的货色,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有时那个的女儿给她作了件新毛蓝布褂子,她就觉得不屑与裤裆里都有补丁的人相较量。她们老是骂架,一骂一整天,老是那些话,骂骂,歇歇,又骂骂。作一笔买卖,数钱拣货;青菜汤送下一大碗干饭,这就有时间准备新的武器,聚了一堆她们自以为更泼剌淋漓的言语,投过去,抛回来,希望伤人要害。这对我们说起来,未免可厌,因为骂人都不好看。尤其她们相骂时,大都是坏天气,全世界都不舒服的时候。她们的生意都非常坏,摊子上尽是些陈旧干瘪的货品,又稀少可怜。她们的恨毒注浥在颓老之中,像下雨天城门口的泥泞。她们的肝火焚烧她们的太阳穴,她们的头发披下来,她们都无望无助,孤苦凄怆,哀哀欲绝。——为甚么没有人劝劝他们呢?你想想看,手放在口袋里,搓摩着温热的铜钱,我们何以为情?我们立着看了半天,渐渐已忘记了想买的东西;不想吃甚么,也不想玩甚么,为一种十分深沉黏著的痛楚所孕育,所教化。——有时,她们会扭住衣角和一点小小发髻打起来,一面嘶声诅咒一面打。她们都打不动了,然而她们用坚硬的瘦骨相冲撞,撕,咬,抓头发,拉破别人的衣服。一场心长力拙,松懈干枯的争斗。她们会有一天有一个打死的。不是死在人手上,自己站脚不稳,踉跄跄一交掼在石头角上碰碰脑袋死去。……啊,不说这个吧。告诉你这些只是借此而告诉你虽是那么一街之隔可是距离多远。所以不能含胡,所以不能含胡的说是“草巷口”。草巷口一边是个旱烟店,另一边是戴车匠店。你看要是有个捏小面人的来了,吹糖人的来了,耍木儡戏的来了,背负韦驮,化缘的游方僧人来了,走江湖挂水碗的来了,各种各样惊心动魄的人物事情在那里出现,我们飞奔着去看,你要是说“草巷口”,那多急人。你一说“戴车匠家”,就多省事明白。大家就一直去,不需东张西望。“戴车匠”,“戴车匠”,这在我们不是三个字,是相连不可分,成为一体的符号。戴车匠是一点,集聚许多东西,是一个中心,一个底子。这是我们生活中的一格,一区,一个本土和一个异国,我们的岁月的一个见证。我们说“戴车匠家”,不说“戴车匠家门前”。一则那么说太噜嗦,再我们似把门外这一切活动,一切景物情感都收纳到他的那间小店里去,似乎是属于它,为它所有;为他,为戴车匠所有了;虽然戴车匠的铺子那么那么小,戴车匠是不沾蘸甚么的那么一个人。戴车匠是一颗珠子,从水里拿出来,不留一滴。——正因为他是那么一个人吧

我记得戴车匠的板壁上贴的一副小红春联,每年都是那么两句,极普通常见的两句:


室雅何须大

花香不在多


虽是极普通常见,甚至教人觉得俗,俗得令人厌恶反感,可是贴在戴车匠家就有意义,合适,感人。虽然他那半间店面说不上雅不雅,而且除了过年插一枝山茶,端午菖蒲艾叶石榴花,八九月或者偶然一枝金桂,一朵白荷以外,平常也极少插花——插花的壶是总有一个的,老竹根,他自己车床上琢出来的,总供在一个极高的方几上。说是“供”,不是随便说,确是觉得那有一种恭敬,一种神圣,一种寄托和一种安慰,即使旁边没有那个小小的瓦香炉,后面不贴一小幅神像。我想我不是自以为然,确是如此。我想,你若是喜爱那个竹根壶,想花钱向他买来,戴车匠准是笑笑,“不卖的。”戴车匠一生没有遇过几个这样坚老奇怪的根节,一生也不会再为自己车旋一个竹壶。它供在那里已经多少年,拿去了你不是叫他那个家整个变了个样子?他没有想得太多,可是卖这个壶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只有那么一句话,笑笑,“不卖的”。别的问答他不知道,他不考虑。你若是真的去要,他也高兴。因为有人喜爱他喜爱得成了习惯的东西,你就醅新了他的感情。他也感激你,但他只能说:“我给你留意吧,要再遇到这样的竹子。”会留意的,他当真会留意的,他忘不了。有了,他就作好,放在高高的地方,等你去发现,来拿。——你自然会发现,因为你天天经过,经过了总要看一看。他那个店面是真小。小,而充实。

小,而充实。堆着,架着,钉着,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留出来的每一空间都是必须的。从这些空间里比从那些物件上更看出安排的细心,温情,思想,习惯,习惯的修改与新习惯的养成,你看出一个人怎样过日子。

当门是一具横放的榉木车床,又大又重,坚硬得无从想象可以用到甚么时候。它本身即代表了永远。那是永远也不会移动的,简直好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个稳定而不表露的生命。这个车床没有问题比戴车匠岁数还要大,必是他父亲兼业师所传留下来的。超过需要的厚实是前代人制作法式。(我们看从前的许多东西老觉得一个可以改成两个三个用。)这个车床的形貌有些地方看起来不大讲究。有的因材就用,不拘小节,歪着扭着一点就听它歪着扭着一点,不削斵太多以求其平直,然而这无妨于它大体的俨然方正。用了这许多年了,许多不光致斧凿痕迹还摸得出来,可是接榫卡缝处吻投得真紧,真确切,仿佛天生的一个架子,不是一块块拼拢来的。多少年了,不摇,不晃,不走一点样!这个车床占了几乎二分之一的店堂,显然这是最重要的东西,其余一切全附属于它,且大半是从这个车床上作出来的。大车床里头是一个小车床。戴车匠作一点小巧东西则在小车床上。那就轻便得多,秀气得多,颜色也浅,常擦摩处呈牙黄色,光泽异常,木理依约可见,这是后来戴车匠自己手制的。再往里去,一伸手是那张供香炉竹壶高几。车床后面有仅容一人的走道。挨着靠墙而放的一条桌向里去,是内室了。想来是一床,一灯案,低梁小窗,紧凑而不过分杂乱。当有一小侧门,通出去是个狭长小天井。看见一点云,一点星光,下雨天雨水流在浅浅的阴沟里。天井中置水缸二口,一吃一用;煮饭烧茶风炉两只。墙阴凤仙花自开自落,砖缝里几丝草,在轻风中摇曳,贴地爬着几片马齿苋,有灰蓝色螟蛾飞息。凡此虽非目睹,但你见过许多这样格局的房子,原是极契熟的。其实即从外面情形,亦不难想象得知。——他吃饭用的碗筷放在那里呢?条桌上首墙上,他挖开了一块,四边钉板,安小门两扇,这就成了个柜子。分成几隔,不但碗筷,他自己的茶叶罐子烟荷包,重要小工具,祖传手绘的图样,订货的底子,跟他儿子的纸笔,女人的梳头家私,全都有了妥停放处。屈半滕在骨牌凳上,可以方便取得。我小时颇希望能有个房间有那样一个柜子,觉得非常有趣。他的白蜡杆子,黄杨段子,桑木枣木梨木材料则搁在高几上一个特制架上,堆得不十分整齐,然而有一种秩序,超乎整齐以上的秩序。(车匠所需木料不多。)架子的支脚翘出如壶嘴,就正好挂一个蝈蝈笼子!

 
 
 

平常日子,下午,戴车匠常常要出去跑跑,车匠店就空在那儿。但是看上去一点都不虚乏,不散漫,不寂寞,不无主。仍旧是小,而充实。若是时间稍久,一切,店堂,车床,黄雀,洋老鼠,蝈蝈,伸进来的一片阳光,阳光中浮尘飞舞,物件,空间;隔壁侯银匠的棰子声音与戴车匠车床声音是不解因缘,现在银匠棰子敲在砧子上像绳索少了一股;门外的行人,和屋后补着一件衣服的他的女人,都在等待,等待他回来,等待把缺了一点甚么似的变为完满。——戴车匠店的店身特别高,为了他的工作(第一木料就怕潮),又垫了极厚的地板,微仰着头看上去有一种特别感觉。也许因为高,有点像个小戏台,所以有那种感觉吧。——自然不完全是。
戴车匠所作东西我们好多叫不出名字,不知道干甚么用的。比如二尺长的大滑车,戴车匠告诉我是湖里粮船上用的,因为没有亲身验证,所以都无真切印象。——也许后来,我稍长大,有机会在江湖漂泛,看见过的,但因为悬结得那么高,又在那么大的帆前面,那么大的船,那么大的水,汪洋浩瀚之中,这么一个滑车看上去也算不得甚么了吧。人也大了,不复充满好奇,甚么事多失去惊愕兴趣了。——不过在大帆船上看那些复杂绳索在许多滑车之中溜动牵引,上上下下,想到它们在航行时可起作用,仍是极迷人的。我真希望向戴车匠询问各种滑车号数,好到船上混充内行!滑车真多,一串一串挂在梁上。也许戴车匠自己也没有看人怎样用它吧?不过不要紧,有烧饼槌子,搓烧麦皮子小棒,赶面杖,之字形活动衣架,蝇拂上甘露子形状柄子,……他随处可以看见自己手里作出来的东西在人手里用。老太太们都有个捻线棰,早晚不离手的在巷口廊前搓,一面与人谈桑麻油米,儿女婚嫁。木碗木杓是小儿恩物,轻便,发脾气摔在地下不致挨打挨骂,敲着橐橐的响又可以想它是个甚么他就是个甚么,木鱼,更柝,取鱼梆子,还有你想也想不出的甚么声音的代表。——不过自从我有一次听说从前大牢里的囚犯是以木碗吃饭的(瓷碗怕他们敲破了用来挖空逃跑或以破片割断喉管自杀),则不免对这个东西有了一种悲惨印象。自然这与戴车匠没有甚么关系,不该由他负责。看见有人卖放风筝绕线用的小车子,我们眼中盈盈的是羡慕的光。我们放的是酒坛,三尾,瓦片,不知甚么时候才能使用这么豪侈的器械。阿,我们是忘不了戴车匠的。秋天,他给我们作陀螺,作空钟。夏天,作水枪。春天,竹蜻蜓。过年糊兔儿灯,我们去买轱辘。戴车匠看着一个一个兔儿灯从街上牵过去,在结了一点冰的街上,在此起彼歇锣鼓声中,爆竹硝黄气味,影影沉沉纸灯柔光中。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爬上高台阶向他买“螺蛳弓”。别处不知有无这样的风俗,清明,抹柳球,种荷秧,还吃螺蛳。家家悉煮五香螺蛳一锅,街上也有卖的。一人一碗,坐在门槛上一个一个掏出来吃。吃倒没有甚么(自然也极鲜美),主要还是把螺蛳壳用螺蛳弓一个一个打出去。——这说起不易清楚,明年春天我给你作一个吧。戴车匠作螺蛳弓卖。我们看着他作,自己挑竹子,选麻线,交他一步一步作好,戴车匠自己在小几上蓝花大碗中拈一个螺蛳吃了,螺壳套在“箭”上,很用力的样子(其实毫不用力)拉开,射出去,半天,听得得的落在瓦沟里(瓦匠扫屋每年都要扫下好些螺壳来),然后交给我们。——他自己儿子那一把弓特别大,有劲,射得远。戴车匠看着他儿子跟别人比射,细了眼睛,半晌,又没有甚么意义的摇摇头。

为甚么要摇摇头呢?也许他想到儿子一天天大起来了么?也许。我离开故乡日久,戴车匠如果还在,也颇老了。我不知因何而觉得他儿子不会再继续父亲这一行业。车匠的手艺从此也许竟成了绝学,因为世界上好像已经无须那许多东西,有别种东西替代了。我相信你们之中有很多人根本就无从知道车匠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没有见过。或者戴车匠是最后的车匠了。那么他的儿子干甚么呢?也许可以到铁工厂当一名练习生吧。他是不是像他父亲呢,就不知道了。——很抱歉,我跟你说了这么些平淡而不免沉闷的琐屑事情,又无起伏波澜,又无熔裁结构,逶逶迤迤,没一个完。真是对不起得很。真没有法子,我们那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平淡沉闷,无结构起伏的城,沉默的城;城里充满像戴车匠这样的人;如果那也算是活动,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活动。——唔,不尽然,当然,下回我们可以说一点别的。我想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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