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长大后，都忘记自己原来是什么了，她和那些蛇妖在一起，就觉得自己修炼成人形前，自己是蛇。她和狐妖在一起时，她就觉得自己修炼成人形前，自己是狐狸，她把自己猜测了个遍，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什么修炼成人形的。修炼的时间太漫长了，她早就忘记了，她只会一点小法术，隐隐身，变变别的东西，还会一点作弄人的小把戏，唯一拿得出手的是她有看穿别人心灵的法力，但这个法力只在她的心灵也有触动时才能使用。而这之外，她似乎什么都不会了。她一个人隐居在山里面，能待很长很长的时间，除非自己真的寂寞无聊了，才会跑到红尘中去，在那些村野城镇闲逛一下，她走在人群中，谁也不知道她是个妖怪，而且是一个记忆力很差的妖怪。

她和那些人间少女一样，美丽而纯真，身上有着一种让人怜惜的傻气，而她是一个有点婴儿肥的小妖。

小妖吃过很多记忆力差的亏，别人昨天才欺负她，第二天她就忘了。别人刚说她的坏话，下一秒她就又凑上去和别人玩在一起了。她别的妖怪朋友都疑惑她是怎么能活到长大的，因为妖怪的社会充满了危险，外面有猎妖师的追逐，里面有居心不良的坏妖怪，一丁点不注意，就可能活不下去了，但是小妖竟然安安稳稳地活到了这么大。

小妖本来以为自己会依旧这么傻气冲天地活下去，依旧没什么记忆力地活下去，可是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人类。

这个人类是个年轻的猎妖师，刚学出来，还没有抓过一次妖怪。他的第一次任务受雇于一个专门收藏妖怪的人类收藏家，这个人类收藏家收藏妖怪就像是收藏字画玉石一样，他有数不清的钱。他将这些妖怪都圈养在他的收藏室里，每天有空的时候就去看一下，这些都是他的收藏品，他常常在欣赏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说：“字画是人类的艺术，而妖怪是上天的艺术。”

这个年轻的猎妖师和收藏家签好合约后，就兴冲冲跑去找妖怪了，他在山里钻来钻去，找了好几个月都没有找到，也不是没有找到，主要是遇到的大部分妖怪他都打不过，自己度量一下就跑了，他只想抓一个没什么法力的笨妖怪。

那天小妖正在她用法术变的秋千上荡秋千，小妖还在秋千上变化出了许多藤蔓的小花，她在秋千上荡着，笑着。这时她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唱歌，唱得挺好听，她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后，发现唱的是：眉上低回字，心中浅淡书。闲愁可教落花如，坐起窗边只把旧情梳。忽念行人远，空伤遇着初。东风吹去又何辜，莫问今生还有见时无。小妖听着听着就陶醉了，以至于猎妖师走到她面前她才发现。小妖从来没有遇到过猎妖师，因为她的级别太小了，根本没有猎妖师想抓她，所以她见到年轻的猎妖师时，她并没有跑，她在红尘中去过好多次，见过了很多人，所以一点都不怕人，而且寂寞的山中，来了一个人，反而令她欢喜。

“你是谁？”小妖扶着秋千问。

“我是过路的人。”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南乡子。”

“谁写的？”

“一个叫生云楼主的人。”

“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瞎唱唱。”猎妖师被小妖的笨问题问得没了耐心，而且她看到小妖的时候就知道他要抓的就是这只了，所以他强忍着兴奋的心情，装作平常一样，心里早就想好了主意，要把她骗到收藏家那里，那时就全不费工夫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一个东西。”

“找到了吗？”

“找到了。”

小妖从秋千上下来，走到猎妖师的面前说：“这里的路这么难走，你怎么走来的？”

猎妖师故作高深地说：“我走过很多路，再深再难的路我也会走。”

小妖吃吃地笑起来，她说：“你不能再往里走了，里面住了一个老虎大王，专门吃路人。”

猎妖师说：“不走了。”

小妖说：“今天天晚了，你就在我这里歇息一晚，厨房里有水和果子。”

猎妖师说：“谢谢你，你真好。”

小妖的脸红了，她对猎妖师说：“你真会骗人。”

猎妖师说：“我是会骗人，但你一眼就看透了。”

小妖有点恼怒地走掉了，她不想和这个人说话。

猎妖师就在柴房里睡了一晚，小妖打来的水很清甜，摘来的果子很香甜。猎妖师吃得很饱。睡觉前，他想着要怎么把小妖骗走，可是想来想去都没有办法。就迷迷糊糊地睡了。

猎妖师运气很好，在他没想出办法的时候，山里下大雨了，于是他就又可以有多一天的时间来想新的骗术。

猎妖师从柴房出来就撞见了小妖，小妖在屋檐下用手接雨水玩儿，她看到了猎妖师出来，就侧过头对猎妖师说：“雨好大，你要等雨停了再走吗？”

猎妖师说：“等停了再走。”

可是这雨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停，一直在下，于是他在山里的时间一天天延长了下来。

山里只有他们两个。第一天，他们没说话。第二天，小妖来给猎妖师送果子，他们聊了一下：“你在哪里摘的，这么甜。”

“在更深的山里。”小妖回答说。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无聊么？”

“不无聊，天晴时，我就看云，落雨时，我就听雨。”

“真是像那丛野花一样寂寞啊。”猎妖师指着墙角的一丛野花说。

“不，我和它一样高兴。”小妖纠正说。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雨还在下，猎妖师坐在椅子上打盹，心里还在盘算着等雨一停就把小妖骗出去。

小妖悄无声息地坐在猎妖师的对面，双手支着下巴望着猎妖师。

猎妖师醒了，问她：“你看我做什么？”

“我没有见过人睡得这么香？”

“你不睡觉吗？”

“我睡，但是我看不到自己睡觉的样子。”

“所以你就看我？”

小妖没有回答，她对猎妖师说：“雨还是很大。”

猎妖师说：“山里的雨就这样。”

小妖说：“你能再给我唱一遍你那天唱的歌吗？”

猎妖师故意为难了小妖一下，在小妖再一次的恳求下，他唱了起来。

小妖听到他唱完一遍，她竟然也会唱了，于是她低着声音唱了起来，这让猎妖师有点惊讶。

第三天，他们的话更多了，他们聊了一整天。

第四天，他们的话没完没了起来，他们聊了一天一夜。

第五天，雨停了，猎妖师出去探路，他说昨晚他听到了垮塌的声音，他要去看看路还能不能走。猎妖师出去了很久都没回来，小妖站在雨后初晴的院子里等着，突然她的心就升起了一阵绞痛，她觉得猎妖师不会回来了。她背立着秋千低低哭泣了起来。

可是就在这时，她遥遥地听见猎妖师兴奋的声音，猎妖师边跑边喊：“路塌了，回不去了。”

小妖破涕为笑。

那晚他们在灯下凑在了一起，猎妖师忍不住，在小妖婴儿肥的脸蛋上，像小鸟一样啄了一下。

小妖鼓起好大勇气才问猎妖师：“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猎妖师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他没被人爱过，也没有爱过别人。

小妖说：“我好像知道了一点。”

……

猎妖师又啄了小妖的脸一下，小妖低着头，想了一下，也啄了一下猎妖师的侧脸。这一瞬间，小妖觉得，尽管自己的记忆差到自己是什么变的都不记得，但是这一刻的感受，她是永远不会忘掉的，那种震颤的，像是电流通过一样的感觉，是心痛和心跃的感觉，是作为妖几百上千年来唯一的赏赐，她永远不会忘记的。

他们在山中度过了很快乐的一段时间，对小妖和猎妖师都是如此。可是越快乐的时候，猎妖师就越担心，害怕小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目的后会怎么样。而收藏家那边也要给别人一个交代，虽然自己的工作并不是很重要，但是他不想作为一个失信的猎妖师，信誉对猎妖师来说很重要。

终于一天，猎妖师颤抖着声音对小妖说：“路通了，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小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好。”

猎妖师就抿着嘴不说话了，他心里矛盾极了。

但是他们到底离开了山中，出山的路上，一点都没有垮塌的地方。

他们要走到收藏家家的时候，猎妖师突然停了下来，对小妖说：“其实路没有垮塌，是我不想走才这么说的。”

“我知道。”小妖说。

“……其实，我是猎妖师。”

“我知道。”

“我是骗你到收藏家那里，准备把你卖给他的。”

“我知道，……可是我也知道你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从你撒谎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小妖露出两个小梨涡说。

“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记忆力很差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厉害的猎妖师，我抓妖怪都不是靠法力，靠骗的。”

“你骗到过吗？”

“你是第一个。”

“那是我甘心让你骗的。”小妖想了一下，继续说：“我也不是很厉害的妖怪，我一点法力都没有。”

“那人类和妖怪都不会记住我们的吧。”

“应该是的。”

“那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

“回我们来的地方。”猎妖师说。

……

小妖还是没能想起她是什么变的，和猎妖师在一起后，她就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人，不是什么变的，也不是妖怪，她对作为人很开心，因为猎妖师就是一个人。当然猎妖师后来也不叫猎妖师了，他就没捉住一个妖怪，他叫小骗子，是小妖叫他的，谁让他骗她呢？猎妖师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是什么变的都不知道的小妖，就是十分记得自己骗她那件事情呢？

2017/7/10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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