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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北纬四十度分隔着什么?

《北纬四十度》的大背景是两千年来的游牧文明与中原定居文明的博弈,全书写了十余位文明之争、文明之合中的关键人物。第一篇写的就是赵武灵王,他的主要贡献是“胡服骑射”,正因为有了向游牧民族学习的创举,他才能将中原的疆域一直向北推到呼和浩特。

从赵武灵王之后,北纬四十度这条地理线,就成了一条文明生死线。北方的民族为了争夺生存空间,千方百计打过北纬四十度线,但一旦入主中原,这个游牧民族就会马上变成定居主体民族,又要回身面对北边更野蛮民族的侵扰与冲击。我们中学都学过《木兰辞》,这首长诗记录的正是鲜卑族政权北魏的征兵。“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花木兰打的是谁?打的是柔然这种更北方的少数民族。

北纬四十度这条线不是汉胡的分界线,它是由于气候、地形、自然植被以及生产方式、风俗人情差异而形成的不同性质文明的分界线。之所以这条分界线一直贯穿了两千年,原因就在于无论是发源自哪里的游牧民族,只要冲过这条线并定居下来,生活方式必将发生巨大改变,变成定居的农耕民族,并且要面对新的游牧民族的冲击。整个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这么一部冲击和反冲击,或者说“挑战与回应”的历史。

《北纬四十度》从写法上看,可以归为最近几年特别热的“走读书写”。很多时候,有没有到过所写之处,有没有感受到山川无语而逝者如斯,对写作心态、写作方向的影响都是非常巨大的。这种写法也形塑了《北纬四十度》一书的独特。试想,每天沿着北纬四十度线那条G6高速公路东西穿梭的车与人不知凡几,而读过中国历史上诸多文明争夺战的读书人更是车载斗量,但能如陈福民一般身践斯土又能穿行史籍者,又有几人?传情达意妙笔生花之外,这才是类似写作的核心能力。

《北纬四十度》的架构同样很有意思。它一共11章,前面10章都是讲人物的。但是最后一章是《遥念右北平》,实则是“右北平小传”——它是以一个已经消失在史书中的地理名词总揽全书。

如果再考虑到全书的书名《北纬四十度》,你会发现,这本书实际上是以地理意义来架构全书,而非常见的人物传记合集。它的出发点就有一个不一样的眼光,按照地理的眼光来重新审视《北纬四十度》,不只是注目于每章书写的故事与人物,你又会发现,“北纬四十度”是很显形、容易被注意的地理线,但全书内在还有另一条地理线。北纬四十度是南北的分隔线,也是游牧文明与定居文明的生死线,而从汉高祖的“白马之围”到匈奴内附,北魏孝文帝南迁,安史之乱,燕云十六州宋辽拉锯,土木堡之变,再到作者心心念念的家乡“右北平”,书中还潜藏着一条从西向东的潜在地理线。这条潜在的地理线,与整个中国经济中心、政治中心往东南移动密不可分。从关中长安,到东都洛阳,再到幽州北平,中原王朝首都的变动,也遵循着这样一条潜在的叙事线索。而自从安史之乱划界,中原文明向西的推进就变成越来越弱,越来越后退,东亚在亚洲地缘政治中的地位也变得越来越重要,直到近代,“右北平”从“东蒙”变成了“热河”,又被瓜分给了辽宁、内蒙、河北三个省区。陈福民自己生长于河北承德,父亲是辽宁朝阳人,母亲是内蒙赤峰人,看上去一家分属三省,其实这三座城市,正是当年右北平—热河的三个支柱。借助《北纬四十度》的书写,陈福民完成了对已经消失的故乡,印象中已经模糊的长城,一次属于他个人历史记忆的招魂。

然而这种个人的历史记忆,又呼应着宏大的民族集体记忆,呼应着两千年的文明冲突与文明融合。你走进这本书,看见文学,也看见历史,考据与抒情,热烈与冷静,哪一样更能召唤你打动你,你就随着这条路走下去。这就是一本好书的魅力,它像一座冷兵器时代的棱堡,难以攻陷,又充满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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