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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斌 | 台静农在“国立编译馆”

著名作家、书法家台静农在抗战期间于“国立编译馆”工作,本文介绍这段经历。台静农在编选和审定教科书,以及整理古籍的工作中做出了贡献。而整理古籍时感受到的文字魅力,为台静农书法创新打下了基础。台静农与晚年陈独秀有学术交往,帮助陈独秀出版倾尽晚年心力的《小学识字教本》。

台静农在“国立编译馆”

文 | 黄立斌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2年第6期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军迅速占领了北平城,台静农此时正住在北大教授魏建功家中躲避。八月初,京津铁路恢复通车,台静农便决定南下安徽找寻家人。魏建功托台静农向胡适当面转达有关北大将来的问题,于是,台静农先从北平绕道南京,将北大的情况告诉胡适后,再回安徽霍邱。不久,上海失守,前方战事紧急,台静农举家逃难,一路颠沛流离。1938年秋,台静农“始经丧乱”而到达四川,在友人帮助下,居住在江津县白沙镇富绅邓燮康的庄园里。

在流亡途中,台静农曾向教育部写信请求登记战区专科以上学校教员。经教育部登记合格后的教员,可按照本人专门研究之所长,由教育部指定相当工作。根据1938年4月18日颁布的《教育部登记战区专科以上学校教员分发服务及待遇办法》,登记合格的学校教员,依其所长及志愿分发工作,包括有:(一)“国立编译馆”临时编译;(二)师范讲习所教师;(三)地方教育临时辅导员;(四)乡土教材研究员;(五)青年及民众读物临时编辑员;(六)其他相当工作。而工作人员的待遇问题,依照资历分为三种,现任助教者每月生活费五十元;现任讲师或教员每月生活费八十元;现任教授者每月生活费一百二十元。据汉口《教育通讯》(1939年,第2卷第6期)统计,至1938年10月31日为止,救济的战区专科以上学校教员共计340人,担任临时编译及编辑工作的有326人,担任地方教育部辅导工作的有7人,担任社教团工作的有7人。在教育部分发的战时服务工作中,以临时编译及编辑的人数最多。

台静农初到白沙后,担任教育部青年读物临时编辑,后又短暂担任大学先修班教员。1939年4月,“国立编译馆”为逃空难,由重庆迁到白沙,而台静农计划下半年开始从事著述,便在编译馆谋得一席之地。教育部准许台静农于1939年9月份起辞去大学先修班临时教员职务,并改派编译馆临时编译工作。

编译馆旧址

抗战爆发后,“国立编译馆”几度迁徙,馆内人员逐渐减少,最少时只留二十余人。而编译馆的工作多样,专业性较强,需要国内专家和教授鼎力支持。教育部便将一些撤退到后方的大学教授、讲师安排到编译馆工作,或为临时编译及编审,馆内人员稍有增多。台静农曾说道:“我不是该馆正式人员,而是沦陷区的大学教授被安置在那里,没有工作约束,可自由读书做自己的事。”

战时条件艰苦,编译馆微薄的工资对台静农这一大家子人来说,显然是入不敷出的。台静农之子台益坚后来回忆道:“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抗战初期举家嚼菜根的日子。……父亲当时在编译馆工作,收入根本不敷家用。”此时,又有亲友来投靠,一同住进邓家庄园。人多事杂,庄园成了大杂院,这引起了邓燮康的不满。在几次纠纷之后,台静农一气之下就搬到黑石山乡下,住进了茅草屋。移家至黑石山,山间梅花盛开,诗兴大发,“坐对梅花雨,吞声诵楚骚”。日暮独行山路,怀中杯酒,难解世路艰难,“一片寒山成独往,堂堂歌哭寄南枝”。

黑石山地处偏僻,距离白沙约有八九里路,台静农在编译馆工作期间,需要往返两地,极为辛苦。巴蜀多雨,山间泥泞,行路十分艰难,台静农作诗《泥途》记录了当时的境遇。“烟雨濛濛巴国秋,泥途掉臂实堪羞。何如怒马黄尘外,月落风高霜满鞲。”跋涉山间,这一路的泥途正是当前困顿生活的真实写照,尽管现实困厄,却不改台静农心中的壮志情怀。另有一首《薄暮山行雾作》为编译馆结束公务后,在返家途中所作。“千年霜槎蛟龙影,穿雾真同蹈海行。脚底群山翻雪浪,叩阍我欲挽红轮。”山间雨雾缭绕,穿行其间,像是漫步于云海之上。诗作感叹于千年间的时空变幻,如同“蛟龙影”一般。“红轮”意指太阳,被云雾所淹没,而群山在雾中时隐时现,不断叩阍我去留着太阳,挽回时间。这两首诗都表达了台静农虽身处穷窘,却不坠青云之志的气概。进而言之,这不仅是台静农个人的心境,也表达对中华民族在抗战时期渴望挽回逆境、力图振作的决心。

黑石山

任职“国立编译馆”期间,台静农在1939年9月改聘为特约编译,1940年7月再改聘为专任编译。1942年1月,“国立编译馆”人事变动,由教育部部长陈立夫兼任馆长,陈可忠任副馆长,同月25日,台静农受聘为编译馆编审。1942年9月10日,“国立编译馆”迁往重庆北碚,台静农不愿随往,只好辞去编审一职。有感于编译馆人事变动,无法续任,便作《深秋》一诗,“深秋惊落木,语默涕无端。难得枯禅隐,吞醁镂肺肝”。可以想见,编译馆一职对台静农非常重要,一来可以补贴家用,二来可以从事学术研究。在辞职前,陈独秀就担心台静农的去留问题,想要推荐他到武汉大学任教,但随着陈独秀逝世,此事便不了了之。好在台静农又在白沙女子师范学院谋得教职,得以继续维持生活。


“国立编译馆”由教育部设立,负责各类文化书籍及教科书的编译和审查,主要工作可分为审查教科图书、编订名词、编译辞典、编译图书、整理文献、主办编辑大学用书。

教育部对教科用书采取审定制,每本书的编辑出版,都需经过初审、复审及终审等手续。编译馆一经成立,便承担起教科图书审查的任务,经审查的教科用书共二千九百余部,一万余册。在任职编译馆期间,台静农也参与到教科图书的审查当中。笔者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得见台静农所写的审查意见签条(档号五—1472),为《台静农全集》所失收。

在审查《通俗文韵词汇》一书,台静农的审查意见如下:

查通俗文韵词汇一书,系以北方国语区通俗押韵之十三辙为标准,故于卷面辙名之下,注明相当于国音韵母类及《佩文新韵》之韵目。按通俗韵文当以国语为主(用各地方言者为特例),近教部所编之《中华新韵》,已由行政院颁布,则本书编次,应以《中华新韵》为依类。盖十三辙虽为近世之通俗韵,究不如《中华新韵》之切合于时代也。又该社呈文云:“引览参考书五百种”,似应全部举出征信。又本书编制应有一较详之体例,俾读者了然于本书之价值;而所云“汰陋存良”者,亦可借以知其标准。

审查:台静农初审隋树森复审

《中华新韵》

中国幅员辽阔,音随地异,如果没有统一的韵书,必然导致各地读音用韵相差甚远。而历代皆有官话,民国以来的国语运动也在逐步确立标准,公布注音符号和国音常用字法。为审音正韵,取资统一。教育部于1940年7月26日召集国语推行委员会全体会议,由黎锦熙、卢前和魏建功三位委员,按照国音,编订《中华新韵》。本书在1941年10月2日由教育部审核后公布。《中华新韵》以北平音系为读音标准之依据,而十三辙是戏曲唱词编写中所用的十三道辙韵,在戏曲创作和演出的实践中,结合汉语语言的实际情况而划分出相近的韵类。中国诗文戏曲的创作蔚为大观,对于各种文体如需要用韵之处,应当建立统一的标准。在台静农看来,十三辙虽为近代的通俗韵,但不如《中华新韵》切合时代,因此通俗韵文当以国语为主。

另一条意见是台静农作为复审,对张祖衍编著的《中学国文教授专论》的审查。

本书既非教材复非教法,著者自谓供教授者之参考亦嫌空洞、芜杂,不予审定。

初审赵蕴珍,复审台静农。卅一年四月廿五日

“国立编译馆”是民国时期官方审查教科书的学术机构,所编选和审定的各类教科书引领教育的发展。因此对教科用书的质量要求很高,做到内容充实,事理正确,切合实用。

除了教科图书审查外,台静农还担任文献古籍的整理工作。中国历史悠久,典籍丰富,“国立编译馆”以科学的方法整理文献古籍,旨在阐发传统文化。台静农主要负责中国社会史料汇编的工作。借助编译馆丰富的文献资源,他潜心学术研究,逐渐从新文学的创作者转向古典文化的研究者,着手抄录《两汉社会史料》,对条目进行了细致的分类,同时撰写《汉代奴隶制度史征》。

中国文字的创造,既是文化传承的载体,也具有美术的价值。台静农在整理两汉史料时,得以接触大量的汉简资料,对他的书法创新影响颇深。避难四川时期,也是台静农书法艺术精进的重要时期。台静农晚年回忆起自己一生学习书法的过程,年少受父亲影响,沉浸书艺,爱书成性。后来求学北京,视书艺为玩物丧志,所以一度荒废。直到抗战后,避地巴蜀,百无聊赖,才开始重拾书法,将其作为抒发情性的对象。刚开始时,台静农以王铎为临摹对象,沈尹默见之,认为王书“烂熟伤雅”,建议改学其他书家。之后,执教白沙女院时,在胡小石建议下,改习倪元璐字,为倪字“格调生新”所折服。台静农临摹倪元璐较多以方笔,实与编译馆时期学习汉简隶书有关。在《汉代美术字》一文中,足见台静农对文字研究有着独到的见解。他细致地梳理了秦书“八体六技”和王莽时期的“六书”,根据汉代出土的器物作为参照,将汉字的美术感与社会文化的功能联系起来考察。编译馆藏书丰富,台静农可以直观地感受到汉代文字的魅力,这些对他的书法创新有极大的帮助。

台静农研习书法

书法艺术的创造是内在自我生命的阐发,一笔一画,都是内心情感的迸发。台静农研习古代名家,取法倪元璐骨力雄厚的书风,借以抒发心中的沉郁之情。在四川期间,台静农与师友相互研习书法,又得益于编译馆的文献资源,虽然此时尚未形成书法的技艺尚未成熟,但对书法的理解正逐步加深,到晚年时终成书法大家。


台静农和陈独秀是安徽同乡,抗战时期均流寓四川。陈独秀与台静农的交往,没有党派之见,只有亦师亦友的情谊。

两人年岁不同,却一见如故,结成忘年交。1922年,台静农到北京大学国文系旁听,陈独秀此时已离开北京去了上海。所以,台静农听说陈独秀也来到了江津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弥补一下当年晚去北京,不能做他学生的遗憾。台静农对前辈心怀崇敬之心,陈独秀也非常开心,与之从容谈笑,如同老朋友一样。

此时的陈独秀已远离政治,回归一种文人学士的心态,潜心于学问。虽然身体衰病,但晚年之际陈独秀依然想写两部书,一是中国史,一是中国文字书,欲以《新青年》之未竟之功,扫除文史中所含乌烟瘴气的思想,使青年免受毒害。

陈独秀致台静农信

在“史”的方面,陈独秀曾拟作《宋末亡国史》和《明末亡国史》,可惜都未成书。有一次,台静农将自己写好的小说《晚明讲史》寄请陈独秀指教,陈独秀回信写道:“《晚明讲史》不如改名《明末亡国史》,修改时望极力使成为历史而非小说,盖历史小说如《列国》《三国》,虽流传极广,究于历史及小说两无价值也。”陈独秀主张写历史,而非带有虚构性质的小说,这一虽有偏颇之处,但足见他对“史”的重视。陈独秀也恳请台静农将自己所作《中国古史表》油印出来,以免散失。

“文字书”则指的是《小学识字教本》,陈独秀晚年倾注所有精力撰成该书。《小学识字教本》,初名《识字初阶》,陈独秀在南京狱中时就开始构思动笔,希望以此书来改良小学教育中学习国文、识字的方法。在撰述期间,陈独秀与台静农常有通信交流,反复校读,撰成样稿。台静农曾评价此书:“取习用之字三千余,综其字根及半字根凡五百余,是为一切字之基本行义,熟习此五百多字后,其余三千字乃至数万字,皆可迎刃而解,因一切字皆字根所结果而孳乳出来的。”陈独秀采用科学的方法,对每个字解释其“形”和“义”,内容简明扼要,便于了解,既知其然,又可知其所以然。教本适用于小学教师,让下一代儿童可省却很多脑力,更加轻松地学习。

《小学识字教本》

在抗战环境下,敌机不时轰炸,人心惶惶,而且法币贬值,加重了生活的负担。陈独秀晚年患有高血压,困居乡间,无处医治,多次不吃东西,硬撑着将血压饿下去。这样的情况下,能坚持著述完全由精神支撑。陈独秀倾注全部的心力撰写《小学识字教本》,当然希望早日出版,惠及大众。

台静农在编译馆时,则为陈独秀提供了便利,一来帮他搜集资料,校对书稿;二来作为陈独秀和编译馆的联络员,牵线搭桥。陈独秀多次来信修改文稿,台静农都一一应许。陈独秀常来信问到《小学识字教本》的付印情况,台静农积极为之申请,不过,教育部部长陈立夫看过后,建议将《小学识字教本》改名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陈独秀对此不以为然,对台静农说,教本“意在便于训蒙,乃为教师参考而作,绝无高深之可言”。陈独秀态度强硬,声言一字不改。或许是考虑到陈独秀身份特殊,国民政府亦不肯为之出版著述,只好在书名上做为难之词。而且,馆中又有谣言,说陈独秀收到教育部月给三百元,又在编译馆领取稿费。陈独秀气愤地写信向台静农申辩,台静农亦为之辟谣。其实,这三百元是北大同学会的钱,是通过教育部支给来维持陈独秀战时生计的。

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自叙》

1941年前后由台静农过录

教本迟迟不能付印,陈独秀在给台静农信中也有抱怨之声,说如果教育部不愿出版,只有设法退还稿费。之后,陈独秀病体加重,但他还坚持不断修改教本,增添字义。但遗憾的是,陈独秀生前未见此书面世,便撒手人寰。陈独秀逝世后,1943年,台静农、魏建功和何之瑜一同整理陈独秀遗著,陈独秀的散文、诗词散失甚多,台静农则负责这方面资料的搜集。

陈独秀晚年重拾学者之心,专心于著述启蒙教本。酒旗风暖,惆怅当年,陈独秀在《新青年》时代推陈出新,晚年衰病之际还为下一代着想,如此精神,让台静农深为感动。台静农常来信关怀,还向编译馆申请预支稿费,极力帮助陈独秀完成心愿。最终,《小学识字教本》只油印了五十册,分赠有关人士,并未对外发行。梁实秋当时也在编译馆,分得一册。1971年,梁实秋将书名改为《文字新诠》出版,台静农亦为此稿抄录增订,贡献了一份力量。

本文图片来源网络

编辑:揭莉琳

审核: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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