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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瀛洲:如果花开,就陪她坐会儿

谈瀛洲种植的朱顶红。

收到复旦外文系教授谈瀛洲的新书《人间花事》时,我正交叉着看不同人写的植物:诗人阿来在一朵花里读出了交响乐般的秩序和节奏;电视人杨云苏在电影里寻找和植物有关的片刻;利奥波德在植物里找到“土地伦理”……谈瀛洲被称为“复旦第一美男子”,他研究的主要领域也是王尔德代表的唯美主义,新书的副标题也符合他身份:一个唯美主义者的植物散文。他是怎么观察植物,怎么写作植物的呢?

那天我们从复旦后门的夏朵咖啡馆,聊到曦园的梅樱坡,最后在梅樱坡肥美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樱花早已开败,梅子也已成熟,草丛里也掉了一地。梅子成熟的味道真是香甜呀,和着初夏时青草的味道,使我们感受到生命成熟之美,也感受到新陈代谢的规律。他说以前樱花盛放时,他会带学生到这里来讲王尔德的美学体系,也会观察头顶上花树之美。

作为一个唯美主义者,他爱的不是植物,而是植物所开的花,尤其是那种不为结籽结实,只为开花而开花的花,它们开出艳丽而速凋的花,就像一出戏剧,就像王尔德。

他家种有昙花,他说昙花开放时,不禁想到《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美妙的歌声随生随灭,无法留住,又能怎么办呢?“看着昙花的美在显露的同时又在飞速地逝去,我也想喊:怎么办,怎么办哪!”

而芍药开放时,他会在睡前拎一把有靠背的小木椅,陪它们坐一会儿,“我要跟花相处一会儿。”

他还种有一盆橙色复瓣扶桑,那株扶桑只有三四十厘米高,每天却要开出五六朵牡丹大小的复瓣大花,一朵花只开一天,第二天又再开出新的花。“这是对自身能量何等的挥霍!但这样的挥霍只是为了美。”这怒放的生命,也像王尔德。

谈瀛洲自己那么美,爱美,研究美,那么推崇花朵开放时的“能量挥霍”,推崇花朵艳丽而速凋的戏剧性,而他自己,只是安静地坐着,坐在咖啡馆的植物旁,坐在梅樱坡的梅子树下。初夏的太阳照得他额头微微沁汗,他掏出纸巾轻拭,又复归于安静的大海里。

王尔德的唯美主义可以追溯至美国的爱伦·坡那里。爱伦·坡说,美才是诗的基调和本质,诗的情趣,可以通过各种艺术形式来表现,特别是“园林花圃之营造,亦是表现诗趣的一方广阔天地”,谈瀛洲浓烈的美和诗趣,大概只在营造园林花圃时才展示吧。

行李&谈瀛洲

1.

行李:谈老师生活在上海,学术研究方向是莎士比亚和王尔德,感觉离植物很遥远,但看你的《人间花事》,感觉植物不止是你生活里很重要的部分,也是你观察世界的一扇窗口。最初喜欢植物,不知道是受什么影响?

谈瀛洲:喜欢植物,当然有家庭的影响,但更多是出于天性,就像我女儿特别喜欢动物,我想把她的兴趣转移到植物上来,转不过来,这是天生的。也有后天喜欢植物的,但我属于天性里就很喜欢植物那一类,尤其喜欢开花的植物。小时候我家弄堂房子的天井里,堆着大小两个花坛。大的那个大概有一米多高,占了天井很大一角。我在那里种过爬山虎、丝瓜花、牵牛花、凤仙、夜饭花等。夜饭花是种极容易栽培的草花,在市民居住区里到处都有人种。它在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开花,在人们傍晚吃晚饭时散发出阵阵香气,所以被称作“夜饭花”。

行李:很像北京四合院里,人和植物的关系,很日常。

谈瀛洲:是,天井里还有别人种的两棵比较大型的植物,一棵木香,一棵爬山虎。木香在我出生前就在那里了。它伴我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我对居住在那里的阿爹、阿婆,和我童年、少年生活记忆的一部分。一到春天,它便萌发出翠绿的叶子,是由三片到五片细长的小叶组成的复叶,很秀丽。不久它的树荫就覆盖了大半个天井,阿爹在底楼的房间有一排落地窗就对着它。因为这棵木香树,他的房间在夏日也充满了绿意与阴凉。到深秋,这株木香的叶片又会变黄,这时从阿爹房间的窗口望出去便是一幅秋景。初冬,这些叶子又会纷纷飘落。对童年的我来说,这棵木香就象征着四季的代谢、岁月的流逝。

行李:原来一个天井,会对一个小孩子有这么深的影响呀!

谈瀛洲:多年来,我一直很怀念童年时这株木香,就买了一株回来种。有年去看大姐,发现她在园子里也种了一株,爬在窗户上。看来她和我一样,也怀念童年时家里的那株木香啊。

我还有一个舅公,就是我祖母的弟弟,跟祖母关系挺好,每个星期都会来我家里,他可以说是传统意义上全面发展的盆景家,什么都能弄。你给他一棵草花,他可以种得非常好;给他一棵松树,可以做成很漂亮的盆景;给他几块做盆景的石头,如果原来的样子不好,他会用钢钎凿成很漂亮的样子……技艺很全面,但我没跟他系统学过,只是他来家里和祖父一起吃饭、喝酒,就会讲起养花儿的经验,我在旁边听。有时过年过节到他家去,会到阳台上看他养的植物,就是这样耳濡目染,听到一些养花的经验和诀窍,对我有很大帮助。

行李:他是出于天性喜欢,还是后天有师承,系统学习过?

谈瀛洲:他是不是从小喜欢我不知道,但听说他年轻时曾经拜过一位日本的盆景家为师,那个人有工作,舅公就每个周末把他请到家里来,好酒好菜招待,吃完饭那个人就会跟他讲怎么做盆景……

行李:舅公的故事贯穿你的新书,看书时常想,以你当时一个小孩子的眼光,会觉得舅公好神奇,总是能起死回生,使草木免遭各种祸害。

谈瀛洲:我祖父喜欢花儿,但不太会养,有植物奄奄一息时,就会让舅公拿去护理,过一两个月再拿回来,就会焕然一新,看上去状态非常好。养过花儿的人都知道,植物换盆一般是在它们休眠的时候,秋冬季或者早春,但是舅公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换盆,而且能恢复到很好的状态。他总是将盆花调养到最好的状态,含苞欲放的时候,才拿来给我和阿爹欣赏。然后,又在花被我们折腾得差不多的时候,把花取回去,重新调养。

行李:你书中写到,早年父母到贵州遵义去支边,你也跟着去了几年,那里的生活对你喜欢植物也有很深的影响?

谈瀛洲:对,我父母是去遵义乡下一所医院。我小时候喜欢自由,不喜欢去幼儿园,一直在山野里跑来跑去,捉虫子,看植物。医院有一个花圃,是专门从上海调过去的老园丁在打理,父亲也常把我放到花圃里。那个老园丁有点像童话书里画的那种老花匠,留着白胡子,常常戴着一顶大草帽,乐呵呵地扛着一把大锄头。

行李:看到你书中写“昙花”一节,说那个老园丁会在昙花盛开时,专门放到食堂里去供大家欣赏。想想那个年代,大家从上海、北京派到贵州的穷山沟里,还有雅兴在傍晚时分集体等待一朵昙花盛开!

谈瀛洲:那时候大家觉得是很自然的事,当时昙花大概还很稀罕,所以花圃里的一株昙花要开了,花匠就把它放到食堂里供大家观赏。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昙花,大概只有五六岁。记得那天从傍晚开始,食堂里就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昼,气氛如同过节。到了九点多,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片惊叹声中,昙花开始开放了——它的花瓣在微微的颤动中慢慢张开,在我童年的想象中,甚至可以听见轻微的“咔咔”声……

行李:看到那一段时,觉得美的不止是昙花,还有大家爱惜昙花之美的那种心思!后来你自己也养昙花吗?

谈瀛洲:养的,我自己养的昙花,第一次开花也是一个夜晚,我在阳台上坐了许久,还喝了点酒。从它九点多开放,一直坐到它一点左右凋谢,舍不得它开放的每一分钟。

记得那天是9月17日,白天还很闷热,到了晚上忽然转凉。好像在一瞬之间,季节就完成了从炎热的夏季向凉爽宜人的秋天的转换。这让我不得不得出结论,昙花是一种有灵性的植物,它是特地挑了这么一个美好的夜晚来开放的。而且听说昙花是不约而同一起开放的,想到我在阳台上欣赏自己的昙花的时候,整个小区,乃至整个上海的昙花也在同一时间悄悄地开放,那种感觉是多么奇异!

行李:真是美好呀!

谈瀛洲:昙花的花,是花瓣呈放射状的白色重瓣花。它的花蕊也极美,中间的那根雌蕊,柱头就如一只多腕足的奇特优雅的白色海星。周围是一簇雄蕊,花丝细长、整齐、清丽,顶端顶着淡黄色的花药。看着正在盛开的昙花,我不禁想到《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美妙的歌声随生随灭,无法留住,又能怎么办呢?看着昙花的美在显露的同时又在飞速地逝去,我也想喊:怎么办,怎么办哪!纵有相机可以摄下其形、其色,可是那清风、细雨、凉夜、幽香,那夜色中如白色幻影般硕大而美丽的花给人心灵的冲击,也是难以留下的吧。

行李:这么美,又这么短暂,真是容易使人伤感呀!

谈瀛洲:是,昙花之所以动人,甚至令人伤感,可能就是因为它生命的短促与美丽吧,如同人生。它把生与死的戏剧,缩短在那么短短的三四个小时中,而且用它的美与硕大,更增强了这出戏的戏剧性。

我家的昙花,后来开过好几次,有时去看了,有两次竟然错过。我把昙花放在屋顶阳台上,并不是每天都去。也因为它开放的时间是在夜间,而且只有三四个小时,所以极容易错过。她在暗夜中兀自悄悄地开放,并不在乎我有没有看见。但如果昙花开的时候我没有看见,我本来会产生的感动就没有发生,那它对我来说也就等于未开。就像王阳明说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2.

行李:爱花,观赏即可,为什么一定要亲自种花?

谈瀛洲:花儿是一种奇迹般的东西,你如果亲手种出过花来,就会想重复这种神奇的体验。

行李:你在书里反复提到,“中年以后重新开始养花”,这时再养花,有什么诱因吗?

谈瀛洲:没有具体的诱因,只是以前条件不成熟。童年时就梦想长大后能有一个园子或者一块地,把舅公请来好生伺候着,请他教我种花。读中学和大学的时候,住七八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自然是没条件种花。大学毕业后回老宅居住,那里有一个顶层阳台,但是由住一二层的我家和住三层的另外两家人公用,也种不成花。结婚后只有一个连着房间的三四平米的小阳台,曾在上面种过两三盆月季。直到搬到现在的居所,是一个顶楼复式,有两个屋顶阳台,光线很充足,才有条件养比较多的花。

行李:现在家里都种了些什么花,她们的季节更替是怎样的?

谈瀛洲:最多的时候,家里的花有一百多盆,现在也有七八十盆。我是希望四季都有一些开花的植物,但开花最多的还是春夏。比如迎春开在早春,之前有腊梅、水仙,之后有梅花、春兰。仲春比较热闹,牡丹、月季、芍药都会开,我种的数量也比较多。初夏有石榴、三角梅。夏天主要是草花,比如牵牛花、太阳花。冬天有仙客来、丽格海棠等。

我很喜欢牵牛花这种草花,每年都会种,能从夏天开到秋天。夏天还有荷花,很漂亮,但在城市里,只能种在水缸里,容易招蚊子,养了两年就没养了。秋天就是菊花。

石榴有单瓣的果石榴,有复瓣的花石榴,我种了几棵复瓣的花石榴,现在种的是红心白边的品种,以前也种过粉红的品种。石榴也是舅公很喜欢的花,小时候他送过我好几盆石榴的盆景,有结小果子的,有花石榴。

我还有一盆橙色复瓣扶桑,也在夏天开。扶桑原本来自热带,我家里那株只有三四十厘米高,每天却要开出五六朵牡丹大小的复瓣大花,一朵花只开一天,第二天就会萎缩,第三四天就干枯、掉落,然后每一天又再开新的花。

行李:真是决绝呀!

谈瀛洲:这是对自身能量何等的挥霍!但这样的挥霍只是为了美。这样的花,通常都受到种花者的轻视,但在种花方面,我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我只爱这种为了开花而开花的花。

行李:我还听说,你觉得种花的最高享受不在于花开得多少,而在于花开得是否硕大,是否完美。

谈瀛洲:是的,一朵开得丰满健康的花,胜过十朵瘦弱单薄的花。如果你看了芍药的花,会感觉它是一种奇迹,也许每朵花多少都是一种奇迹,但芍药给你的这种感觉更确定无疑,因为它的庞大、复杂。

行李:你家开的芍药是如何个庞大、复杂的?

谈瀛洲:我种过一种“莲台”,是我种的几种芍药中最强健的,每年一盆开十几朵,外面是一轮粉色的大花瓣,托捧着中央狭长直立的白色小花瓣,故名莲台。还有一种叫“桃花争艳”,开粉红色皇冠形大花,它的颜色比较普通,花型却非常好,外轮是一圈大花瓣,内轮相对细小的花瓣圆整隆起,形似西式的皇冠,在中国传统术语里叫“起楼”。

现在种的芍药是一种叫“金带围”的品种。开放的时候,睡觉前,我会拎一把有靠背的小木椅,来到金带围的楼梯平台,陪它坐一会儿。尽管只是坐在这些硕大花朵的近旁,你仍然能感觉得到,它的神秘影响透过空气,穿越空间,作用在你的身上。

芍药、牡丹、月季,以其庞大、复杂,使人觉得像奇迹,并透过空气,感受到它们的神秘。

行李:“陪它坐一会儿”,像爱人一样。想起爱伦·坡说的,“那种最纯洁、最高尚、同时又最强烈的快乐,来源于对美的凝神观照。”

谈瀛洲:是,我要跟花相处一会儿。花儿用香气、颜色、形状,可又远不止这些东西来神秘地影响我们一生。我们跟爱人、家人、朋友,又怎样呢?也不过是跟他们相处而已。我们跟爱人在一起时,她的存在也发射出神秘的影响,就像柏拉图在《斐德若篇》里,提到一种被朱光潜译为“情波”的东西:每逢他凝视爱人的美,那美就发出一道微分子的流(因此它叫做“情波”),流注到他的灵魂里,于是他得到滋润,得到温暖,苦痛全消,觉得非常快乐。

行李:这么喜欢开花的植物,少花的冬季怎么办?

谈瀛洲:除仙客来、丽格海棠外,我会养一些球根花,像风信子、洋水仙。还有一种球根花我也很喜欢,叫“朱顶红”,如果在秋天买球根种下的话,在圣诞节的时候就可以看花。就是在遵义那个医院的花圃里,我第一次看见了朱顶红(当时还不知道它的名字),种在无花果等一些树的下面。它有大部分露出土面的肥大球根,宽大肥厚的深绿叶片,在叶片旁侧抽出一根粗大的花梗,上面开出三四朵酷似百合的漏斗形雄壮大花——是大红色,在喉部有些纵向的白色条纹那种。现在知道这不过是朱顶红最常见、最普通的品种,然而在当时还很少见,便觉得漂亮极了。

中年又开始种花以后,我先后种过的朱顶红不下十余种,如果喜欢的是令人快意的、巨大繁复的花型,首选的当然是重瓣大花的品种。我最喜欢的品种有“爱神”,这是用希腊神话里“爱与美之女”阿芙洛狄涅式的名字来命名的一种朱顶红,白色复瓣大花,瓣尖为粉红色,花瓣晶莹厚实,还有一圈鲜红色的边缘。

自然栽培状态下的朱顶红,是春天开花。我曾养过一个“爱神”的大球,春天会抽出两到三根花梗,梗端再开出四五朵花。花盛放时直径可达二十几厘米。春天开完花后,有时盛夏还会再抽一根花梗,真可以说是花界的“劳动模范”。

还有一种叫“冰皇后”,白色重瓣大花,冰清玉洁。刚开时为浅绿色,盛开后变为纯白,只有喉部尚余一点绿色,真是美丽极了。

行李:都是重瓣的……

谈瀛洲:单瓣的朱顶红花比较小,开起来没复瓣的那么雄壮。要种的话,就要种奇色的品种,我喜欢的一种叫“派比奥”,这是音译,意译的话,它的名字是“凤蝶”,花瓣是奶黄色,还带点绿色,花瓣中央有许多深褐紫色的脉纹。它的相对尖、窄的花瓣,会让人联想起凤蝶的翅膀。

我喜欢的还有一种单瓣朱顶红叫“青柠”,开的花是细腻的浅酸橙色。我喜欢绿色花,因为绿色花是自然中比较少见的,甚至可以说是“反自然”的,因为如果是为了繁殖的目的,植物就应该开颜色不同于叶子的绿色的花,这样才更容易被传粉的昆虫或鸟儿看到。

行李:你和植物之间,好像有一条秘密通道,植物的秘密只向你敞开。但和人一样,每种花都有自己的习性,需要细心打理,懂得它的习性,它就向你开放,反之亦然。养植物会让你变得更有耐心吗?

谈瀛洲:养花儿,需要一个人很有耐性,花儿不可能一天长起来,小时候心很急,各种东西都种过,甚至包括蚕豆,祖母烧菜时有蚕豆,我就拿一粒来养,放到花盆里浇了水,过几天还没有长出来,就挖出来看长根没有……时间长了,就知道要有耐心,等它们慢慢成长。

养花也有可能不成功,今年种的花没有开,怎么办?只能继续养,总结经验,可能肥料浇得不够,或者浇太多,或者太阳晒得不够等等,等到明年再看怎么样。

行李:你怎么看待中国古代文人在植物身上的各种寄托和隐喻?

谈瀛洲:人们喜欢把人的品质投射到植物身上,这在中国有一个古老的传统。和人一样,它们已是自然和人类文化的复合体。但是,过多的咀嚼、品味这种文化,就会重复一些老生常谈。我自己写植物,主要是写植物跟我的生活经历、跟情感记忆有关系,而不是把它人格化。我最珍视的,是我自己和我所爱植物间的互动。写这些植物,对我来说也是追忆逝水年华,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这代人的生活史。

行李:喜欢植物,又从事文学创作和教学,你会在教学中把植物和文学结合起来吗?

谈瀛洲:当然,我一直觉得学文学的人应该了解一些植物。有一次给本科生讲到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讲战争、死亡,也提到田野上开着的罂粟花。那时我们在一楼上课,我和学生们说,你们现在从窗外看出去,正好有一个庭院,有没有谁能讲出其中一些植物的名字?其实都是些常见的植物,石榴、棕榈、罗汉松、还有八角金盘,20人左右的班级里,居然没一个同学能讲出。

行李:不稍微懂些植物,怎么读《诗经》,怎么读屈原、陶渊明那些诗?

谈瀛洲:是啊,很多文学作品的背景描写里经常会有植物,还有很多象征,在王尔德的著名童话《夜莺与玫瑰》里,他写夜莺为了让青年学生能有一朵红玫瑰去献给他的情人,就把胸脯抵在玫瑰的尖刺上,用鲜血造出了一朵鲜红的玫瑰。就在玫瑰变得鲜红之际,夜莺却掉在草丛里死去了。在刺尖碰到夜莺心脏的时候,她“唱到了因死亡而变得更完美的爱,唱到了在坟墓中也不会死去的爱”,就像是《牡丹亭》里杜丽娘的爱,就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

行李:有没有什么关于植物的书可以推荐?

谈瀛洲:有啊。中国从明朝后半期开始,关于生活品味的书突然出来一大批,这些书里常写到植物,比如文震亨的《长物志》,写关于生活的方方面面,第二章就专门讲到“花木”。后来李渔又写了《闲情偶记》,也有专门的部分讲植物欣赏。

这些书我都仔细看过,西方人也写植物,他们的科普写作非常好,最近商务印书馆出了两本书,《怎样观察一棵树》、《怎样观察一朵花》,两本书里的照片拍得很好,很多用了微距拍摄,纤毫必现。

行李:我不懂花儿,但小时候也喜欢观察,看它们的时候,常常想:它们为什么能这么神奇,怎么可以这么美?你会有类似的疑问吗?

谈瀛洲:这个问题一般有两种回答,科学家的回答是:植物的美是用来吸引昆虫的,它是向昆虫和其他动物发出信号:我这里有花蜜,有花粉,你来帮我传递……但我个人有一种唯美主义的解释:我觉得植物也有一种创造美的内在冲动,因为如果单单只是为了发出这么一个信号,不需要用这么复杂的方式,开一朵简单、艳丽的花就可以了。开花时,是能量的挥霍和迸发,就像艺术家一样。曹雪芹花很多年写《红楼梦》,这本书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好象也没有,就是能量的迸发,他觉得要花这么多精力去创造一个美的东西。

行李:就像那株一朵花只开一天的扶桑。

谈瀛洲:是,我女儿也会问我植物为什么要开花,我说:那是为了追求自我实现。我知道生物课老师不会这么说。我所种过的那些花朵最美丽、气味最芳馥的植物,比如重瓣的茶花、牡丹、芍药、月季、石榴、碧桃,都很少结籽结实,即便结籽结实,种子也不能用于繁殖,否则会导致品种的衰退。正如人类社会中,那些最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科学家,往往并不留下后代。他们自己的一生,便是他们所开的最为艳丽的花朵。所以我从小就对所有观叶或不开美花的植物不抱太大的兴趣,因为这些观叶植物没有那些开艳丽而速凋的花的植物所具有的那种戏剧性。

行李:就像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王尔德。

谈瀛洲:是的。唯美主义的起源要追溯的话,可以追溯到美国的爱伦·坡。爱伦·坡提出一个观点:美不是客观存在于一个对象里,也没有一些关于美的固定标准,而是当我们看到它时,在我们心里产生的情感上的效果。

爱伦·坡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我认为长诗并不存在。”他说所谓长诗都是由一系列短诗组成的,每次只能读一段,这一段能打动你,在内心产生一个效果。艺术家的目的,就是创造一个又一个打动人的效果。

这种理论传到法国,影响了波德莱尔,又传到英国,诞生了一群唯美主义的粉丝,后来又传到王尔德这里。王尔德是这批人里相对较晚出现,却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人。

行李:王尔德又是什么时候影响到你的?

谈瀛洲:我小时候就读过王尔德的童话,后来写硕士论文时,导师任孟昭先生建议写王尔德,又重新去系统地看他的作品,越看越喜欢,觉得他的思想跟我很契合。

王尔德前期会用很多和色彩有关的词,比如各种颜色的宝石,各种颜色的花儿,不同香味的东西,都是作用于人感官的东西,所以读他的文字,像是感官的盛宴。到了后期,他在喜剧中把唯美主义推到极致,一方面宣传唯美主义,一方面也温和地取笑这些因为走向极致,而变得荒诞可笑的东西。至于道德,王尔德认为,如果把道德原则僵化,也会变成不道德,甚至变得残酷。所以有人对唯美主义有一个误解,以为唯美主义不讲道德,实际上他讲的是不能僵化,不能极端化。我很认同。

行李:从植物,到王尔德,你整个生活在一个很美的世界里,可是走出花园,合上书本,外面的现实世界触目惊心,你怎么应对这种矛盾?

谈瀛洲:大环境有时没办法改变,只能先从家里的小环境改变起。也不能完全视而不见,所以我们更加需要强大的内心世界来和它抗衡。

行李:你觉得美更多的是不经意所致,还是精心营造而成?

谈瀛洲:应该是精心营造,却使人觉得自然天成。

行李:养花一年,花开十日,甚至像昙花这样,只开几个小时,而且败得也快,你会有幻灭感吗?

谈瀛洲:我们之所以珍视花,可能就是因为它短暂易逝。园艺让我悟到许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生命的新陈代谢,乃是自然不易之规律。我们不但必须接受它,有时甚至必须促成它。就像每年剪枝时,被剪去的,不过是生命的枝枝节节,而生命的本源,活力依然旺盛。

谈瀛洲种植有郁金香,并记录下了她们不同阶段的美。花本意并不是为人而开,但视力好的人,会和蜂蝶一样,捕捉到这种美,并以自己的方式,留下这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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