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张承志:《你的微笑》

张承志:  《你的微笑》

若回忆的话,那正是我青春二十几岁的时候,正是所谓打底子夯基础的季节。我一头撞上的,感谢主,就是他,那城市标志般的、见了他就懂了这座城市的老人。
学业把我赶到了南缘,我却一头被他魅惑了。
 
他坐在大十字路口的一个把角,在车水马龙之间摊开双手,静静地数着自己的手指头。我正在大街上遛哒,不留神一眼看见了他。
那张画就一下刻进了我的心,任日月磨蚀从未销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上,人声鼎沸喇叭轰鸣,匆匆的人群就在他的身边流过,他却毫不知晓一般,若有所思地独坐当中,一人陷入自己。
隔着路口,我在一眼看见他的那个瞬间两脚就被钉牢一般呆呆停在了原地,人群却流淌着从他旁边涌过,伴着哈沙料峭的春风。他像是一幅油画中阳光穿过树叶间隙照射的一条林间小径,像是一幅万顷波涛中的一点海心白帆。隔着一条河似的路口,这一边的我在那一刻感到心被一束光滚烫地射透,我听见心里的低低的惊呼——宛似突然一眼瞥见了一个绝色美人,在目击的一霎就被俘虏一样。
我佩服这座古老的小城;人们对什么都司空见惯,对什么都不觉得新奇。他们只顾蠕动流走,没有一人停下或者围观——当然他也就没有被人打搅。一直到我似一根铁针被磁石吸引、慢慢渡河过路、挪到了他的跟前,并在他对面站住,痴痴注视着他为止,没有人发觉我们的存在。
他一袭白旧的长袍,一脸垂胸的银髯。头巾盘在头上,一角搭在肩膀。他像是在沉思,更像在微微浅睡,汽车锐声响着驶过,尘埃在飞旋沉降。行人疾疾地川流两侧,他在其中,摊开两掌,手指微动,像在数着什么。在我的凝视中,他低垂双目,唯手指在轻轻颤动。一共数了多少遍,当时的我哪里知道。
他抬起眼皮,看见了我。他的眼睛像是聚焦,先是渐渐浮起光泽,接着便对我微微一笑——
那一刻,干燥微凉的微风,正拂动着他美丽的白髯。
简直是无敌的微笑!那一丝微笑镂刻心灵的感觉,我虽耗尽半生,仍无话语形容。

我从来也没有向科研处、或者我的学问恩师坦白。
我装模作样地提出了实习调查报告;却完全不提自己曾魂不守舍、寻寻觅觅、终日围着巴扎儿转悠、并和一位白髯老者结交的事情。
就这么无人察觉地、我度过了荒废而美妙的“研究生”阶段;谁也不知我干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发生了些什么。
一切都在下意识中。我不过是想和一个什么——像是一个精灵的什么厮守。正午的骄阳,浸漫的暮色,于我都亲切而舒适。我背着黄文弼和斯坦因的大部头来了,却在哈沙尔的大十字直奔歧路。我遇上了一位活着的神仙,中了魔法,无法脱身,不由自主地向无底的深渊沉没。
 


他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优雅和蔼。那一天他微笑着,打量着表情激动的我。秋季的沙漠南缘,清风扫尽了酷暑。他的职业——不,我不能使用乞丐这个语焉不详的词儿,该有更深刻的语汇描述——他从来不是行乞,唯是屈尊的交流。
幸亏我有一个述勒舅舅,轻拉一把,使我迈过了门坎。那时因为他的微笑如一道光扫来,舅舅连忙停下,手探进衣兜。我猜舅舅一定比我更深地感到了什么,舅舅只是伸臂过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俩握在一起的手里有什么,永远无人知道。
述勒舅舅是一方长老。民国时在沙漠南缘,当过一任的县长。赋闲以后,以扶贫助教著名,而且精通各种语言。述勒舅舅指着我对他介绍,他的银髯美目随之闪动。所以那一瞬就如一扇门对我开启;白帽和花帽,黑须和虬髯,东干的严谨和畏兀的浪漫,都摄入了我年轻的眼帘。我被迷住,瞠目结舌,久久地凝望。
其实那一刻如河里的一朵浪花转瞬即逝,但我却自认得到了介绍。以后——我差点在毕业论文中把他写进去;在幼稚的习作中,我自比他的弟子、哈沙尔的情人。
啊,美好的1980年!美好的、“研究生”的年轻岁月哟!


那一年,我习惯了跑到街上,有事没事挨着他坐一会儿。
我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了。感谢上苍,那时我虽人在懵懂,但鬼使神差总算在一点开窍——我美滋滋坐在他的身边。我欣赏着他,暗地试图模仿他的举手投足。甚至我也感到了一些哲理,觉得不是褴褛乞丐、而是有钱的路人才凄凄失助,需要特加怜悯和施舍。
 
那是一个杜尚白(星期一)的傍晚。
我去看他,发觉老人神情倦怠。他腿上血流淋漓。不知是擦伤,还是遭了抢劫。看不清伤口,只见他的一条腿都染红了。我想伸手摸摸,他却拉过袷袢的前襟,盖住了血迹。
我想说一些什么,我想送他去医院,无奈可恨的我不会那么多维语。我只能尽量让自己做出同情唏嘘的神色,拉住他的袷袢使劲摇。但是我看见他笑了。
他用那个微笑,轻轻地制止了我。
于是我只能靠着他坐下。


暮色迅速降下,天色渐变昏黑。我们对坐着,默默不语,像在守候着什么。
随着时间,我觉察老人疲倦了。他的头几次低低垂下来,又一次挨到了我的肩膀。在缕缕抽走的时光里,我感到了一个生命,正在分秒之间垂老。
他掩饰着、也许是在享受着疼痛。而我却在焦急中煎熬。
夜深了,他缓慢地沉入恍惚。唯因我守在一边,他才没有堕入睡眠。我心里震动但一语不发,只是静静在一旁陪伴。
当我的注视与他的目光相碰时,他都递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不,俩,吆克,艾麦斯,恰达克。
不,不要声张。既然暮色降临,那就等着日出。一切总是要发生的,你要知道谁也不能逃避。
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学会不动声色。
血流或骨折、清晨和黑夜、死灭或诞生,一切都会来的,一切都会离去。你懂了么?要顺从和接受,不要把一丝一毫的真实,让别人、尤其是让孩子们察觉。他微微地一笑。
那无敌的一笑!

于是我闭上了嘴。孤儿一样的僵硬感觉,包裹着我的周身。确实这一切只发生在我俩之间,没有一人知道。
市井寂静,悄无人影。我注视着他的血,在袷袢的掩护下淌进沙地。他久久地微笑着,轻轻抚着我的一只手。我舒服地感觉着那温热的抚摸,在时间流逝中,渐渐地冷了。
 


在南疆的那次旅行的后半,我终日只是放浪。
如今已经记不清,那次“实习”究竟都干了些什么。虽然后来我长期混迹于研究所,也写过上万字的论文;但是,每当我翻阅那些大部头的资料,眼前闪烁的形影,唯他而已,再无其它。
再以后,久而久之,我也在点滴地改变。偶尔或有新伤旧创,肌肤掠过疼痛,心头便浮现出一个虬髯老者。他独坐十字街头,用指尖数过九十九遍。他独自与我相视而笑,交换一个莫名的秘密。
后来,就如歌里唱的,亲爱的拓里木,我将离开那地方。而且孰料关山难越,音讯两无,再也难能重访旧地。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见过了数不清多少老者、乞丐、或哲人。我对中亚的乞丐,偏爱得有些走火入魔。
回到自己的地场以后,在我的生活中,何止导师一般的他?值得记忆的穷人确实太少。
常常见到的,多是恨不成钢的渣铁,缺乏天生的高贵。穷困的酸液腐蚀着,使他们锈掉了脊骨。
但我仍觉远远未能尽兴。我常去地铁口碰运气,或者在周五的寺门,徜徉寻觅,心怀忐忑,如研究生去拜见导师,像马驹子去寻找伯乐。 


在我心里,一个暗示已然扎根。在人全然不知之际,它秘密潜流,如坎儿井流在地底,暗中浇灌着我的生命。
道理尚未穷究深考,但我已牢记了一个记号。没错,那要紧的记号,就是你的微笑。
哦,你是何等的神秘辽远,我深信你就是文明的深奥,你就是人的丰满。我的求学已不会停住,就像我的心窍已然洞开。
让我也像你一样地看待命运、看待自己、看待魔鬼和坏蛋吧!让我仿效你仁者的胸怀,哪怕只摹仿皮毛,让我随你而去,一生追求那丝微笑吧!
——倒霉的是,我一学微笑,朋友们就问:咦,你傻笑什么? 
 
                             写于 2009年2月12日,久旱初雨
                                  收于散文集《你的微笑》,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摄影:【 暮色 】(共4张) 第 1 张
河传•暮色 张泌体
你的微笑阅读理解答案2021 你的微笑阅读答案 现代文阅读及答案
聊斋志异《丐仙》原文、翻译及赏析
内乡张氏英才系列2:满公后裔张珊创“宛梆”
民间故事:富商夜赴丧宴,发现桌上全是凉菜,出门撒尿捡回一条命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