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作高房》
张承志
我一直有一种瘾头，到南方一些文化大省去燕人学步，在文献之邦打开眼界。前些年曾一连三访江西，其中在庐山见白居易草堂和题诗，心里若有所思，由于怕忘了，就把白诗原作抄在本子上。
五架三间新草堂，
石阶桂柱竹编墙，
南檐纳日冬天暖，
北户迎风夏月凉。
洒砌飞泉才有点，
拂窗斜竹不成行，
来春更茸东厢屋，
纸隔芦簾著孟光
——香炉峰草堂偶题东壁
从小学生时代开始在课本上接触唐诗，渐渐知道白居易高人一等。他落笔出口言深句浅，朴素几至白描，所以赢得了两种读者的喜爱，这两种读者就是：儿童与农夫。
香炉峰草堂一诗即是这样。当时在庐山上吟读一遍，就想：这诗的前一半若贴在甘青农户的泥屋墙上，就像是白居易专意给他们写的一样。此外，还可以当作高考题目，看哪个西北考生能不伤原诗，不露痕迹地把诗中的越桂湘竹改掉，变它为一首《六盘山草堂》。
这是胡说。说实际的——若哪家新盖了房子，把它写了贴在东墙上，或者只贴前半，难道不是诗文情境天衣无缝？我甚至想像得出第二句贴上农民家的时候、围观的粗砬汉子们啧啧赞叹：写得好！南檐纳日，北户迎风！你看人家大诗人写的！冬天暖，夏月凉！
这么喜欢白居易的草堂诗，可能还因为自己心里的一个情结。我是对马恩经典中所谓住宅问题最敏感的人，或者说，是对人的生存最感不安的人。所以，早在远远的八十年代初，就写过“黄泥小屋”这么一个意象。无奈时不我济，半生颠倒，到头来，依然不能成就区区一个泥屋梦。于是我不再固执，松弛念愿，直把剩余的嘈杂逆旅，当作了甜甜的温柔之乡。一旦愿望放弃，人心就异常地平静了。再看那些造屋营家、百般忙碌的人，只觉趣味横生，常常加入进去，给他们乱出些主意。
就像人家二十年积攒了官职财富，我这二十年积攒了一群农民朋友。他们步步富裕以后，常邀我去他们家乡长住，盖房营屋的话题，在半个北中国多次提起。我曾写过，要在伊犁的夏台盖一座小房子。后来，条件像伊犁的苹果一样成熟了，我却不愿旧话再提。一个家在风景如画的那拉提的弟弟，几个月就催我一次，电话里他的声音焦灼，而我却人在沉吟，身不能动。
每逢下乡到上湾，我喜欢在闲暇时，画兄弟家的庄户平面图。不想时光迅疾，家屋也屡动土木，画到二零零几年，突然发现本子上的速写，像是一家农民的历史记录。
我高兴了，跳下炕，拉着弟兄跑前跑后，步测手量，正式画他的平面图。我这一幅画得比例不准，但是囊括了前场和后院、门前新挖的井、还有两亩换一亩从邻居手里换来的、如今栽了果树的一面山坡。当然，我画得最细致的是前面的一座高房。
西海固地方建筑习俗，在余裕稍积之后，便在院角筑一座高房。青砖台阶数层，砌成小小平台，可以乘凉或洗漱，也可以纵目远眺。那高房平日锁起，我到了便洒扫干净。那是我二十年浪迹大西北的基地，高房里藏着我的什物，墙上贴满了纪念的墨迹。
同时照像的手段也被动员，一连几年，我用心地反复照一帧同样角度的《上湾平面图》，从白雪斑驳的冬季，照到青枝绿叶的夏天。
翌年又画了一幅新平面图，怪的是还是掌握不好比例，虽然较上一次更细，但还是一幅示意的速写。画时突然看到正房后头空着一块地，于是就和他商量：干脆我就在这儿盖一排屋。这样不单可做长远计，而且还能“著孟光”。我的屋子隐蔽在他的背后，既能够拦截打搅，又享有天然僻静，不仅能进出百里腾挪休养，又可以潜居后院秉烛夜读，这是多好的一个设计啊。
甚至已经到了施工的边缘——最终，我还是没有在那块空地上，自己备砖买瓦、兄弟动土施工、真地盖起那座亲切的房子。
广厦被一口微风吹垮了：不是别的，是农村人情的搅哒，是疲惫不堪的应酬，使我最终放下了举起的手。
即便两重院落，挡不住农村的人脉纠缠，若说长旅基地，其实一间高房已经足够。
我脸在微笑心中黯然，我冷冷地也饶有趣味地注视着自己。这么说，我已经承认了这不尽人意的方式，并打算把它保持下去。
油画：黄土人家
那么，白居易的东厢，就只能是西海固的高房了。重读时，一股平实淡泊的感觉，无言地浸泡着周身。
看来人都难逃一个惯性，把住久了的异乡，当做了自己的巢穴。人都蛰伏在一个未必喜欢的角落，不愿破坏冥冥中的安排。白居易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喜爱的草堂，并未成为他的归宿。我的上湾平面图也追着他的庐山草堂诗，停留在一个遥遥的憧憬之上。
不出今明年，农民兄弟又要盖房子，小儿子也该娶媳妇了。我已经嘱咐他：等新屋落成以后，记着把白居易老人家的这首诗，不在西不在北，而一定要贴在东墙上。
于２００５年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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