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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文献中的汉中:《破产中的汉中的贫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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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9 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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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至1934年间,时任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副所长的陈翰笙(1897-2004),主持进行了当时中国规模最大的农村调查活动。这篇《破产中的汉中的贫农》调查报告,就出自陈翰笙之笔。文章作于1932年12月12日,刊登于1933年《东方杂志》第一号上,全文长约五千字。需要注意的是,文中所谓的“汉中”,是指北洋时期的“汉中道”,其范围大致与现今陕南地区相仿。原文为繁体竖排,今尝试以简体横排整理于此,字迹漫漶处以方框代替


在中国一省里面往往有些显然不同的社会经济关系。鲁(山东)西和鲁东不同,豫(河南)西和豫东不同,江苏的江北和江南,陕西的关中和汉中也不相同。潼关以西称关中,汉水上游称汉中。关中是西北黄土高原的一部分,汉中就属于长江流域底丘陵地。旧汉中道(1914年至1928年间的行政区划)有二十五县。依照人口和财富来分别,南郑、安康、城固、西乡、白河五县为一等县;镇坪、汉阴、镇巴、宁羌(今宁强)、褒城(已一分为四)、洋县、沔县(今勉县)七县为二等县;山阳、洵阳(今旬阳)、紫阳、镇安、平利、略阳、留坝、凤县(今属宝鸡市)、佛坪、宁陕、岚皋、石泉、商南十三县为三等县。(参看附图)汉中北有秦岭,南有巴山,一条汉水横贯其中。

关中黄土多而砂土少,水田也很少。汉中就不然,黄土很少,且得山河大堰的灌溉,产米很多。就是没有灾荒,关中也不及汉中富庶。例如西乡有渠堰四十余道,引水灌田五万余亩,南郑的褒水、冷水、广水(原文误,当为濂水),灌浇灞田(即坝田)六万零七百八十亩。又如石泉境内,饶峰、大坝二河间,一百里地方盛产稻米。汉中以米食为主,不像关中拿麦面做日常食品。除稻米、杂粮和包谷外,汉中还有药材、木材、桐油、生漆、檞树皮、木耳、烟草、茶叶、丝茧等特产。地方底产物越是丰盛,人们底贫富越是悬殊,农产商品化底范围越普遍,农民贫穷化的程度越深刻。汉中贫农底破产给予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实证。

(《东方杂志》旧影)

关中一向多自耕的小农,汉中却多佃地的贫农。宁陕和佛坪的农户中佃农占大多数,他们所种的都是小地主底田地。留坝的农户三分之二是佃地的贫农。南郑自耕农只占农户百分之十五。城固自耕农所种只是全县耕地面积百分之三十八(城固全县耕地三十六万亩中自耕农所种只有十三万六千亩)。至于安康“耕者大半无地,有地者大半不耕;虽有自耕农,实居少数”(《西安日报》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安康“在丰收之年亦有半数农户为赤贫之家”(《中央日报》参加陕西实业考察团的记者所说,见该报一九三二年十月十日))。汉中的贫农向地主佃进田地,往往须纳顶首,即是押租。所缴的租要超过田间总收获的半数。有些地主和佃农对分粮食,有些取上季的麦租,可是多数取下季的稻租。上等水田平均每亩可产秋稻三担多,租谷倒要纳两担。正以外还要献敬地主年礼节礼,实际租额因此必然地加重。汉水两岸的许多田地,在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初的时代,都是那些从湘鄂川(湖南、湖北、四川)三省流亡到陕的难民所开垦的。在那时,地价比租价还轻得多(林一铭等编《宁陕厅志》;一八二八年,卷一,贰十七)。

刘存厚(1885-1960,字积之,四川简阳人。时为四川督军)

四川军人刘存厚等一九一八年占据汉中各县,大事征敛,强卖仓谷仓房,并且开放烟禁。从此陕南就多添了一种特产。这种为适应税捐而来的特产,到现在已使安康城内,街中所见,有十之七八是烟容满面的人。宁羌(今宁强县)的某建设局长和留坝的某教育局长都曾“亲身不惜劳苦,赴田中割烟”(据刘景熙调查,《西安日报》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日)。汉中的烟气弥漫,烟汁淋漓,可说无以复加。甚至各县庙宇中多有用鸦片享祀鬼神的。土税的别名是罚款,现时征收的机关即各城镇村所设的善后清查处。“民家被迫种植鸦片,年收二十两。每两值洋四角,计全年收入为八元。而政府向人民征纳者则为十六元二角”(《中央日报》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二日)。烟价跌而税额增,烟田就得减少。例如洋县境内一九二八年有烟苗一万二千亩,一九三〇年减至五千亩。但罚款是按县分派的,小县十余万元,大县二三十万元,从不因烟田减少而有丝毫的退让。特产尽管在那里消灭,特税还只有比正税厉害。汉中的农田,无论是灞田、漕田,无论是榜田(即梯田)、坡地,即使不种烟苗,也得负担烟亩罚款。

(吴新田,1876-1955,字芑荪,安徽合肥人)

吴新田“镇守”陕南的时期,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九年,六年以内派款总共在一千五百万元以上。经手税捐的当地土劣流氓至少还要加派一倍;民间所出不下三四千万。地主,商人和富农不难将重担移转给大批的贫农;如大水一样冲洗了二十五县乡村的那些苛捐杂税便紧迫着这些贫农,使他们很迅速地破产。破产的贫农为侥幸免死起见,大批地加入土匪队伍,土匪的焚掠将富饶地方变成赤贫,转使更多的贫农破产而逃亡。著名土匪如陈定安、王三春、韩剥皮,有三四万人和数千枝枪,一九二九年和一九三〇年曾占据西乡、镇巴、紫阳,石泉、岚皋、平利和安康。那时汉阴属的凤凰山被沈玺亭和狗代王等四千余人所占据;白河、洵阳两县被张丹屏等所占据,其它各县也无不有零星小股的土匪。一九三一年一月川军田颂尧、刘存厚等部队又大举入陕,盘据宁羌、略阳、西乡、镇巴和沔县。川军未能达汉中道底东部。但东部已有土匪蜂起,跨县连镇的不可胜数。例如王光宗据安康,吴子桢据紫阳,钟人杰据岚皋,侯世俊据石泉,牛育椿据平利,赵文启据白河,杨尊安据汉阴。杨虎成(时为陕西省政府主席)于一九三一年四月任命孙蔚如为陕南绥靖司令,指挥赵寿山(陆军第第十七师五一旅旅长,时为汉中区绥靖司令)和张鸿远(时为安康区绥靖司令),平定数年来兵匪纷扰的汉中。平定了以后的税捐又怎样呢?

据陕南民众上省府主席杨虎成书中所说,在吴新田时代一县的烟亩罚款派定五千亩的,现今要派到一万亩了。正税和原有的特税以外,还有“临时的”剿匪费,“救国的”省库券,和一切不动产登记费。就是清乡费、民团指挥费和驻军的月饷和粮秣,也还另外要勒令各县分摊照纳(见陕西留京学会出版的《新秦先锋》一卷一期,页一〇四,一九三二年三月)。县府简直是驻军底兵差局。县长、科长、绅员、警役等所有的精力和光阴,大部分是消耗于军队的给养。按石泉县县志馆调查,去年九月份县府发出的公文稿共五百九十余件,内中关于办款和禀款的倒有五百三十六件。石泉一县的驻军,派用民夫每日多至百余人;农田上劳动力的损失就可想而知。最近《大公报》特派员(即汪松年)底《陕南视察记》中,说到南郑农村破产,有如下的一段话:“当吴新田充陕南镇守使时,汉中道二十五县共出军费一百九十余万元;连政费计,亦不过二百万元。目前汉中绥靖区只辖十二县,而军费数目达一百五六十万元,连政费共需一百六七十万元。数目虽较民十七年前减少三十余万,而担负地方则少兴安绥靖区之十三县。民十七年前临时加派,大县每年不过十万元,小县不过一二万元。现在临时加派之剿匪库券等,大县总在二三十万元以上,而小县亦在十余万元以上。平均担负均较当时增加三倍有奇“(见该报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六日)。其实无论西部的汉中区和东部的兴安区,整个的汉中道没有一县的税捐增加得迟缓。城固和石泉可说是最明显的例子。民国初年城固的正杂各税和田赋,每年不过六万九千元。一九三一年竟达七十四万元,几增加了十一倍。在石泉同样地从七千余元达到二十四万元,增加了三十四倍。不要说按亩摊派的都是农民的担负,就是不按亩摊派的新式税捐往往也要农民来负担。褒城等县因为没有大商店,印花税便勒令乡村里农民直接地缴纳。

自从厘金改抽特税,新通过税倒反较旧通过税来得苛细。以前厘金的税单可以通行全省,不再重征。裁厘以后,特税局任意估价,不给收据;卡员因此中饱而纳税者处处须出买路钱。安康没有特种消费税征收总局,在平利、镇坪、岚皋和紫阳各有分局。该局职员见了什么东西都要勒捐。《西安日报》特派陕南记者余义明,有一次在安康的江边散步,看见五个农民在城里买了四五斤蔴要渡江回家去绞绳子。特税局的人在船上向他们要税。农民每人给一串钱(合洋一角),才得了事。事后并没有什么收据。又有一次余君见从乡村来的一位农民,拿着他自织而自用的两匹粗布到城内来洗染。特税局的人向他要“入关税”,每匹一串钱。染了以后出城时,还得缴纳“出关税”。两次都未给收据。《大公报》的记者在石泉“途中逢一乡农;负鸡子百枚入城求售。经城门时,首受税卡之留难。与卡吏若干始放行。又经城门卫兵之检查,可食者即留若干食之,然后始得进城。此不幸之乡农虽已损失不赀,但终未将鸡子脱售。携之出城,卫兵与卡员之把戏又重演一次。再纳卖路钱若干,始免将鸡子充公”(见该报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五日)。

汉中各县私印状纸和重征讼费,也是很明显地特种的苛索。县府往往用木板和劣纸私印状纸;遇到重大案情方准填写司法部所发的。每份所取不超过定价格。无论讼事的大小,每递一呈文必要依照手续将钱出足。否则有冤难伸。沔县的递字费有司法经费、收发费、用印费和纸笔费等。递一张呈文须纳大洋四元。到了批准传审的时候,还要出什么开单费二角和讼费二元二角。原来这种司法无非替富人帮忙,完全谈不到保障贫农每逢差人下乡,不问是非曲直,先索“官号”若干,“盘缠”又若干。勒索不到,便将乡民私行押。每案的“官号”和“盘缠”多至二三十元,穷人亦得出七八元。

县长下乡催征各款,往往美其名曰“巡行各区,考察民间疾苦”。和他同行的科长、公安局长、承审员,以及警兵夫役总有三四十至七八十人。不但每日要出定额的夫马费,各区还得供给他们的酒食。每走一区,花费不下数百元。县府又临时加派委员。有坐催委员,有督催委员,有提款委员,城固一县一九三一年中县府竟派二百余委员下乡。每一委员又带着随员三五人不等。他们宛如一群蝗虫,一切供应都出自乡民。供应所费运费过于税捐底原额。县府委员以外,还有善后清查处所派出的清查委员。清查委员也和县府委员一样地人数众多,一样地如狼似虎,遇着欠款贫农动辄鞭打绳拴,严刑吊拷。

官府勒索往往和当地的豪绅地主们勾结。这些豪绅地主们又往往身兼区长、乡长或村长的职务,协同委员向农民逼缴款项。他们同时办理保卫团,用武装来镇压民众。区公所内设有“黑楼”,就是他们私创的一种监狱,农民未缴齐款的即被羁押在里面。押入“黑楼”以后,吃饭、喝水,以至大小便,都要钱不成。南郑大西区青树子村的村长李厚,因浮派税捐远超定额,于今年四月被一个捐户用菜刀砍死。褒城南七区的区长陈金亭,因办“地方费”过急,于今年七月二十六日被农民数人放枪暗杀。城固的农民也因为抗捐的缘故,最近曾和保卫团战斗,双方伤亡很多。税捐很明显地使贫农地主间的冲突更加尖锐。

(《东方杂志》旧影)

税捐勒索自然地会逼着农民去借债。镇安、白河、安康、岚皋、紫阳、镇巴等县都有所谓大加一的借贷。月利达百分之十。沔县有支卖的习惯。贫农每在二三或六七等月向富家支卖麦米杂粮。如市价一斗值钱一千文,支卖只收现钱五六百文不等。凭人担保,限于收获后如数缴纳。在略阳,借洋十元,每十天须付息二元,借满一月,本利须全数归还。可是十元二十元还有地方可借,五十元以上的借贷就很少了。往往有土匪一二十人冒死绑得一票,所要求的赎款只是三五元。

高利贷资本和商业资本的势力在关中,因为农民受税捐的压迫不得不出卖谷物或向人借钱,颇有扩大的倾向。在汉中,却因税捐过于繁重,现金已快被刮尽,一般农民固然穷得“两千板子打不出一块钱”(陕南俗语),商人和高利贷者也很少钱可以经商或放债。近年来汉中的桐油、纺绸、纸张等商业日益衰落。从前由平利、镇坪等地方运到安康的桐油,每年总有四千余桶,今年还不到四百桶。安康的纺绸和纸张一向是驰名外省的,现在这些商品也差不多要被消灭了。由四川运来汉中的木材、油漆、黄表等货,尽管出卖了还不易换得现钱。商人卖出货物后,只可买进汉票。汉票就是汉中商人所出,在汉口方能兑现。今年有许多四川商人拿着汉票还兑不着钱,不得不从汉口回到安康来找出票的人。往返损失不用说,就是没钱挨饿的商人也不少。由西乡到西安的汇水,每千元是一百五十元。但由西安到西乡,不仅不要汇水,每千元银号反倒贴九十元。关中和汉中比较,金融上显然地有弛紧的差异。

汉中的贫农节衣缩食,竞出米麦变价纳捐。卖的人远过于买的人,因此粮价年年惨落,与关中灾后粮价的飞涨成了一个反比。今年汉中米麦杂粮的收成都较前数年歉薄,价格却都较前数年大跌。农家出米麦而留用杂粮,因此米麦价格的跌落比杂粮还要厉害。例如西乡的市价,每石豆类由七元跌至四元,玉蜀黍由六元跌至三元,小麦则由十二元减到五元,大米则由七元降至一元半。汉中的各种特产,因为税捐和盗匪的压迫,也只有年年跌价。桐油每百斤一九二八年时值十七八元,现在只是七八元。黑木耳从每百斤一百六十元跌至四十元,白木耳从每斤五十元跌至三十元。檞树皮的价格,以前最高时每二百四十斤可售一百元,现在只售二元了。

政府因为很多的小地主逃亡,从去年起在许多地方,已勒令佃户直接完税。汉中的贫农尽管将收获尽数出卖,所得的进款还不够抵作税捐。褒城、南郑、石泉一带的水田,一年虽然可收两熟,收入的总数每亩不过是五元。今年新稻每担只值洋七八角。田赋正税的负担普通每亩倒有二元,杂派和兵差每亩还要摊到四五元或七八元不等。一般农民断无力可以长久地支持这亏本的事业。他们最初出售田地,再则变卖什物,继续又典质房屋,无非为应付税捐以苟延残喘。随后田地无人过问,举地赠人且无人敢要,房屋什物又无人肯买,贫农只得弃地不耕,卖儿女以作逃亡的费用。石泉一县人口原有四万三千户,今年春夏两季就减少了五千户。逃户应摊到的税捐还是分配与未逃亡的农民。昔日三人担负的现在变为两人的负担。因此更加催促了未逃的人家早日出走。

西乡特设一个土地局去管理那些无主的荒田。招佃耕种,就将田内收入作为该地应纳税捐的一部分。不到三月,土地局已没收了一万三千余亩。因为一时不易招佃,即雇长工每年每人的工资也要八元至二十四元,田内收入所余仍不能抵偿税捐。县府虽严禁农民逃亡,农民的逃亡仍然不能制止。现时城固的农田三十五万九千余亩中,已荒了五万三千九百亩。略阳、宁陕等县荒田的成分更是多。汉中全境的农田,平均约有百分之十八已经荒芜了。留在汉中的一般农民穿着极粗恶褴褛的衣服,安康地方还发现许多结草为衣的贫农。(《西安日报》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七日)他们所吃的无非是米屑、包谷屑、红薯块、巴山豆和无盐无油又酸又臭的野菜。食盐是从甘肃、山西、四川等处运入汉中的。民国以来,常闹“盐荒”。城镇已多淡食的人,乡村更不必说,盐价每元二斤,大多数的贫农是吃不到盐的。昔日农舍多瓦屋,门窗有雕镂。今则草房已不多,到处只见草蓬草坑。农妇夜中纺织,菜油桐油都点不起,只是燃枯竹以取光。据洋县的人说,该县某乡周围二十余里,因为“委员老爷”的光临,已无报晓鸡了。膏沃的地方被税捐化成荒芜;人们尽说关中的“天灾”,也不应忘了汉中的人祸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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