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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声背后有乾坤

  • 配图为侯长春所绘老北京商贩图

◎遆存磊

闲园鞠农编写《一岁货声》,于光绪丙午年,即一九〇六年,其后三十多年均以抄本流传。其间,收藏或录抄者有齐如山、刘半农、沈启无、周作人等。直至一九三八年,被收入张次溪(江裁)主编的《京津风土丛书》,始刊行,易名为《燕市货声》,由周作人题签。这是册小书,印量少,其时读的人应不会太多,但对研究或了解故都风物与民俗却实在重要,在记录昔时老城街巷叫卖声的著作中功在开山,其可珍自不待言。(齐如山后有《北京货声》:“余曾将北平小贩,何时售何物,由元旦起,至除夕止,依时归纳,辑成一书,名曰北京货声。”)

八〇年代,翁偶虹意欲记录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座城的货声,果然找到了这册书,“复得闲园菊叟所辑《燕市货声》一书,参考印证。此书成于清光绪丙午前后,先我多年,证我亲耳所闻者,相差无几。春窗遣兴,命笔为文,既可征信于昔年,更可传真于后世,所谓'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他写成《货声》,我们读之,可发现确是以《一岁货声》为蓝本的,但篇幅是后者的数倍,这不仅因给街头货声做了大量出于自己见闻的“笺释”,且有较大的调整及增补,毕竟两位作者的年龄与成书时间之距离均逾半个世纪,即使见闻说来“相差无几”,却仍是存在某些差异的。

翁偶虹写《货声》,有一特殊之处,是细分故都不同城区间的微细区别,这是《一岁货声》未有的。如卖茶果,闲园鞠农记下叫卖声:“吃的香,嚼的脆——茶果”。注曰:“卖一正月。”翁偶虹则写得细致:

“茶果昔名茶果,实质是炸白薯片,浸拌蜂蜜,酒蘸青丝红丝。东、南城货声为'吃得香、嚼得脆来——茶果’,西、北城则直喝'真好吃’。”

如卤煮炸豆腐,《一岁货声》无此条,翁偶虹如此记录叫卖声:

“卤煮喂炸豆腐!咸鸡子儿!”

释云:“暑夏溽热,胃不纳食,喜吃清淡。午后晚间,担卖炸豆腐者应时而来。所谓卤煮,就是用花椒盐水煮之。豆腐质极软,微咸而松;兼卖煮鸡蛋,蘸盐食之。此品分东西两派,东城以素为之,浇秦椒糊,撒香菜;西城以荤为主,浇蒜汁,汤中加鹿角菜。”

茶果,东、南城和西、北城的叫卖声相异,做法并无不同;而卤煮炸豆腐乃东西城叫卖声相同,材料与吃法却大异。同一个城市,吃食上有这样微妙的差别,是有意思的,而能写得如此详尽,没有对生活的细微体察无法办到。

又如卖瓜子儿落花生,《货声》对小贩描述之:“此种小贩,例冬必卖,主顾厮熟,送以绰号,北城著名者叫'小媳妇儿’;西城著名者叫'麻廉子’;南城著名者叫'大嗓儿’;东城著名者叫'倍儿拉黑’。”这样的民俗材料,生动异常,且过了某个时代就难以寻觅了。

于叫卖声的踵事增华,亦可以细观之。五月,街头卖甜瓜,《一岁货声》记下:

“甘蔗味儿来,旱秧来,白沙蜜的好吃来!青……皮脆来,旱香瓜另个味儿来!”

《货声》则是:“甘蔗味儿来,旱秧来,白沙蜜的好吃来!哈蟆酥的旱香瓜来!犄角蜜的好甜瓜来!青……皮脆来,旱香瓜另个味儿来!老头儿乐的甜瓜来!”

后者多出哈蟆酥、犄角蜜、老头儿乐三种,是个好的补充,让人知道故都街头小贩推车上更多的甜瓜品种。若结合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中关于甜瓜的记载比照,会更有趣些,其曰:

“五月下旬,则甜瓜已熟,沿街吆卖,有旱金坠、青皮脆、哈密酥、倭瓜瓤、老头儿乐各种。”

《燕京岁时记》是描述,而无货声,配以闲园鞠农、翁偶虹记录的叫卖声,立时活灵活现起来。

许多货声吆喝起来并无二致,而两书如何加注不妨比照一下。

菠菜的叫卖,《一岁货声》、《货声》均作:“水捆的菠菜来,六个大钱一簇!”《一岁货声》注云:“街市摆摊,按'簇’俗念'最’平声,或作堆。”《货声》注云:“'水捆菠菜’取其鲜。售者论堆,北京话谓'堆’为'簇’,'簇’读'最’字阴平声。'六个大钱’即十二个小制钱。”关于语音,后者基本沿袭前者的释意,至于“六个大钱”,闲园鞠农成书时代无需加注,因尽人皆知,而翁偶虹特地写上一笔,毕竟此时多数人已不知“大钱”怎样换算了。

卖素包子,“香蕈蘑菇馅的素包子!”《一岁货声》注云:“挑两套细长笼屉,咸同年间,一叟长卖通年,自元旦开张,一文钱两个。”《货声》注云:“春节期间,家家备年菜,肥鱼大肉;小贩以蘑菇、木耳、黄花等和馅为素包子,串巷叫卖,以新口味。”翁偶虹说了时令与材料构成,而闲园鞠农乃另一注法,予人以越年代的亲历感,甚是真切。

有一种情形是补说,如糖杂面。《一岁货声》这样注:“挎筐卖糖,细如一窝丝,亦捏蝎蛇各种玩艺,案头注云,糖杂面尚有一套口词。”翁偶虹加注,前面所言大致如闲园鞠农,唯将这套口词补上:“糖杂面,糖杂面!姑娘吃了我的糖杂面,又会扎花儿,又会纺线儿;小秃儿吃了我的糖杂面,明天长头发,后天梳小辫……”两条注合在一起,就完整了,宛如一体。

若同种物品,注全然不同,也是有趣的。卖盆罐小贩,吆喝:“卖小盆呕!卖小罐呕!喂猫的浅儿,舀水的罐呕!”翁偶虹注:“售者担挑,前置木盘,罗列烧制成的小盆、小罐及小夜壶等;兼有猫浅儿,形如小碟,喂猫用者,质粗糙,外罩以色绿釉或黄釉,系乡间之手工艺品,取悦于儿童嬉玩者。”注法平实,直白介绍所卖物品。闲园鞠农则曰:“有人卖盆,则先一阵老鹳打架,先叫早,后争窝,末像群鸦对谈,嬉笑怒骂中有解和意,无不笑者。”生动描绘现场情景,极生动,若无这样的文字记载,后人是无从得知卖个小盆小罐还会有这许多花样来。

某一物,初听叫卖声实在有些懵懂,乃“好肥骡子来,好热车呀!”一时颇纳闷,街头小商贩能牵着骡子和车来卖?《一岁货声》注曰:“南苑蜣螂配小纸车。”似乎明白些,在卖蜣螂,即屎壳郎,那为何叫肥骡子?翁偶虹详加注解:“骡子焉能叫卖,热车何待声呼。这个货声是引诱小儿的一种玩具,捕南苑地产的蜣螂虫,背上系秫秸短秆,另以彩纸做各色车轿,轮转能动,插于蜣螂虫背之秫秸秆上,虫爬而车行,即以蜣螂代表骡子,北京俗称'屎壳郎车’。车式颇备,轿车、篷车、大鞍车、十三太保大走车等,其形俱肖,统称'热车’。蜣螂黑质而圆硕,故曰'好肥骡子’……”此注好甚,或可解许多人的惑。

事关时代风俗的文字,是值得留意的。卖山里红,这样吆喝:“大果子来——山里红!还有十挂啊——大山里红!”(稍有区别,《一岁货声》作“十挂”,《货声》作“两挂”)闲园鞠农未加注,可能是因为食物人人皆知,货声一听了然,便不注了;而翁偶虹有一长注,不仅写小贩卖山里红的花招,还接着写道:“他们的生意旺季,是在清季刑部秋审、判决死囚的时候,有缓刑复审者,其亲友祝贺,必买成挂的山里红悬于囚颈,以示吉利。是日卖山里红的最为活跃,货声四起,购者亦无暇计其大小,信手买来,即照价付钱。”这显见是珍贵的民俗材料,很有古代笔记体的韵味。

注中,也有少许意见不一致处,如说油炸鬼。闲园鞠农释云:“'鬼’当作'果’音转耳,有糖咸大小,劈圆,盖数样,乡村谓之麻花子,以白油豆油炸,挎盘。”翁偶虹说:“油炸鬼即油条,'鬼’为'桧’音之讹,相传世人恨秦桧之误国害贤,以面捏其形,入油炸之,曰'油炸桧’,辗转讹念为'油炸鬼’。亦有称'馃子’者,形味各殊,有焦、咸、糖之分。”两种看法均其来有自,不妨并存。

总而言之,《一岁货声》的注较为简略(且许多条目无注),《货声》每条必注,详尽异常。不过有时,前者的注中会有一些后者未言及的信息,如关于卖熏鱼儿的,闲园鞠农说,“肩挎小红柜或云用药洗过,虽伏天蝇不集,又有吆喝烂肉者货多不全”,这样的故典或有人觉得琐碎,但我是乐于听闻的。

闲园鞠农在《一岁货声》序中说:“(货声)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朋来亦乐,雁过留声,以供夫后来君子。”这些话语表露其编写此书的用意,而翁偶虹在《货声》前言中也引用了其中部分文字,明其认同之意,又说,“经历过旧北京生活的人,听惯了每天清晨即兴直到子夜仍不息止的串巷货声,交错暄阗,不觉其厌,反觉其美”。或许,只有既“知勤苦”,又“觉其美”,方能记下这些似乎微不足道、已然流逝不回的声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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