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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白居易为何偏爱刘禹锡诗,白居易是否与元稹交恶?

元白诗笺证稿

白乐天与刘梦得之诗

文|陈寅恪

《白氏长庆集》卷六一《醉吟先生传》略云:

退居洛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

同集卷六〇《刘白唱和集·解》(寅恪按:刘禹锡父名溆,故乐天易序为解,不欲犯其家讳故也)云:

予顷以元微之唱和颇多,或在人口,常戏微之云,仆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吟咏情性,播扬名声,其适遗形,其乐忘老,幸也。然江南士女语才子者,多云元白,以予子之故,使仆不得独步于吴越间,亦不幸也。今垂老复遇梦得,得非重不幸耶?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诗。若妙与神,则吾岂敢。如梦得“雪裹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岂唯两家子侄秘藏而已。己酉岁(太和三年)三月五日乐天解。

同集卷五九《与刘苏州书》云:

嗟乎!微之先我去矣。诗敌之强者,非梦得而谁?前后相答,彼此非一。彼虽无虚可击,此亦非利不行。但止交绥,未尝失律。然得隽之句,警策之篇,多因彼唱此和中得之,他人未尝能发也。

《刘梦得文集》卷四《金陵五题·序》云:
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悠尔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尔。
寅恪按:乐天一生之诗友,前半期为元微之,后半期则为刘梦得。而于梦得之诗,倾倒赞服之意,尤多于微之,此甚可注意者也。
王士祯《香祖笔记》卷五云:

白乐天论诗多不可解,如刘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等句,最为下劣,而乐天乃极赏叹,以为此等语,在在当有神物护持,悖谬甚矣。元白二集瑕瑜杂陈,持择须慎,初学人尤不可观之。白古诗晚岁重复什而七八,绝句作眼前景语,却往往入妙。如“上得篮舆未能去,春风敷水店门前。可怜八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之类,似出率意,而风趣复非雕琢可及。

又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一四“乐天论诗”条云: 

乐天作《刘白唱和集·解》,独举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头万木春”。以为神妙,且云此等语在在处处应有灵物护之,殊不可晓。宜元白于盛唐诸家兴会超诣之妙,全未梦见。

寅恪按:渔洋之诗与乐天之诗,其价值高下如何,古今已有定评,无俟赘论。乐天深赏梦得诗之处,即乐天自觉其所作逊于刘诗之处。此杜少陵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者,非他人,尤非功力远不及己之人,所能置喙也。
《白氏长庆集》卷二《和答诗十首·序》云:

顷者在科试间,常与足下(指元微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语,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此,所病亦在于此。足下来序果有词犯文繁之说,今仆所和者,犹前病也。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引所作,稍删其烦而晦其义焉。

乐天自言其与微之诗文之病,在辞繁言激。故欲删其烦,而晦其义,此为乐天有自知之明之真实语也。考此序作于元和五年,乐天时年三十九,方在壮岁,乃元白二公诗文互相受影响最甚之时期。及大和五年微之卒后,乐天年已六十。其二十年前所欲改进其诗之辞繁言激之病者,并世诗人,莫如从梦得求之。乐天之所以倾倒梦得至是者,实职是之故。盖乐天平日之所祈求改进其作品而未能达到者,梦得则已臻其理想之境界也。若不然者,乐天固一世之文雄,自负亦甚不浅,何苦于垂暮之年,而妄以虚词谀人若此乎?
《全唐诗》第一七函《白居易》卷三六《哭刘尚书梦得二首》之一云: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杯酒英雄君与操(自注云:曹公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文章委婉我知丘(自注云:仲尼云,后世知丘者,春秋。又云:春秋之旨而婉也)。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寅恪按:乐天此挽诗非酬应之苟作,其标举春秋文章委婉之旨,正梦得之所长。乐天自以为是其所短,而平日常欲删其烦,晦其义,以求改进者也。故梦得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等简练沉着之名句,与乐天删烦晦义之旨,极为欣合,而乐天晚岁诸作,恐亦欲摹仿之而未能到。此则非天才有所不及,实性分有所不同。然则作诗者傥能综合元白刘三公之所长,始为乐天心意中之所谓工者欤?
复次,《北梦琐言》卷六“白太傅墓志”条(参《唐语林》卷六《补遗》)云:

洎自撰墓志(应作《醉吟先生传》)云,与刘梦得为诗友,殊不言元相公,时人疑其隙终也。

寅恪按:此节虽已为汪立名及冯浩辨正见汪本《白香山诗后集》卷一七,《览卢子蒙侍御旧诗,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因赠子蒙,题于卷后。》七律后按语,及《樊南文集详注》卷八《太原白公神道碑铭元相为序·下》之补注),今似不须详考。然此事关系甚巨,故不得不略申论之如下。
《全唐诗》第一七函《白居易》卷三五《病中五绝句》之三云:

李君墓上松应拱(寅恪按:《白氏长庆集》卷二四《有唐善人墓碑》云,公名建,字杓直,陇西人。长庆元年二月二十三日夜无疾即世),元相池头竹尽枯(寅恪按:《白氏长庆集》卷六一《河南元公墓志铭》云,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遇暴疾,一日薨于位)。多幸乐天今始病,不知合要苦治无(自注云:李、元皆予挚友也。杓直少予八岁,即世已九年。微之少予七年,薨已八年矣。今予始病,得非幸乎)。

寅恪按:乐天此诗乃开成己未岁(开成四年)初病风时所作,时年已六十八矣。
同书同卷《梦微之》七律云: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自注云:阿卫微之小男,韩郎微之爱婿)。

寅恪按:《白氏长庆集》卷六一《河南元公墓志铭》云:

以六年七月十二日,祔葬于咸阳县奉贤乡洪渎原,从先宅兆也。

故以诗中“咸阳宿草八回秋”句言之,当作于开成五年,而此诗载《白氏长庆集》卷六八中,列于开成五年三月三十日所作《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七律》(参《全唐诗》第一七函《白居易》卷三五此诗题下注)与五年秋病后《独宿香山寺》三绝句之间,是其证也。又如前引《哭刘尚书梦得》一诗,犹以“应共微之地下游”为言。刘梦得卒于会昌二年之秋(见下引乐天《感旧诗序》)。时乐天年七十一,距会昌六年八月乐天之卒,相隔才四年耳。至《白氏长庆集》卷六九《感旧并序》云:

故李侍郎杓直长庆元年春薨,元相公微之大和六年秋薨(寅恪按:据《白氏长庆集》卷六一《河南元公墓志铭》,微之薨于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葬于六年七月十二日。此云大和六年秋薨者,乃乐天下笔时偶尔误记耳),崔侍郎晦叔大和七年夏薨,刘尚书梦得会昌二年秋薨,四君子予之挚友也。二十年间凋零共尽。唯予衰病,至今犹存。因咏悲怀,题为感旧。

晦叔坟荒草已陈(寅恪按:《白氏长庆集》卷六一《唐故虢州刺史崔公墓志铭》略云,公讳玄亮,字晦叔,博陵人。大和七年七月十一日遇疾薨于虢州廨舍。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归窆于磁州昭义县磁义乡北原),梦得墓湿土犹新。微之捐馆将一纪,杓直归丘二十春。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四人先去我在后,一枝蒲柳衰残身。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则此作更在哭梦得诗之后矣。然则《醉吟先生传》仅言“与彭城刘梦得为诗友”而不及微之者,盖承上文“退居洛下”而言,梦得固乐天洛下之诗友也。至于微之,则其时已逝矣。浅人不晓文义,不考年月,妄构诬说,殊为可恨。
且《梦微之》一诗,其情感之诚笃,可谓生死不渝。非乐天不能作此诗,非微之不能令乐天作此诗。元白二公关系之密切若是,斯尤为读两“长庆集”之人,所不可不知者也。兹因附论乐天梦得之诗,特于此标明元白二公文章交谊死生因缘之事实,以为本书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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