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与他的京剧评论二十/费名琰

​祖父和他的京剧评论（二十）

1923年，淞沪警察厅长徐国粱被号称“民国第一杀手”王亚樵刺杀身亡，那天徐国粱本欲去共舞台捧二次南下之余叔岩，未曾想命丧六马路，祖父是亲历者，写下当时看戏之感想，十分珍贵。 从余叔岩第二次南下说到名净钱金福和祥梅寺，据说钱金福和王长林演此剧被称为绝配，平津戏迷不远千里赶到上海观此剧，因为没了戏票，竟然还可以卖台上的座位，不可想象。祖父详细记录了那天演出，文字之精彩，我辈实在望尘莫及。可惜这样的戏如今已很少演了。

歌坛偶忆（五十六）

1948年6月25日 耕雲

余叔岩骂曹打泡夜 徐国粱被刺殒命时

余叔岩二次南下，在民国十二年冬间，同来者有武净钱金福、丑角王长林、裏子张春彦，并约时适留沪之程艳秋为二牌青衣，阵容之坚强，在南方尚属创见。登台地点，在前法租界共舞台，打泡戏为余叔岩之“打鼓骂曹”，程艳秋之“玉堂春”，海报贴出，订座一空，予于下午六时进场，若无相识案目引进，早摒在铁门之外矣。当时票价，楼下官厅，楼上月楼一律售国币三元五角，加一小账共计三元八角五分，淡茶一壶，带手巾小账，需小洋四角，茶叶则用上好龙井，清香可口，不若宁波戏院之泡茶，色如红血，而味苦如药也。是夕予坐在上场门一边第二间月楼，隔壁第三间则装置玻璃高脚盆水果四色，三九牌香烟一罐，茶壶茶杯，摆得井井有条，座位均另置特制座垫，（此是戏院备以招待特客者），富丽堂皇，一望而知为达官贵人捧场预定之座位也。至十时余，程艳秋玉堂春已上场，而此订座之贵客，尚未莅临，玉堂春毕，大轴余叔岩之骂曹登台，仍未见光降，上海人长期订座而不看戏，本是常事，予此时全神贯注于台上之祢正平，隔壁空座，干他底事也。

戏毕返寓，安步当车，在途中犹低声摩仿叔岩所唱“暂息我的心头火”之“火”字行腔，一遍两遍而至无数遍，终学他不像，此时内心感觉，有说不出之难过，毫厘之失，辄为数日不快。比叩门入内，则家人正在聚谈，方知戏院中定座而不来看戏者，即烜赫一时之淞沪警察厅长徐国粱也。时徐雄镇淞沪，气焰万丈，高大个子，性亟粗莽，但戏癖甚深。涉足歌坛，几无虚夕，南北名伶，多拜为干爹，叔岩、艳秋亦岂能免俗。是夕且为打泡第一夕，特包全间月楼捧场， 率领随从，由警察厅驱车而来，因时尚早，先至六马路温泉浴室洗澡，洗毕出门，方欲上车，突被暴徒狙击，身中两枪，受创倒地，急将原车送往红十字会医院医治，乃弹中要害，不治而亡。凶耗传至戏院后台，叔岩艳秋均奔赴医院探望，因正在施用手术，被拒不得入内，只得回返，草草上装登台，其内心之悲痛，亦惟暗里自知，当时全场观众，初未知有此一件惨案发生也。

歌坛偶忆（五十七）

1948年6月30日 耕雲

钱金福难得漏脸 祥梅寺价值连城

名武净钱金福，为杨小楼老搭档，杨之成名，多得力于钱之处，长坂坡之张飞，挑华车之金兀术等，非钱为配，辄感不快。頣年事较高于杨，晚年不常登台，凡有盛大堂会或义务戏中，偶一登场，则轰动遐迩，老伶工做派，处处有来历，堪为后学之津梁。平生未尝南下，故南方人士，见之者甚鲜，民十二余叔岩应邀上海共舞台，钱亦随之同来，其目的是到南方来游玩一趟，并非正式参加搭班，虽挂三牌，（当时该台首牌余叔岩，二牌程艳秋，三牌钱金福，四牌王长林）而每夕并无固定戏码也。

叔岩登台之第二夕，与程艳秋合演四郎探母，压轴即钱金福与王长林之祥梅寺，余程之探母，在当时已是名贵佳构，而钱王合作之祥梅寺，更属千载难逢，不易多见之绝唱，因钱退休已久，而王则非钱之黄巢不唱祥梅寺，故二人合演此剧，在南方固是偶然巧遇，即在北方亦何尝易见。予于长林文武各剧，所见较多，独祥梅寺谨在此时见过一次，海报贴出戏码，平津戏迷，多有不远千里特为看祥梅寺而来着，惟此名剧，然后有次魔力，一剧之艺，足以震动南北，从知此戏价值何啻连城之贵也。

是夕上座之盛，较第一夜更为拥挤，余程“探母”固足号召，而钱王“祥梅寺”更有举国若狂之势，楼上楼下，天未黑已无插足之地，后至者只得在台上两旁排座，左右占位各三排，排座之前再序列花篮，仅留中间一方，为演剧之地。（台上卖座之风，现已禁止）前场武戏演者均觉跼促躡蹀而难以用武，两旁观者则懼刀锋枪尖之惟恐及己，虽高坐台上，厥状殊为不安。而震天鼓声，直贯两耳，平地飞尘，横扑双目，席无可避，坐难安身，一种尴尬行状，诚有谛笑皆非之感也。

歌坛偶忆（五十八）

1948年7月4日 耕雲

王长林木鸡养到 祥梅寺美具难并

祥梅寺是丑净昆曲戏，丑扮了空，身段极为繁重，出场一开口就有身段，掸尘拂桌，添加灯油，随唱随做，无片刻歇工之时。比闻黄巢造反，要试刀砍头，板鼓紧打，而动作加快，先匿东楼，再避西楼，最后躲避在杨树之中，其间有两次上楼，两次下楼，每次有不同身段，各式姿态，几个卷袖动作，尤为美妙。此剧丑角之吃力，实较重于净角之黄巢，但黄巢眉横杀气，枭獍其容而寓有雄健之姿，则极不易唱也。钱金福之后，净角中以唱祥梅寺之黄巢闻名者，吾未及见也。王长林之了空，原为剧坛一绝，长林之前，予未及见，长林之后，无能继者。目今执武丑牛耳之叶盛章，其“开口跳”戏，多学自长林，独对此剧，则视为畏途，良以昆剧身段，紧和节拍，未容有毫厘之失，尤其祥梅寺身段，自顶至踵，始终无停息余地，而愈演愈紧，愈紧愈繁，非修炼相当火候，临场毕至“沉不住气”沉气无力，则未有不心慌意乱，而动作之快，必过于鼓点，鼓点加快，则其动作愈快，终至鼓点与动作，格格不能入拍，凌乱夹杂，不成其为戏矣。叶盛章不敢演祥梅寺，看亦有自知自明欤？然能知难藏拙，尚不失其为智者耳。

王长林在共舞台演此剧，已届花甲之年，是夕其了空，特新剃光头，灯影照射，愈显光亮，较龚云甫“沙桥饯别”之玄奘，尤为毕肖。自出场以至终场，眼到口到，手到足到，腰到腿到，六旬老翁，动作之圆稳雄健，不减当年少壮之时，其运用气力，已臻神化，木鸡养到，能不令人倾折耶？钱金福饰黄巢，工架之稳重，吐音之运劲，老伶工自有其独到之处，而脸谱精勇，眉眼传神，奕奕如生，横刀勒马，在山门察看时，举目四瞩，瞪眼、探思，精细入微，而扬腿振臂，倏忽如风，武中寓静，勇中含文，大气磅礴，威风八面，是功夫、是火候，盛名之下，果然不虚。名伶名剧，美具难并，一出祥梅寺，足垂千古而不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