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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辑”成诗:沈从文的这些时刻

文/张新颖

后面这几首诗,不是我的“创作”,它的真正作者是沈从文,虽然沈从文没有有意识地写成诗的形式。

沈从文不以诗成名,却从开始创作时即写诗,在大学课堂上讲新诗,发表系列的诗人诗作评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一九四九年精神崩溃之后的恢复过程中,他把特定时期的身心状态写成三首极长的诗篇,既是自我分析、抒发,也是借以自我疗救的形式。由此可见他的生命与诗的深刻关联。六七十年代,沈从文又写了大量的古体诗,一度把这种写作当作自己的“第三次改业”。如何认识和评价沈从文的诗创作,还是一个有待讨论的问题。

但我在这里“发现”的是另一种诗。在沈从文的散文、日记、书信中,在他无意写诗的时候,诗也可能出现在他笔下的文字里,甚至出现在他非常没有诗意的生命磨难里。

我从不是诗的文字中“发现”了诗,再做些具体的工作,就是“剪辑”,把隐伏的诗以诗的形式直接呈现出来。当然,我自以为是的“发现”和“剪辑”,也是一种叙述、阐释和理解,对沈从文的叙述、阐释和理解,对沈从文一生中的这些时刻的叙述、阐释和理解。我

要把这些时刻从时间的漫漫长流中挑出来,我要让这些时刻从经验的纷繁芜杂中跳出来。诗是一种形式,更是一种力量。

这些时刻,是诗的时刻。然而我不会把这些时刻孤立出来理解,它们不是一个个孤立的时间的点,而是各种因素交汇集中的点,打开这些点,就有可能打开多种面向的通路,通过它们来感触和理解一个生命的整体,一个生命的历史和将来。

翠翠,在杜鹃声中想起我

民十随部队入川

由茶峒过路开拔日微雨

闻杜鹃声极悲哀

民二十二至青岛崂山北九水

路上见村中有死者家人报庙行列

一小女孩奉灵幡引路

当时即向面前的朋友许下愿心

我懂得这个有丧事女孩子的欢乐和痛苦

正和懂得你的纯厚与爱好一样多一样深

我要把她的不幸

和你的善良结合起来

用一个故事重现

民二十三年初返湘

过了柏子的小河

就快要到翠翠的家乡了

泸溪城街上的绒线铺

十七年前铺柜里站着叫翠翠的女孩

两手反复交换动作挽棉线

目前所见到的

竟然还是那么一个样子

当真回到过去了吗

辫发上缠得一绺白绒线

她的妈妈死了

我被时间意识猛烈地掴了一巴掌

我不应当翻阅历史

温习历史

一面让细碎阳光晒在纸上

一面将我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

书中人与个人生命成一希奇结合

俨若可以不死

三十八年五月卅下十点北平宿舍

夜静得离奇

端午快来了

家乡中一定是还有龙船下河

翠翠

翠翠

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间中酣睡

还是在杜鹃声中想起我

在我死去以后还想起我

翠翠

三三

我难道又疯狂了

很奇怪

为什么夜中那么静

想不出我是谁

原来那个我在什么地方去了呢

后记

此篇“剪辑”的文章包括:沈从文一九四八年即将告别文学创作时为《边城》写的《新题记》,生前没有发表过;长篇散文《水云》;未完自传中的一章《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生前也没有发表;《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一九四九年五月的一则日记。

一九三四年出版的《边城》是沈从文最受喜爱的作品,翠翠是最受喜爱的形象,但沈从文却说:“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感情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这个故事填补过去生命中一点哀乐的原因。”(《水云》)

触发我“剪辑”这首诗的最大动因是,沈从文在一九四九年在精神“失常”最想不清楚自己的时候,在最孤立无告的时刻,他想到了翠翠,他像在和翠翠说话,一声接着一声地呼喊着翠翠。也许他“混淆”了文学虚构和生活现实,可是这样的“混淆”,不也正透露出,他和他的文学之间的关系,紧密程度竟至于血肉相连、生死牵记。

二〇一一年八月三十日

绿百合

有什么人能用绿竹作弓矢

射入云空

永不落下

我之想象

犹如长箭

去碧蓝而明净之广大虚空

从此云空中

读示一小文

有微叹与沉默

色与香

爱和怨

无著者

无年月

无故事

虚空静寂

读者灵魂中如有音乐

虚空明蓝

读者灵魂上光明净洁

夜梦极可怪

见一淡绿百合

颈弱花柔

花身略有斑点青渍

倚立门边微微摇动

在不可知地方有极熟悉的声音在招呼

有一粒星子在花中

伸手触之花微抖

如有所怯亦复微笑

如有所恃轻轻摇触花柄

花蒂

花瓣

几片叶子落了

如闻叹息

低而分明

雷雨刚过

醒来后闻远处有狗吠

吠声如豹

山谷中应当有白中微带浅蓝色的百合

花粉作黄色

小叶如翠珰

无语如语

后记

此篇“剪辑”自沈从文的《生命》,写于昆明,收于一九四一年出版的《烛虚》集。

文中说:“我正在发疯。为抽象而发疯。我看到一些符号,一片形,一把线,一种无声的音乐,无文字的诗歌。我看到生命一种最完整的形式,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实面前反而消灭。”

文中叙述梦醒后将经过记下,仿佛完成了一件艺术品,“精美如瓷器,素朴如竹器。”随后却焚毁了那个稿件,因为“不想将这个完美诗篇,被伪君子与无性感的女子眼目所污渎。”这份谨慎和顾虑,事后证明不但不是多余,而是不够,到一九四八年,郭沫若就在《斥反动文艺》一文中因这一类文字(主要有小说《看虹录》、《摘星录》等)把沈从文称为“桃红小生”。

写《生命》时沈从文当然料想不到后来的事,他焚了那个稿件,却显然心有不甘,所以文末又说:“法郎士曾写一《红百合》故事,述爱欲在生命中所占地位,所有形式,以及其细微变化。我想写一《绿百合》,用形式表现意象。”因此我为这首“剪辑”出的诗取题《绿百合》。

二〇一一年八月十七日

豆彩碗

一九五〇年八月八日,沈从文在家中,因一只豆彩碗而感触生发。

向日葵枝干已高过屋檐,低下头在看脚前的

天冬草,茑萝,薄荷叶,无花果

天冬草开了一串小白花

茑萝小小红花带点羞羞怯怯神情,从叶片间举起

薄荷叶必需用手揉碎,香味才能解放出来

无花果还没有果子

雨已止息。天空如汝窑淡青

一个一个房间走去,大小家具重现

消失于过去时间里的笑语

一些天真稚气的梦

肯定一个人的存在

可是这时节这一些东东西西

对于我竟如同毫不相干

书架上那个豆彩碗

十五年前从后门得来

美秀,温雅,成熟,完整,稚弱中见健康

制碗人被压抑受转化的无比柔情

如此不可解的离奇

十五年,炮火和饥饿,恐怖,疲劳

那么一个小碗

由北而南,在昆明过了八年

由南而东,过苏州住了三年

又由苏州转北京,搁倒这个鸡翅木书架上

相对无言

小小的茑萝的花和栽花的生命

由幼稚而达到成熟

或迟或早又趋于衰老,耗竭

活泼生命已陆续消失于虚无中

豆彩碗却依然如故

不求人知的独立存在

也可能还会因种种偶然

转来转去,到一些意想不及的人手中

然而它的阅历

谁也不能想象

再没有谁能明白这个碗的历史

包含了什么意义

一切生命存在都如此隔离

又如此息息相关

如此息息相关还是十分隔离

这是怎么回事

千百年前那些制瓷绘画的工人

把受压抑的痛苦,和柔情,和热爱

转移到一个小碗上

如此矛盾又如此调和

大多数人在完全无知中

把碗用来用去

终于在小不经意中

忽然摔碎

后记

此诗是“剪辑”沈从文日记而成。

沈从文说自己的文学,多次强调是将现实中的压抑和痛苦转化为文字而成,是诗的抒情和心灵受伤后的痛楚交织而成。对于“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他是遗憾的。而对于中国的工艺传统,他的感情基础即是,物的背后有人,是手工艺者将被压抑的无比柔情和爱转化为美的物质形式的结果。这与他对自己的创作的解释相通。时代转折点上的沈从文在经历了精神崩溃而又逐渐恢复以后,1950年被安排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和思想改造,休息日回到家中端详豆彩碗而感慨万端,亦通于对自己的文学命运的感慨。豆彩碗能够历千百年、历战争动荡而其美仍存,这是不朽;但另一面,它又是极其脆弱的,小不经意即可毁于一瞬。

沈从文随手记下自己纷纭的思绪,无意写诗,而诗自在其中。

二〇一一年六月十九日

迁移

岁暮严冬雨雪霏微

蹲在咸宁毫无遮蔽的空坪中

等待发落

逼近黄昏搭最后那辆运行李卡车

到二十五里外借住

带个小小板凳

去后山坡看守菜园

手脚冻得发木时

就到附近工具棚干草堆上躺一会会

活活血脉避避风寒

忽然通知

限二小时内迁移五十里外双溪

五里外大湖边劳动的老伴赶来

说不到十句话

在卡车中想到古代从军似乎比较从容

苏东坡谪海南在赣州游八镜台饮酒赋诗

移黄州邀来客两次游赤壁写成前后赤壁赋

孤立空空小学校一间屋子

住得最久

屋中永远不干

雨中接漏扫除积水三四十盆

雨后泥泞用百十断砖搭成跳板

这些砖将在屋中过年了

时有蟋蟀青蛙窜入各不相妨

七十岁得此奇学习机会

亦人生难得乐事

附近不远爆破炮声连响三次

土石纷纷落下已把屋顶开了大小天窗数处

头上且顶个坐垫

依旧抄完这首诗抄到

钟鼓上闻天直上于青云

望到房顶那几个大小天窗

真好笑

离奇狼狈可是心静静的

世界上哪会有人想得到我是在什么具体情形下

写这些诗

十四本稿纸通用完了

抄点什么也不成了

高血压心脏病和肾结石并发血压上升到240/150

住院四十多天

迫近风烛残年

住处又一再催促迁移

新住的是贫农大院

对天井一窗天井即沤肥池猪饲料是酸的

如坐酸菜坛子中

加上房中大湿霉即已接近酸梅汤

床下生长了点绿毛白毛

我多少有点像聊斋中人物

一位大喉咙大妈送了我大把栀子花

天气总是三晴三雨出门如酱缸

可是对庄稼极好

不多久田里即大片浓绿了

趁来得及把记得住的一切

分门别类写卅多个小专题

锦缎印染纸加工文字发展

狮子车马漆工艺丝绸花纹陶瓷

右手关节炎已升级可能会忽然一天失去作用

结束五十年下笔不知自休的劳动

也不必发愁五十年前即还学会了用左手写字

两年六次迁移第六次坐火车辗转丹江

一个荒秃秃采石场在山沟里

后窗靠山东西无丝毫尘土桌子柜子干干净净

老伴以为数十年住处这里最好

五百老弱病号中相熟的几十人

金人先生在我到达后第二天故去

我间或拄个拐杖看病取药

总常常见雪峰独自在菜地里浇粪

满头白发如汉代砖刻中老农

无一本书亦无一图录

只能就记忆所及

把服饰图稿中疏忽遗漏或多余处

一一用签条记下来

准备日后有机会时补改

这也许是一生中最后一次值得留下的工作

恐不可能有出版希望

自己家中能留份作个纪念也好

实在留不住也无所谓

后记

此篇“剪辑”所用材料较多,包括沈从文下放湖北咸宁和丹江期间的大量书信、一则日记、一九八一年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写的一篇后记,这篇后记废弃未用,后来以《曲折十七年》为题编入全集。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底,沈从文作为历史博物馆三户老弱病职工之一,被首批下放到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到达452高地后“才知道'榜上无名’,连个食宿处也无从安排”。后来借住属于故宫博物院一个暂时空着的宿舍,职责是看守菜园。

一九七〇年二月,迁移至双溪区,先在区革委会一空房,稻草上摊开地铺,住了下来。半月后被转移到一所小学校的一间空房,住了大约一年。这间房子漏雨严重,地下常年泥泞,屋子如霉窖。沈从文信里还跟妻子张兆和打趣说:“任何能吸水气的就上霉。可是奇怪,本地人却不会作霉豆腐和豆豉酱。”

一九七一年三月,住处再次搬动,迁入一户农民家中腾出的小屋。

一九七一年八月,离开咸宁双溪,迁往湖北丹江一个采石场的荒山沟,这里是“文化部安置处”,沈从文说,“一出门,看到的总是手拄拐杖行动蹒跚的老朋友,和一个伤兵医院差不多。这些人日常还参加种菜、种树、搬石头任务。”

张兆和比沈从文先下放到咸宁,两人住两处,沈从文到双溪后相隔五十里,张兆和来看他得请假,来回一次颇为不易。迁往丹江后两人在一地,先安排分住,不久调到了一处。沈从文因病免除劳动,张兆和每天劳动约三小时。

一九七二年二月,沈从文获准请假回京治病,此后以不断续假方式留在北京,一个人在一小间屋子里对《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图稿修改增删,同时进行其他杂文物研究。

二〇一一年八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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