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二年八月视学热河日记(公元1910年)
宣统二年岁次庚戌八月十七日。上院禀辞,赴热河。
十八日。料理行装,九点上车。同行者袁观澜、张缀卿、张蔚西三君。到京,住四河沿泰安楼。雇定骡轿四乘,双套牵四辆,共二百口十两。
十九日。早发,到东直门已十二点矣。三点到孙河,道途泥淖难行,日没乃到顺义县。周令迓于城外,即住署中。
二十日。早起,见县中绅董及教习诸人。视高等小学,只一班,二十三人,附初小两班。视女学处,学生十四人,一老生年六十余者教之,教法亦不佳。回署钣后即动身,四十里到怀柔县,住于自治研究所。至高等小学、初等小学各一视,学生寥寥,教法亦平常。全境学堂只两所,报立简易学塾二十处,其实一处未办,官场办事如此敷衍,可叹也。
二十一日。早八点出城,九点一刻至红螺山资福寺。寺距城十五里,房屋甚整洁,寺门绿竹一丛数百竿,北方所谨兄。登后山一望,又至寺西塔院一游,袁、张摄影数张,寺僧留饭乃去。一点半乃返,回城即行,薄暮抵密云县,住高小学堂中。饭后视学生上裸,教习尚好。
二十二日。早七点行,县东别有新城,亦甚空阔。六十里到石匣,尖。至官小学堂一视,尚可。又行四十里,至古北口,已七点半矣。石匣北二十里清水岭,下舆步行小河中,村落错出,房舍鳞次,松槐垂荫,晚炊四起,风景绝佳。行数里至南天门,登娘娘庙一视,暮霭苍然,乱山围合。下岭数里至河边,涉水而遇,冥行良久乃得达。同知、巡检、都司皆来见。天骤寒。
二十三日。六点半动身,五十里至三间房。有学堂一所,往视之,尚可。又五十里,宿三道梁。前半日行山谷中,回环转折,路颇平衍,但时涉溪流为苦。自三间房以北,行约十余里,逾青石梁,山径险峻难行。直上约六七里,至山顶关帝庙小憩,又十余里至长山峪行宫一游。宫殿楼阁皆颓倒,惟松柏青葱至可爱,后山尤繁茂。途中和蔚西诗四首。
二十四日。早六点启行。便道观三道梁初等小学,学生到者只四人,讲解尚清楚,教习人亦尚明白。五十里至滦平县,县无城无狱,尖于三吉店。视两等小学及女学,关外如此,亦差可意。行三十里遇广仁岭,凿石通道,岭上俯视群山,松柏满山,风景绝佳,属袁张二君留影而去。下山至三义庙小坐。庙小而洁,临溪而构,苍崖在前,亦称幽胜。又六里至热河承德府。府无城,住宝元店中,见官绅数十人,倦极矣。
二十五日。早谒都统诚果帅。又访徐拙安观察,导游衙后小山,可见全街风景。午后都统及本道来回拜。下午至中学看授裸四堂,又至小学看授课两堂,高等校地即前学政署而曾设农业者也。至文庙一视,松柏参天,庙貌庄肃,内陆罕睹也。买风景片数张。
二十六日。八点同袁、张三人至行宫,都统派差官三人前导,苑丞王君、苑副杨君皆到。先至宫门内小憩,再入东小门,行至万壑松风旁小坐。乘船至无暑清凉,后即延薰山馆,最后为乐寿堂,乃文宗驻跸之所。东为一片云,有小戏台,楼两面环之,西角有水榭,极幽静。至后门,步行至烟雨楼,前山后湖,楼尚完好。由船渡封岸,万树园细草如茵。逾一阜至文津阁。阁式与文澜阁同,分三层,贮四库全书于此,缥缃完整,装潢精致,文澜不及也。楼前有石山,极曲折,亦类西湖,而洞径略宽。东北行至永佑寺。有圣祖猎图一幅,高宗猎图两幅,宛然如生,妙笔也。寺内有六合塔,九层,登第二级已见宫内外山寺各处。循径南行,至热河发源处一视,泉并不温,但冬不凉耳。再南乘舟至金山,即镜水云岑也。小山临湖,殿阁数
处,阁前有僵石两片,所谓木变石也。再舟行而南,有正殿两重,名月色江声,门外荷花满湖,垂柳四荫,宛然西湖景色。小坐。过水心榭,乃水闸也,构亭三座于其上,若桥然。过桥至勤政殿,旁有福寿园,亦演剧地,规制如德和园而差大,楼亦渐圯矣。循山径至万壑松风处出宫,抵店已一点半矣。饭后三点至驻防两等学堂,高等班五十人,教员龄和教法不佳,资格亦不合。初等教员胡图凌阿尚可,已酉拔生也。游普陀宗乘庙,庙距府治约十里,循山庄宫墙外北行,至德汇门迤北,靠山楼一带林木森蔚,岩壁苍翠,细草如茵,至为幽胜。循墙再折而西,至行官,又里许至庙门,觅管事人不得,登庙后山顶四望,夕阳衔山,炊烟起村落间,山庄后山峻壁悬萝如绿幛。下山乃逢看守官,导入正殿下一视,急下山,回寓已暮矣。庙建于乾隆三十五年,因蒙古喀尔喀青海王公暨准回各部咸来祝嘏,特命仿西藏布达拉都刚法式创建此寺。寺内各题额皆兼四体书,有琉璃坊在殿前,尚完好,御题曰普门应现,曰莲界庄严。所有殿皆方整直立,列小窗数十,下宽上小,盖西藏式也。寺本有喇嘛驻守,后因盗卖御用陈设,各寺皆别派官兵看守,原有喇嘛但令唪经而已。庙中有高宗御制碑文及高宗仁宗御制诗。
二十七日。早至儒学,观御颁彝器十种,有蝉文簋甚古雅,余亦斑驳陆离,真三代法物也。学署有御赐钦定各书,如二十四史、十三经、九通、全唐诗、渊鉴、韵府之类,尚完好,但庋置架上,不免时有虫水伤耳。观习艺所,罪犯四十余人,一喇嘛在内,即盗行宫御用陈设者也。游民习艺者四十人,岁费二千余金,工作只织布一项。惟纺线室罪犯与流民同处,殊未宜,已告令更改。又劝令在所内设简易识字塾一所,允即辨。饭后十一点,再游山庄,仍由丽正门入,进正宫门,正殿题曰“澹泊敬诚”,规制崇闳而浑朴,石墄皆以大理石为之。中设宝座,供有历代帝容,自太祖以下凡十一匣,闻前岁自奉天省行官移奉至此。山庄勤政殿本有尊藏御容,但只八匣,自世祖起耳。每年六月六日抖掠【应为“晾”】,展拜一次,由都统行礼,然
后启视。宝座后有西洋油画一幅,两小儿戏于廊前,景地深远。后殿为“烟波致爽”,再进,一楼五楹高峙,曰“云山胜地”。梯石而登,西间一室曰“莲花”,门式如莲花开瓣,地毯席坐,只矮棹锦垫数具,闻圣祖供佛之所也。出后门,步行御道,石路松林,绿荫如幄。至芳园居小坐,阅内院数重,皆藏置御用各物之库,如绸缎之类,今则仅铺垫而已。转而西北,循石路上山,至珠源寺。中有铜殿一所,柱壁棂瓦皆以紫铜为之,与颐和园中大光明藏酷似,属观澜拍照以志之。历一涧下山,至文津阁,登石山一览。循石路至“云容水态”,盖山麓一阁也。转而西北,雉堞横构,上有一楼,名:旷观“。由此而西北皆山径矣。两山双耸,一涧中流,夹道古松,一望无际,山后幽致,斯为胜绝。行半里至涧南一庙(忘其名)。小坐饮茶。复过溪上山,逾两岭而东。轩馆数十楹横岭上,左览园外各寺及锤峰诸山,右见梅【应为“旃”】檀林、广元宫一带宫馆。再上绝顶,有亭翼然,全园在目,万树如草,两湖如碗,气清神旺,为之狂喜。逾岭西行至斗姥阁,近北宫墙一小庙,后临峻岭。下坡半里至山近轩,随山高下,构楼三层,外由【应为“有”】石洞,曲折可通,内则层梯,转而益邃,几忘登降之劳,但颓落殊甚耳。又西登岭至广元官,寺屋完好,于园中为仅见。寺就山顶构造,院中山巅诸石尚存,而夹植松柏其上,乍视疑堆石为之,颇饶别趣。由此直下,经御路,过石桥,南行入山。山半宫馆一所,曰“含青斋”,对面苍崖,松林翳翳。再上,由东而北,至“旃檀林”。楼宇颓败不堪,而清寂之趣如在深山穷谷中,不似离宫别馆也。东下有小路可通,逾数涧,至小庙,曰“水月庵”,惟败垣存焉。门外临道石坊差完整。出山至御道,仍缘涧回,约两里许,由“旷观阁”而出,回望山色,步步留人。缘途摄影数处,至芳园居前上船,至文园一视。园临湖东岸,假山数垒,乃仿狮子林为之,闻再易稿乃毕工,高宗南巡后,又重加改定,谓似倪云林画,今亦倾圯无存,仅乱石数堆,洞壑玲珑皆不可见,即所谓静好堂、清舒山馆、颐志堂者,皆壁立斜照中,残荷苍藓助其悲侧,使人叹息而去。闻楼下地皆以大理石铺之,亦拆去别存矣。循水心榭、“万壑松风”而西,仍出丽正门,至
寓灯火四起矣。
二十八日。早徐拙安来,以昨所拟整顿中学辨法三摺付之。访财政局德太守一谈,全境进款约四十余万,两酒捐为大宗,约二十余万,预算明约亏二十余万。约同人游狮子园,园以傍狮子岭得名,世宗在藩邸扈从,赐居于此,园额乃圣祖赐书也。距府治约十五里,径山庄西岭而下,路僻险难行,下山逾石河乃得达。入宫门后,大树参天,阴森秀蔚,如入深岩巨壑中,小坐待月亭,在万木深绿中,世宗所书额及高宗题匾均尚存。上坡十余级,前殿五楹,后殿三楹,其内略贮陈设各物,匾额皆不存。以志考之,疑即“片云舒卷”及“护云庄”也。
西北有七楹,即“群山环翠”。循坡而北,上有草舍五楹,题曰「草房」,高宗御笔也。再上为山最高处,为妙高堂,登此可见群山及山庄外各庙。南下,至法林寺,上供佛像,下有宝座,余则倾圮矣。待月亭之南原有“芳兰砌”、“乐山书院”、“水情月意”各殿,皆不可见,惟环翠亭巍然尚存。据看守官张千总言,自光绪九年、十二年两次大水后,将山下各殿座冲刷,水自墙内流行,近乃于临河筑泊岸以防护之,然形势已大变,不特亭馆基址无存,即临河小土山亦为水蚀尽矣。张干总言,十五岁时即守此园,文宗出狩时,醇贤亲王扈从,常在此间习马,时王年亦只十余岁,为之执鞭调马,今忽忽五十年,仅得补八品千总一官,年俸只四十余金,言次不胜悲叹焉。园内照片印成,有两张未佳,属重照。
二十九日。早起料理行李,即赴都统处禀辞。九点半启行,各官送于演武厅。行约一里,见河流,闻夏日此间可行船。十里过河,涉流而渡,途中见营房两所,新造尚未成,以驻新军者也。又数里到河口,上船,由府治至此计二十里。船式两头尖锐如橄榄,支数木搭布帆其上,折腰而入,席地而坐,颇饶别趣。同行共六船,行百二十里至乌龙镇宿。舟行山峡中,绝类瞿塘巫山间,峰奇岭峻,气象阴森,真关塞雄胜之地也。舟中成七律三章,七古一篇。
九月初一日。八点起,舟行已数十里矣。山势奇峭斗削,上侵霄汉。时有孤秀之峰,独立江边,但苦不知名耳。九点半墙子峪,停舟早餐。一峰秀出如笋,俗名老婆子山,可笑。晚宿潘家口。是日行一百八十里,过长城即入迁安界矣。墙在潘家口峰顶,沿河水磨甚多。舟中作避暑山庄歌。
初二日。行一百四十里,过三道行、芒牛哨等滩,在此河为最险,以视蜀川则渺矣。宿高台子。晚作滦河舟行绝句十一首。
初三日。九点到迁安县。入城视高等小学,二十余人,附初小一班。高小有八人方试毕业。在三讲堂听讲,教习均不甚佳。观女学一处,学生十余,问之尚能答,今年始开办也。回舟已午,复移棹沙岸午餐。晚宿夷齐庙,在清风台登眺良久。是日又作滦河杂诗数首。
初四日。早三点开行,七点到滦州。至第三师范学堂,商定校图及工价,约一万八千余金可办。视英文上课,周视全堂,布置整肃,视体操后,在堂留饭,饭后上车行,四点到津。
附:避暑山庄歌
庚戌秋仲,于役滦阳,请于都护,得人瞻览,穷胜二日,始得泰半,西南林壑,咸未涉及。回棹滦河,蓬窗低陋,蜷伏尽日,追为此篇,匪云纪胜,聊以赋哀云尔。
山山环翠拱滦阳,御苑天开避暑庄。
别馆离宫三十六,题名处处是仁皇。(三十六景圣祖所定,皆有题咏。)仁皇御宇持恭俭,六十年中世清宴。
周巡塞北复江南,清凉更启披风殿。
参差殿阁连云起,迤逦宫墙十余里。
荷花世界柳丝乡,宛然一曲明湖水。
西北云山倒景多,苍松石迳转坡陀。
琳宫梵宇清铃铎,(园内永佑寺、水月庵、旃檀林等八庙。)
月馆风廊老薜萝。
湖山秀丽天然足,宸游到此开清淑。
欲以茅茨守古风,不教雕绩争华俗。
曾读山庄御制篇,静观妙契托林泉。
时巡车驾秋行孺,展观王公夜启筵。
累洽重熙欣鼎盛,懿哉纯庙真神圣。
年年长作木兰行,蒙藏回疆咸与从。
因缘天语悟前辛,(山庄成于康熙辛酉年,时高宗适诞生。乾隆辛酉又始为巡狩之举,高宗御制诗序有”此中因缘不可思议之语。)
水榭岩斋次第新。
亭馆补题三字额,(乾隆十九年,高宗于圣祖御题三十六景之外再题三十六景,标题均以三字。)
峰峦渲染十分春。(高宗续建各处,多在西北山后。)
卷阿胜境长供养,(高宗归政后三至山庄,皆驻跸卷阿胜境。)
睿圣规模亦英壮。
廿四年间十七巡,仙居福地宸怀畅。
从来盛极伏衰征,再世南州盛甲兵。
不省输金归将作,微闻罢幸出公卿。(宣宗时罢幸,裁修缮费巨万。)甘泉昨夜传烽燧,匆匆又见鸾舆至。
捷书盼断羽书驰,恻恻宫车晚出时。
玉砌苔生金殿闭,至今烟树尚含凄。
我今问俗初经此,瞻眺灵区叹观止。
林壑休争蜀越奇,亭台占尽东南美。(园中各座落多仿江南名园。)高阁文津驾石渠,名楼烟雨似鸳湖。(此两处乃重建者。)
当时宫馆多难识,胜迹虚披旧画图。(诸景日就颓摧,或仅存遗址。)三朝宝翰留题遍,仙府琅环世争羡。
谁和先皇雪猎诗,英姿留向图中见。(永佑寺见圣祖大猎图一幅,高宗雪猎图二幅,有和绅、董浩等和御制诗。)
风物清佳信物留,偶然怀旧转悲忧。
悠悠旌旆思千里,莽莽风烟变九秋。
昨者行经万树园,当年列幕会群藩。
埭上草柔谁试马,只今驯鹿扰宫垣。(?郊数百亩,当时藩部王公百官在此列幄数十,陈百戏,放烟火,隐寓抚绥之意。有试马埭在其中,地敞草柔,今则马空,
而驯鹿数百游畜其间。)
颓垣败础空萧瑟,列校分屯尚千百。
白首秋风泪暗弹,
梦中犹望鸾旗色。(园中防兵数百人,月饷得九钱余,八九品武官月俸仅三两。)将军雅意爱园林,
营缮分颁少府金。(岁修四千五百多,工作不辍,视前时差完整。)
启钥常来重译客,(时有外国客持外部文来游。)
防秋谁识圣人心。
君不见昆明池水西山绿。
翠华去后无消息。
圆明一炬化如烟,尽日寒泉漱珠玉。
闲话先朝泪满襟,边云初敛海云阴。
聊将塞上悲秋意,坐对宫花取次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