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今天老家来电话，说村子里为了修水坝，要把祖坟淹了，族人的坟冢和最后的那几个砖房将彻底消失。我佬佬一夜没睡，就像几天前抗战胜利日那天。八十多的人了，那几天整夜里全是曾经年青的亲人逝去的面孔。一个八十多的老人，什么沧桑没见过，但是泪水还是不住的流。对我来说，她的世界曾经是那么的遥远；但是拉着她床前的手，听着她在寂静的夜里慢慢的回忆，才知沉浸在历史深处的那个乡土中国仍然躁动在我的血管里。

她曾与伙伴攀爬的那颗榕树，她曾经咦丫学语时太爷爷写的字帖，回荡着她和同伴们稚嫩童声的学堂，通向县城的那条铺石子的小道，永远清澈甜口的村口小河，香烟缭绕的祖祠堂，青砖斗瓦的大宅院，东乡房里给压岁钱最多的太祖奶奶，用来偷吃的年节甜糕，进京念书时太爷爷太奶奶送她时依依不舍的眼神，第一次在媒人牵领下见到我佬爷时通通的心跳，还有还有……好多好多……    今天，没了烟香的祖祠堂彻底要被拆了，在此之前它已经作为别人的家五十年了；青砖斗瓦的大宅院被西式的二层混凝土楼房代替了；印象中遥远的县城和更加遥远的城市已融为一体；厚厚的沥青掩埋了绿荫伴柳的石子小道，从半个世纪前的方向延伸到更远远；村口小河的水早也不能喝了，不仅不再甜了，而且那会要人命；村里的小学，祖国的新一代再也不用毛笔写的字帖，诵经的童生已不再是门廊上的回音；每个年节除了越来越响的爆竹声，不见的是上门的问候和礼数；丝绢长袖和千层底的布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劣质的西服和刻板的方头皮鞋；唯一一张发黄的合家照片在文革小将的烈火中随风而逝，那是太奶奶在姥姥临行前偷偷的压在姥姥的行李中的；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姥姥第一套天蓝色的女校校服，那也是她出嫁时的“婚纱”……；而照片中那个记忆里沉稳厚重的大哥，带着她逃学被长辈打板的二哥，天天吵着要姐姐抱的四弟却早已把他们灿烂的笑容凝固在六十年前那个为了民族命运前赴后继的时代，一同血肉化青山还有她蔡家前前后后十六口男人，童年时发誓长大后娶她的长工的儿子，用嘴吸出她手上毒液害她脸红的叫桃澜的男孩，让少女内心萌动过的女中老师，被她逃过婚的富家少爷！

时光，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是多么的可怕，又多么的无奈。在上个世纪纷繁乱像的中国大地，埋葬了多少青春，埋葬了多少人的梦多少人的命运，又埋葬了多少本不应故去的中国！一次又一次热血的运动，一次又一次不屈的抗争，一张又一张凋谢了衰老了消失了曾经青春的面孔。

我的姥姥，

她激情过，在那个***与思想风起云涌的时代，北平的十字路口，南下上海支援学生的火车上，国民政府的大门前，进城的解放军队伍里都留下过她铿锵女子的身影。

她恨日本，恨日本人把她的亲人扔进冰窖，恨日本人烧了她家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太祖奶奶，恨日本人夺走了蔡家的男人而尸骨不得回，恨日本人在她的家乡几乎杀光了一个三百人的家族，恨日本人让她和她的姐妹们离散而至今生死不知，恨日本人竟然那么残忍的夺走了她全部的亲情，甚至差点是她最后的爱！

她无奈，在文革的浩劫中和自己的男人忍辱偷生，被疯狂的红卫兵逼着亲手毁灭自己青春和亲人的记忆，没完没了的交待，朋友的出卖，亲情的割裂，曾经一起经历风雨的同伴崩溃、自杀，门前一条紫禁城的护城河起止一个老舍啊！在改革的春风中，她却越发觉的自己孤单，孙儿们记不住婉转的唐诗宋词，却满口英语；不知圣贤的教诲，却在胸前划着莫名其妙的十字；最最心疼的孙女如今已嫁作洋人妇，一个黄毛绿眼的小孩混然不知中国为何物；儿子们的身影慢慢不再熟悉；老伴的坟头也很久没人带她去看看；偌大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已然记入他人名下；那个资助了六年的贫困大学生在催促了最后一次学费后就此杳无音讯；经常和她落家常的邻居老太太，没钱给自己换一个肾，丢下她先走了；以前经常散步的楼前花园也被改造为马路对面商厦的停车场，一群灰老鼠颜色的“保安”驱赶一切不像大款的人；亮马河边她已经很久不去散心了，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和洋鬼子“搭讪”的女人来说，对方始终是碍眼的。

对于八十年前的中国人来说，我的姥姥也许是幸运的。她生在一个小富之家，背后则是一个大大的家族，从同治年间生生不息一直到民国。相比同龄的人，我的姥姥能受教育，作个开放女性的确应该让人羡慕。但是历史往往有时候是残酷的玩笑，一个本应让人羡慕的新女性，甚至是让人嫉妒的出身，却决定了她们那一代那一种女性的悲哀。她们注定要受到传统与现代的冲击，注定要被民族的命运压垮自己的命运，注定要随着中国的跌宕起伏而体味人生的酸甜苦辣。这样的人生——新时代女性、情感细腻、革命豪情、家族破落、爱情苦难、人生起落、晚年孤独，对传统迷失的彷徨——也许对于小说作者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素材，对看的人而言是精彩构思的小说。可是仅此而已，满足胃口的读者，拿奖的作者并不知道的是，这并不是孤立的一个故事，这是那样一群中国女人集体的人生，每个都同样精彩，同样苦涩。

也许你会觉得我姥姥的故事就像《金粉世家》，我想说的是，能成就伟大传说的故事，这样的中国女性，有好多好多……

其实，记不记得住她们得故事并不重要，逝去的只有真正逝去才最是无价的。但我希望，当她们的灵魂去天堂追寻往昔的故人之后，我们这些活着的中国人能再次真实的感受那培养了这美丽勇敢温柔善良的乡土的气息——中国的味道，中国的声音，中国的景色，中国的文化。

姥姥童时曾与伙伴攀爬的那颗榕树十三年前在一个雷雨夜结束了它几百年的悠长生命，当第一个人栽下它的时候，大明皇帝祭天的钟声开始在北京响起。今天，一颗新种子已经在老榕树的躯干上发芽。十年后，我会带着我的孩子在它的枝叶下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