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比你过得更惨，但“比惨”并不能让任何人真正解决问题。我依然相信，每一个人的困境都是值得被理解的，只有理解才能通向真正的救赎。
乡村少年的折叠生活
文/如小瓜
大嫂和她26岁的儿子TY又发生了激烈冲突。大嫂呜咽着回了房间，TY也脸色铁青地躲进了自己屋里。哭声和喊叫声一次次穿透没有隔音的墙壁，刺进正在隔壁房间办公的我和掌柜的耳朵里。
这次冲突的起因其实是很小的事：大嫂家有一辆破旧的儿童自行车，车主原本是YT的小表弟，小表弟长大些后不需要这辆车了，就送过来给TY的妹妹学车。妹妹也长大了，这辆车就成了无人理会的废弃物，许多年都一直待在房子外面的角落里。TY嫌它又脏又破，很碍眼，一直要丢掉；大嫂则认为这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扔。每次TY把自行车推到路边的垃圾桶边时，母子俩都要起冲突。
和TY从小关系亲密的小叔（也就是日课掌柜），敲门去劝说他的大侄子：“不要老是和你妈吵架，有话好好说。你要知道，你已经26岁了，早该独立出去了，这家从法律上来说是你爸妈的，不是你的。作为父母，他们不会赶你走，但他们有权决定家里任何财务的去留。
小叔说的有理有据，TY低着头，有些心虚地回答：“我知道。我都跟我妈说了多少回了，房子外面堆了那么多又脏又乱的东西，难看死了，她就是不愿意丢掉。”
接着他又忏悔了自己的坏脾气，以及从小到大的恶劣行径——在家经常大吼大叫地和父母吵架，导致父母之间的关系都跟着变差了；在学校时是校霸，把同学往死里打，从小到大净给父母制造麻烦。但“就是改不了”。于是一路从“问题少年”，长成了“问题青年”。
TY在晋江市上班，他在市区租了几间办公室，和几位朋友一起创业做电商。白天他开车去市里，晚上回村和父母一起吃住。他住的一千平的房子是父母花钱建的，开的车是父母给买的，估计创业资金也花了父母的钱；大嫂平时还要给他做饭，帮他处理各种生活杂务。
在生活和经济上对父母的双重依赖，让他并没有十足的底气和资本去对抗他们。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依仗着独子独孙的身份，从父母那里劫掠了太多本该自己去创造的东西。——他的性别优势，在现在的社会尤其是村里，依然十分管用，所以尽管与父母矛盾重重，他还是选择继续“赖在家里”。
从我这个外人的视角来看，TY并不是最差的那类“问题少年”，相反，如果你以朋友的身份和他相处，会觉得他是个还不错的年轻人。他性格开朗，浑身充满了天真烂漫的少年朝气，也有南方人特有的细腻周到。
一个月前，我们在晋江机场落地时，他不仅半夜三更去接我们，到家后还帮忙给他小叔铺床叠被。平时看见我们有需要时，也会特别上心地过来帮忙。在我老家，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孩子这么周到细致的。
从学校出来的这几年，不甘心只给人打工的他，一直在折腾着创业，虽然花了父母的钱，但至少也在认真做事，希望有一番作为。他的进取心在年轻人普遍感到幻灭、丧失热情的时代环境下，也显得有些可爱。
当然，他的创业心态和本地环境关系很大。晋江有发达的民营企业，村里、镇上、城里，到处工厂林立，跨国电商、自媒体等新兴行业也风生水起，民间流传着各种一夜暴富的财富故事。TY的同学中有大把“躺赢”的“富二代”、不择手段也要致富的创业青年。“一夜暴富”对我来说只是个遥远的故事，对他来说是近在眼前的真实刺激。
他时常绘声绘色地描述他的有钱同学是怎样夸张消费、怎样横行乡里的：有人天天去酒吧一掷千金，走时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往陪酒妹身上豪迈地扔钱；有人当街暴打过曾经来晋江做产品代言的著名歌手，并扬言以后看见这个大歌星一次就打他一次……
这些事情有些是他亲眼所见，有些是他听说后专门去求证过真实性的。一旦确认确有此事后，心理防线就更容易被金钱的力量给击碎。后来，他甚至连大学都没有上完就跑出来工作赚钱了。
顺便说，在我们老家，如果一个孩子不好好上大学，说要去创业，爹会打断你的腿，妈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威胁你滚回学校。因为在我们这种靠务农维生的家庭里，大学是家长能看到的唯一改变孩子和家庭命运的希望圣地。而TY的父母因为自己生意做得还不错，不指望靠孩子改变命运，也就相对平静地接受了儿子的辍学行为，还顺便支持了一把。
辍学后，TY创过业，也上过班。上班时，一个月也有一万多块工资，日子过得比大城市的通勤白领要强多了，但身边的财富故事一直在刺激他去创业、去攀比。如果说，“爱拼才会赢”是晋江人刻在血液里的文化基因，而他想做一个合格的“继承者”。
但他毕竟上过大学，比较系统地受过主流价值观的规训，这种价值观和本地野蛮生长的文化土壤经常是冲突的，这冲突让他无所适从。那天飞机一落地，他就开始和我们大发感慨：“你都想象不到本地人挣钱的路子有多野，挣到大钱的还都是我们最看不上的那种人。我都要崩溃了……”
他所说的“野路子”挣钱方式，其中一种就是蹭大牌流量，做仿制品。淘宝上有一大堆这种店面，卖“盗版”的衣服、鞋子等等生活用品，利润空间非常大。要是被人告了，他们也有办法用极少的赔款解决纠纷。毕竟，现在法律对知识产权的保护还是远远不够的，造假的成本非常低，代价很小。而如果你想独立做原创，不仅成本高，市场风险大，还要面临出了事无法维权的艰难处境。
自然还有比这路子野得多、玩的大得多的挣钱方式，只是多半属于不可描述的范畴，没有什么社会资源的普通人也是够不着的，不提也罢。
总之，整个大环境都不鼓励人去创造，市场上的成功者大都是胆大妄为且有靠山的投机者，而不会是最有创造力的个体。在这种环境下，那些有激情、有创造力，想要挑战“潜规则”的年轻人最容易受到打击。
相比热气腾腾、错综复杂的真实生活，学校的教育经常是单一的、滞后的，它只教育青年要努力学习，回报社会，却没有教过他们该如何面对复杂的生活现场，并找到自己的位置。事实上，很多老师一辈子都待在学校这个封闭的小环境里，被体制保护，也被体制绑架，他们自己的社会经验也少得可怜，教育学生只能从书本到书本，和现实经常是错位的。而教育错位的结果只能受教育的年轻人自己来承受。
时代的风气、周围的环境和学校的价值观在这个小青年的头脑中剧烈地激荡着。他无法再像父辈和没上过大学的同龄人一样“野”，也不甘心在教条的规则里做个亦步亦趋的平庸者，但又尚未找到突破口，对自己身上那种被环境建构的“无能感”十分愤怒。这怒气也只能由父母和师长来承受。
TY虽然对父母大吼大叫的，但对小叔却十分坦诚，什么心里话都愿意和小叔说。而他的一番忏悔也让我觉得，这个小青年其实自我反省能力很强，并非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所以问题可能并不都出在他身上。
大人动辄只怪年轻人不懂事，对他们可能也是不公平的。
02
最近，老家的表姐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她想让我给她的大女儿补习英语。她的大女儿婷婷这次期末考试英语只考了二十几分，把表姐气疯了，觉得孩子不好好学习，不争气，以后怎么办呢。她买了一大堆连我看着都头疼的英语语法书，就等着我回去指导孩子背书了。
表姐现在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马上升初中，一个小学二年级，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表姐夫在外地打工挣钱，表姐带着二女儿和小儿子在城里新买的房子里生活，大女儿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因为半路转学程序麻烦，表姐准备等大女儿上初中时再让她转到城里。
表姐教育孩子的口气和方式我再熟悉不过，我当年成绩不好时，我妈也是会发疯的。我只好劝表姐理解一下孩子，婷婷从小就在村里长大，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身边没有任何的英语环境，老家那些老师的水平也很有限，只知道灌输语法，孩子一时接受不了，学不会是正常的。可以先培养她的兴趣，比如给她看些有趣的英语动漫、电影，可能都比弄这一堆语法书逼迫她去学，效果要好。
但表姐显然是听不进去的。比起奢侈的兴趣，成绩才是最现实的、决定孩子前途的东西。她只能继续逼迫女儿，哪怕亲子关系碎裂也在所不惜。事实上，因为她过去长年在外打工，和女儿的关系已经很疏离了，现在她选择回老家，也不是为了两个女儿，而是因为又给她们生了个弟弟。家里三个孩子，爷爷奶奶年迈，怎么也照顾不过来，表姐只能放下工作，亲自照顾孩子。
和婷婷比，她的妹妹涵涵在城里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去。为了养家，表姐在县城找了一份记件算工资的活，每天照顾孩子之余，还要去打工，累得要命，原本还算温和的脾气变得很坏。每天早上，叫涵涵起床去上学时，只要孩子磨叽一会儿，赖了床，她就会勃然大怒，拿起手里正在做饭用的筷子就往女儿的头上使劲敲。孩子头上被敲的大包小包的，总是顶着一脑门的淤青去上学。奶奶来看孙女时，都会心疼的大哭。
涵涵不理解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但因为年纪小，又生性乖巧，只要大人给个笑脸，她就忘了头上的伤疤，继续活蹦乱跳了。可是奶奶担心等她再长大一些、自尊心更强的时候，就会像姐姐一样记恨妈妈。
表姐也知道自己对两个女儿太没有耐心。儿子是自己非要生的，并不是女儿的选择，但因为生儿子而增加的生活负担和精神压力，却全然地转嫁到了两个女儿身上，这对她们太不公平。
为了缓和与女儿的关系，表姐还买过一堆亲子教育课程，钱是没少花，但最终都因为疲于奔命，课都上的半途而废，也做不到身体力行，一恼怒起来还是恨不得敲死女儿。
我和表姐从小一起长大，她的命运十分坎坷，这让我不忍苛责她对待孩子的态度。她两岁丧父，她妈又嫁了个娘家村里的穷光棍，她们娘俩就跟着继父一起生活。这位继父并非善类，在表姐小学五年级时，就强迫她辍学在家干活，长到十几岁就让她去南方挣钱养家。一个女孩子，并且是非亲生的，继父从来就不愿意在她身上多付出一分一毫。
性别上的弱势地位和学识的匮乏让表姐在外面活得很自卑，后来找对象时也不敢接受条件更好的男孩子的追求，最后嫁了个邻村比自己家更穷、更没有知识的男人。好在俩人一起努力在外面打工攒钱，终于在县城付了首付买了房子。
有了个安稳的窝，两个女儿也都长得健康可爱，原本以为她苦尽甘来，要过上好日子了。谁知她一门心思非要再生个儿子。为了生儿子，胆小的她不惜一次又一次地堕胎、流产，直到怀上男孩才罢休。也因为生儿子，她失去了在外面待遇还不错的工作，生活条件直线下降。姐夫的工资一个月平均只有四五千块，她只能在县城再找个月薪一千多、时间比较灵活的工作，来维持日常开销。
儿子的出生几乎拖垮了表姐的生活，但也让她获得了某种安全感。这听起来很荒谬，却又是我们的生活现实。在村里，没有背景、又没有男孩的家庭会备受欺侮，而你如果不幸是家里的女孩，爹妈在外面受的气是要还给你的。他们不一定都打骂女孩，但一定会有意无意地轻视女孩，不愿意给予女孩和男孩一样多的家庭支持。
表姐始终无法走出环境枷锁，并最终顺应了它的生存逻辑——去生一个男孩，去获得被身边的环境认可的安全感和尊严。这就是她为自己下半生选择的路。
而她的两个女儿，毫无选择地，成为父母妥协于既定生活逻辑的牺牲品。但事情的最可悲之处在于，已经被牺牲过一次的女儿，依然会成为父母奢望改变命运的赌注。在这个时代，养育女孩并不是把她养大后嫁出去就完事了，在嫁出去之前，穷人家的女儿和儿子一样，要承担努力读书、改变家庭命运的重任。
我妈也曾指望我鱼越龙门，给家里增光。但作为家里唯一的大学生、研究生，我毕业六年，还是一事无成，穷得叮当响。我妈逐渐对我绝望，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她孙女身上，努力“鸡娃”下一代去了。
现在每次跟我打电话，我妈念叨的都是，你自己找个对象嫁了吧，不然等我和你爸哪天不在了，你连个家都没有了。在我妈的潜台词里，生我养我的那个家，跟我并没有太大关系，爹妈在时它属于爹妈；爹妈不在时，它只属于我哥哥。
世界对于女孩的残酷，是男孩想象不到的。每当我在外面独自飘零，感到孤独无助时，我都会提醒自己：不要被“乡愁”挡住去看世界的双眼——既然没有家，不如走遍天涯，处处为家，也算不枉此生。并且永远要记住，即使一生漂浮，也绝不把自己的负担再继续传递给下一代。
03
同样出身中国乡土社会，不同家庭、不同性别的人，命运差别如此之大。TY作为南方小康之家的男孩，看起来已经过得相当幸福了，性别福利、家庭福利、社会福利，他全部都享受到了。他父母挣得的一切，未来都会是他的。他有资本“赖在家里”，也有资本去创业、去折腾。
但我并不愿因此而认为他的痛苦就是矫情的、不值一提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比你过得更惨，但“比惨”并不会让任何人真正解决问题。我依然相信，每一个人的困境都是值得被理解的，只有理解才能通向真正的救赎。
晚饭后，看TY蹲在门口，快乐而认真地给花盆里的三角梅剪枝、拔草，门外堆得乱七八糟的花盆被他整理的干净又整齐。我有点感动，也有点心酸和孤独。不知老家的那些少年、青年们，此刻都在做些什么，他们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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