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轶文《夜渡》

孙犁

     又有一天，我坐着那一只捕鱼的小艇，经过白洋淀，转过几处苇荻的遮拦，到了淀中央，因为是顺水，小艇近於奔驰的前进。老人站在船尾，用一只划板划着船。月亮升上来，照在水面上。

老人又向我诉说着他的鱼鹰的惨死。自从鬼子们到了水淀，沿岸各村所有的鸭子，鸡，鹅，鱼鹰，都叫他们“以战养战”了。但我却想起前几天，敌人清早袭击堤村，村人逃了出去，一群鬼子在街上肆虐，从一家宅院里赶出一只大花公鸡，鸡拼命的奔跑，飞腾，鬼子们冲着它开枪，它钻到河边的一个高大的苇子垛里去了。

高大的苇垛像一座高房，鸡钻进洁白整齐的樟子，就没声息了。一个鬼子赶过来，鸡不见了，他就扔下枪拆起垛来，把苇捆摔到地下，突然他跳起来，张着大嘴笑：[姑娘的！]

他向后面的同伴招手，他们也就裂开嘴向前跃进，这时站在垛上的那个鬼子，同两个苇捆滚下来了，一个姑娘立在垛顶上，她瞥了那跌下的鬼子一眼，嘴角上笑了一笑，就拉开一个手榴弹的弦，抛到了那一群跳跃向前的鬼子中间。

鬼子死掉了几个，跑掉了几个，他们抬来机枪，冲着这用苇荻围成的堡垒扫射。

姑娘一直立在苇垛上，手榴弹抛了一个又一个，她始终没有在掩藏，以后，她也许被枪弹穿过胸膛死掉了，也许被不久就起火的苇荻焚化。其中也许有她的伙伴们。

但是无论如何，像前六年的命运是不会有的了，那时是被逮捕，剥下衣服，被拖在船上带走，凌辱在爹娘兄妹的眼前，被阳光照射。现在姑娘们不会再有这种命运了。顶不行的在绝望的时候孤注一掷，宁为玉碎，普通的是去袭击敌人。鸡鸭和水鹰的命运，这一带的姑娘们，早知道是愚蠢而可笑的了。

注：本文发表在1946.6.8《晋察冀日报》，原题《故乡纪事》，包含两篇文章：《夜渡》《投宿》，其中《投宿》注明写于1941年。《夜渡》未收入孙犁的任何文集，《投宿》在孙犁的文集中有。最初发现《夜渡》的是刘佳慧，为此写了文章《佚文<夜渡>：< 琴与箫>故事的第四种讲述》，但她未将此文附录。今从原报纸抄录，贴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