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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霁:尼日河渔火


1.雨季


大凉山的雨季如期而来。


空中乱云翻卷,连串的闷雷像是天神擂响了牛皮鼓。雨点打在露台的遮阳伞上,噼噼啪啪,一阵紧似一阵,像在模拟一场激战,连隔壁麻将桌上弟弟妹妹们昏天黑地的厮杀也被覆盖。我和前小学老师兼渔夫吉克,也就是我阿爸,在窗前相对而坐,一人捧一杯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这是初夏的周末。从县城回到老家——具体地说是甘洛县田坝镇挖夯村,在小弟开的农家乐或者说鱼庄,陪老爸喝茶、聊天,心情就像这雨景,清新、明快,有一种润泽的爽。


田坝河从小相岭流来,水量不大,但水声嚣张。隔着一片鱼塘,对岸群山雄莽,满眼都是湿漉漉的苍翠。隆起的山脊上有一片古建筑群,土黄斑驳的高墙,顶着层层叠叠一片瓦灰,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像天上宫阙,或人间仙境。


古建筑是昔日土司府邸。土司世袭,曾经在这片土地上传承了不知多少代。最鼎盛时期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由岭承恩开创。岭承恩彝名呷呷足吉,是大凉山最显赫的土司之一。他极其聪明,骁勇善战,因军功而被大清皇帝赐姓“岭”,名“承恩”,并封“建威将军”。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这是一个让湘军统帅曾国藩也胆战心惊的名字。但很不幸,他一进入大凉山不久就遇到了岭承恩这个克星。岭承恩先是以伏击全歼石达开主力悍将赖裕新部,再成功偷袭石达开大营,烧其粮草,断其后路,将其逼向绝境。可以说,归根结底是岭承恩和大渡河那一波诡异的洪水合谋,将石达开置于死地。而唐友耕、骆秉章等朝廷大员,不过是捡了落地桃子而已。


但是,阿爸总是望着雨幕发愣,对我讲得眉飞色舞的土司往事,明显地心不在焉。这时,我蓦然发现,老爷子比前两年衰老多了。白发稀疏,越来越多的老人斑,让他的脸像极了窗外那棵百年朴树,树皮燥裂,苔藓密布。


他端茶杯的手也在颤抖。杯里茶汤荡漾,小小的泳池里,那两三朵茉莉花在兴风作浪。


 


2.偶像


 


八十二岁的阿爸的确老了。


但是,关于阿爸,其实另有一帧影像,一直定格在记忆深处。


那是三十几年前的秋天,我十三岁,第一次跟阿爸出门捕鱼,地点在毛尔代古——田坝河汇入尼日河的地方。尼日河是大渡河支流,多险滩,但是也有被我们称为“沱”的平潭。一滩一沱,一急一缓,形成抑扬顿挫的节奏。滩上鱼不会停留;沱里往往有树桩和乱石之类,轻则网坠沉不下去,让鱼逃走,重则刮破渔网。阿爸打鱼就在滩与沱的结合部。鱼往往喜欢在这种水花翻涌的环境里嬉戏、啃浆(石头上的苔藓)。那天也是傍晚。河边古木稀疏,但芦苇铺天盖地,长得肆无忌惮。秋风骤起,残阳如血。白茫茫的芦花在霞光里摇弋,就像人山人海的粉丝在向偶像挥舞荧光棒。似乎,这是专为阿爸营造的布景,成全他一个超凡脱俗的形象。他用手网打鱼。渔网旋转着抛出去,绽开一朵大花,轻轻铺展在水面。在铁坠子的重力下,渔网迅速下沉,紧贴河底。慢慢收网,网脚子还在水下,已经看见几条鱼儿在网里蹦跳。


最不可思议的是“甩白竿”——鱼钩上根本没有鱼饵。阿爸上身赤裸,穿短裤,蹬草鞋,背着笆笼,站在河边一块隆起的磐石上。他右手执鱼竿,左手拉住鱼线,侧身,微微后仰,鱼竿弯成一张弓时放开,一串三颗鱼钩被轻轻弹射到最远的水中。然后,他开始快速回收鱼线。很快,鱼竿拉弯了,鱼线绷直了,在弹,在抖动,慢慢看见有鱼在水中拚命挣扎,拍打出巨大的水花。太神奇了,三颗光刷刷的鱼钩从鱼群中划过,居然全部命中:三条一尺多长的白鱼,一颗挂在鱼鳃,一颗扎进肚腹,有一颗甚至钩在尾巴上。


“甩白竿”时的阿爸,应该是他一辈子最酷的一个瞬间。他正当壮年,身材颀长,肌肉鼓凸,晒得像青铜一样黝黑油亮。尤其是,他的捕鱼简直是出神入化,像是拥有魔法的毕摩。有型,有范儿,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


我从小爱画画,后来读的也是美术专业,看到《青铜时代》《掷铁饼者》之类经典雕塑,就想起甩白竿的阿爸。


 


3.吉克老师,或者渔夫吉克


 


在挖夯村,阿爸总是与众不同。


他是村里第一个中专生,第一个本土老师。买书,读书,写信,乃至刷牙之类的臭美行为,当时,在村里都是唯一。


他也是村里唯一的渔夫。


中专毕业,本来已经分配在县煤建公司,但因为是独子,放心不下寡居乡下的奶奶,就辞了工作,回村教民办。像是为了奖励奶奶对神灵的虔诚,或者是为了证明毕摩的法术,总之他和阿妈结婚后,很快就有了我。接下来,弟弟阿呷、俄且,妹妹索玛,小弟阿各,一个接一个地来到这个家庭。人丁倒是兴旺了,但是我家却越来越穷了。民办老师吉克,必须千方百计养活这个八口之家。最初,他的致富目标锁定的是毛狗,也就是狐狸。因为,我家房后坡上经常可以看见毛狗活动。它们甚至大白天也叼走过我家的鸡,气得奶奶以最恶毒的语言将它们诅咒。更因为毛狗皮值钱,一张皮,就可以把他当民办老师一个月的收入甩几条街。他把炸药裹在猪油里做成路边炸弹,或者依葫芦画瓢,按照老鼠夹子的样子做狐狸夹子,安放在狐狸出没的地方。但是,猎到几只狐狸、卖了几张狐皮之后,要么是只有那么几只狐狸,要么是聪明的狐狸闻到了吉克身上的杀气,远远地逃了,反正从此再也不见狐狸踪影。


于是,他转而打鱼。


打鱼,他也和村里人大不一样。村里人只会“嘿果”,即在田坝河“扎鱼”,也就是用石头杂草和泥巴将河扎断,将背篓安在故意留下的缺口上。十几个人密密地站成一排,像一把梳子。一声齐步走,大家在河底摸索着,一齐向下游的缺口“梳”过去,将浑水里慌不择路的鱼儿赶进背篓。


这种整法太老土,太没有技术含量,并且需要许多人的配合,所以只能偶尔为之。


与他们相比,阿爸打鱼,太专业,像正规军。他不屑在田坝河边打转。田坝河是尼日河支流,就一丈多宽,多数河段浅得连屁股都淹不到。因此,他的目的地永远是尼日河。开始,他在毛尔代古附近打鱼,每次只打四五斤,够全家吃一顿就行;有了阿呷之后,他走得远了些,每次打十多斤,小鱼自己吃,大鱼卖钱;有了索玛,尤其是奶奶得了肝病以后,巨大的开销是一个填不满的窟窿,他就需要走得更远,甚至走到利子依达附近,也就是尼日河汇入大渡河的地方。还好,那时河边几乎无人打鱼。从毛尔代古到大渡河边,百里河段,就像他的私人渔场。似乎,一切都是可以量化的。渔夫吉克,他是根据家庭的需要来决定对尼日河的索取。


他要价合理,鱼又是野生,所以城里的高档餐馆都抢着要。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阿爸打鱼,技术来自高人传授。那是一个有着怪怪姓氏的湖北人,阿爸当面要我们叫他“闽叔叔”,背后却称他为“打鱼倌儿”。打鱼倌儿出生于渔民之家,却喜欢到处走动。他背一张网,从老家嘉鱼县出发,溯长江而上,入岷江,再从大渡河进入大凉山。临近暑假的一天,阿爸到田坝学校里开会,恰好打鱼倌儿到学校卖鱼。一篓子鱼,鳞光闪闪地倒进食堂门口一个大木盆,对吉克老师形成巨大的视觉冲击。这是一个改变人生和命运的瞬间。因为,吉克老师当即来了灵感。他拜打鱼倌儿为师,整整一个假期,跟他跑遍了大凉山的大小河流。打鱼倌儿似乎也视阿爸为最满意的传人,不但教他捕鱼,而且教他织网、制钩,将吉克老师快速打造成一个出色的渔夫。从此,阿爸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在挖夯村小,是吉克老师;其余时间他在尼日河边,是渔夫吉克。A面老师,B面渔夫。两种身份,两种手艺,互不相干,他却都玩得风车斗转。


很快,在尼日河两岸,特别是在甘洛县城那些餐馆,渔夫吉克,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就像一个身怀绝技威震江湖的武林老大。


阿爸教了一辈子的书,也打了一辈子的鱼。打鱼是他主要的关注点,他生活的支柱,也是他的兴奋剂。只要说起打鱼,他就来劲,就两眼放光。反之,他一天不摸渔网就手痒,坐立不安,像一个不可救药的瘾君子。


于是,现在我知趣地把土司老爷岭承恩扔到一边,及时转移话题,聚焦于我的第一次独立打鱼。


 


4.我那一堆渔火


 


那年我十四岁,差不多已经是一个小伙子了。跟阿爸打鱼一年,我觉得自己早就是一个合格的渔夫,只差一个机会来证明。


机会很快就有了。秋季开学,阿爸去州里进修。于是,他走后的第一个周末,一放学我就出门了,阿妈在后面的大呼小叫也没有止住我的脚步。


出了门,我的自我感觉像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武士:挎着笆笼,像张飞操丈八蛇矛一样挥动着一根两米长的斑竹竿。不过,这竹竿比丈八蛇矛还有用。它的主要功能是布拦河网时用来挑网。现在,我用它来杵路,打草惊蛇、撵狗。更重要的装备都在背篓里:底层是渔网——手网和拦河网;中间是电筒、短柄砍刀、绳子、滚钩、两双草鞋和一只小锅,锅里有足够两顿的粮食;最上面是一床被子,土白布被单上面缝着缎子被面,大面积的绿叶里盛开着碗大的红牡丹,虽然极乡土极俗艳,却是阿妈在供销社精心挑选的上海货——那时,“上海”二字,意义就像今天印上手袋的LV。


我家和甘洛火车站只隔着一座山,半个多小时,翻山就到。早就踩熟了地皮,对来往车次尤其是慢车的时刻,早就了如指掌。所以,进入车站的我,已经把自己当成当年的铁道游击队,目光炯炯,气壮如牛,直奔那列正在进站的绿皮火车。对我们而言,这里的火车都是用来蹭的,买票反而丢人。我们从来都是在列车员眼皮底下大摇大摆上车下车,进站出站。车站、火车,就像是我家开的。


今天,我的目的地是埃岱前一站的凉红。那个地方好久没去,鱼肯定又多起来了。我心里还埋藏了一个更大的野心:希望逮到水毛子,也就是水獭。


上车及时,下车迅速,赶到河边时,晚霞满天,尼日河流淌着血红。我将背篓卸下就抓紧时间布网。我选择了不缓不急的河段,将拦河网的一端固定在水边的一棵树上,另一端系在腰上,就扒下衣服裤子,拉着绳子下了河。游到对岸,再将拦河网拉过河,也固定在一棵树上。


我也没有忘记布下滚钩。这是专门为夜里过路的水獭准备的。捕捉水獭是个技术活,也是来自那个湖北打鱼倌的传授。老师出身的渔夫吉克,比之半文盲的打鱼倌,绝对是青出于蓝。他没有多久就掌握了水獭的活动规律,能够辨识水獭和野猫子粪便的区别,甚至可以根据粪便的新鲜和干湿程度来判断水獭什么时候要经过。


滚钩也是自己用钢丝做的。先弯曲成形,再在石头上磨,磨尖,直到磨得沾手为止。鱼线也是自己做的。火麻搓成细绳,浸透桐油,晾干,再浸桐油,如是反复几次,就沤不烂,扯不断,牛筋一样结实。鱼线布在水獭必经的水道上,带了三排滚钩,每排有十来颗,总共三十多颗钩,潜伏在深水区上面浅浅的急流下。它们在水流的冲击下,游动着,耐心恭候水獭的到来。夜里,当快速游动的水獭经过这里,总有一二颗钩会挂住它,它越挣扎,就有越多的钩挂上,直到被紧紧缠住,再也无法动弹。


一切安排停当,我就像阿爸一样背着笆笼,提着手网沿河打鱼。到夜幕降临,月亮初升,我已经打了十来斤鱼——主要是白鱼、雅鱼和乌鱼。


今晚,我的“营地”,就将安在这个河边的石板上。河边有的是水打柴——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树干和树根。我还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树兜,可以燃烧几个小时。我将柴架起来,用砍刀在树干上像削铅笔那样,削下一些刨花状的薄片放在下面。我还带了一个用过的作业本,撕下两页,让引火变得更加容易。很快,渔火升起来了,淡淡的青烟弥漫了窄窄的峡谷。这是我向这里的万物生灵发出的信号,宣告我的存在。我用小锅在河里打水,用三块石头支锅,放一把米,就开始煮饭了。当然要吃鱼。我从笆笼里抓起一条乌鱼,刮了鳞,直接就用树枝串起,凑在火上烤了起来。鱼在火焰上方翻滚,慢慢脱水,表面变得焦黄,浓浓的烤鱼香味儿把我完全笼罩。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其实,我们打鱼,几乎每一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如果说区别,不过是露宿河滩或者栖身临河的洞穴。但今天,我是一个独行侠,第一次放单,意义就格外重大——它相当于我的成人礼。


当然,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紧张还是有的。当我吃完了那条鱼,喝下小半锅稀饭,在篝火烤热的石板上裹紧我的红牡丹被子时,我感到了孤独。水声,风声,近处鱼跳,远处鸟啼,将我的孤独进一步放大。久久不能入眠,眼睛就忍不住东瞅西瞅。月亮被浮云半遮半掩,显得鬼鬼祟祟。对岸,大山的阴影里隐隐有一对绿光,晃晃悠悠地游走。是野猫?狐狸?还是豹子?没有答案,思绪却突然接上了尼日河尽头的利子依达。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具体地说是1981年7月9日凌晨,在百年不遇的暴雨、山洪和泥石流中,利子依达大桥坍塌,一列客车直接冲进了大渡河。中国版的卡桑德拉大桥。中国铁道史上最大的惨案。在我的胡思乱想里,数以百计葬身河里的异乡人,变作冤魂,从利子依达进入尼日河,然后溯流而上,在冷森森的月光下乱纷纷地往岸上爬……我汗毛炸立,不敢再想下去。急忙抓砍刀在手,缩进被子,闭紧眼睛,让意志钢铁般坚强,与那些可怕的意象对抗。


黎明时分,我在山雀子的尖叫和乌鸦的聒噪中醒来。篝火已灭,但余烬尚在,青烟若有若无。一夜风吹,红花被子落满灰烬,像是铺了一层雪花。


我重新架柴,鼓起嘴巴吹火,烧水煮饭。然后去收网。


拦河网的收获让我惊喜。捞起来的十几斤鱼,加上昨晚打的,已经装了大半笆笼。


 


5.水獭,水獭


 


最大的悬念是滚钩。


我按住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贼一样蹑手蹑脚,走近我布下的滚钩。还在远处,我就预感到奇迹就要发生。果然,还没有提起绳子就看见了那只倒霉的水獭。它瞪着一对圆鼓鼓的小眼睛,徒劳地在浅滩上扭动身子。


其实,水獭是一种极其可爱的动物。第一次看到水獭,是前两年的暑假。阿爸和我陪奶奶去成都治肝病,车子在岷江边抛锚,正好有一条渔舟在打鱼。渔夫并不撒网,也不垂钓,而是由水獭代劳。一只经过驯化但依然套了绳索的水獭,在一个老渔夫的吆喝声里,不断下水,不断叼着鱼爬上船头。每次捕到鱼,那个老渔夫都要抓住它颈上的铁链,取下它嘴里的鱼。这时,水獭总会像人一样站立起来,一对短短的前腿并拢,作揖一般。渔夫就从舱里摸起一条寸把长的小鱼,塞进水獭嘴里,拍拍它的脑袋,让它再次下水,再次捉鱼。水獭皮毛油光水滑,身体极其柔软,动作极其灵活。那一刻,我觉得它显得好萌,好可爱——比我家的大花猫“花花”还可爱得多。


跟阿爸打鱼,第一次猎水獭是在去年的苏雄。那次纯属偶然。那是初冬,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下午。我们到了河边,正打算找今晚落脚的地方。突然,阿爸一把按住我,说了声“水毛子”,就搬起一个筛子大的石板,猫着腰,在茂密的灌木和芦苇的掩护下向前面迂回。一座两米高的断崖下,一只水獭带着两只半岁大小的幼崽,正躺在在沙窝里享受阳光。这里本来是无人区,水獭们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休闲,很日常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也许,它们关于人的入侵,经验和教训都太少,基因里还没有来得及植入足够的防范意识。总之,它们警觉的感觉器官并没有充分打开,因此对危险的逼近还浑然不觉。


阿爸走到断崖边,出其不意地将石板砸了下去。紧接着,他纵身跳了下去。其实,三只水獭,有一大一小已经当场毙命。怕它们没有死,阿爸还是将它们提起来,用砍刀柄补了两下,才将它们扔进背篓。


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刚才逃过一劫的那只小水獭,也许是见妈妈已死,惊慌、恐惧、不知所措,不但不逃开,反而在妈妈遇害的地方窜来窜去,有一次甚至碰到了阿爸的腿杆,像是要“劫法场”,救出它的“亲人”。


我们都是未成年。它失去妈妈的遭遇拨动了我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将它的痛感传递到我的身上。我明白它的处境。我希望它赶快逃离,唯愿它的劫后余生能够一直延续平安,顺利长大,建立自己的家,生儿育女。事实上,我已经在向它挥手,要赶走它。同时,我向阿爸投去乞求的目光,嗫嚅着说,放了它吧,它好可怜。阿爸却一把将我推了个趔趄,跨前两步,啪啪两下就将它打翻在水里。当他将小水獭倒提在手,它还在抽搐,血从它嘴角和鼻孔滴落,在水中洇出朵朵血红。但是,它的眼睛依然是晶亮的,像是死不瞑目,更像是在释放仇恨和敌意,让我猝然心惊。


现在,我走近滚钩,看到我的猎物时,去年那只小水獭的血腥一幕,正在脑中叠现。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拉过来。这是一只将近十斤的成年水獭,但是,它已经被钓钩和麻绳捆得严严实实,无法动弹,绝对没有还手之力。我蹲在地上,看着我的俘虏,内心很纠结,甚至就像它一样不知所措。一边是数目可观的一笔钱,以及猎获珍稀动物带来的快感和虚荣,另一端是一个可爱的小动物的生死命运。两边同等重要,让我难以取舍。正犹疑间,水獭突然噗地一下,喷了我一脸的水——它是使出了洪荒之力,亮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我懵了,也被激怒了,几乎是条件反射,立马给了它致命的一击。我依然和阿爸一样,用的是刀柄——那样才不至于损伤毛皮。


初出茅庐,我大获成功。当我回家以后,在门前剥皮时,招来了不少乡亲的围观。而且,消息不胫而走,让我成为挖夯村甚至田坝镇一个传奇的主角。一张水毛子皮,至少,也相当于一个壮年农民半年的收入啊。


但是此前,走在回家路上时,我却心情复杂。


起初,我把热乎乎的水獭丢进背篓时,生怕它活过来,逃走,就找来葛藤,在它上面密密地编织,像渔网一样将它罩住。坐上火车,我也多次悄悄揭开背篓,拨弄它,看它是不是真的死了。回到家,看到它的死已经确信无疑,上帝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又为它的悲惨命运黯然神伤,就像去年,直面那只小水獭的死亡。


多年以后,我与阿爸曾经有过一次关于水獭的对话。


话题是由我皈依某宗教引起的。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原由,只问,那次为什么不放过那只可怜的小水獭?


阿爸把他曾经讲过的话再说了一遍。因为家里需要钱。一家八口的吃穿用度要钱。五个孩子上学要钱。房子修缮要钱。给奶奶治疗肝硬化要钱。尤其是给奶奶治病、求医、住院、跑成都,对我们这样的穷人家而言,需要的钱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并且,水獭的肝脏,清热、去火、消炎,老中医们都说是治奶奶肝病的特效药。


水獭的一条命,奶奶的一条命,不,还有我们一家人的命,哪个重要?


我无言以对。但是,我依然没有原谅阿爸。


我更没有原谅我自己。


 


6.梦中的渔火


 


无论如何,是打鱼改变了阿爸。那些鱼,包括那些水獭,也改变了我们一家的命运。


开始,尼日河边只有他一个渔夫;初中时,我成为他的跟班;以后是阿呷、俄且、阿各。接力棒从大到小依次传递下去,始终有一个儿子在做他的助手兼徒弟。上了高中,我们又依次离开尼日河,在阿爸亲自辅导下,恶补数理化。后来,我们都如他所愿,考上了大中专学校,都在城里有了工作。只有小弟阿各不是读书的料,一直打鱼。


不知何时开始,阿爸在他教的学生中物色徒弟了。他先后带出了二十多个徒弟——他们是他教书生涯中另外的一类“桃李”,全部是升学无望的贫困生。


他是真正的授人以渔。


但是,打鱼的人越来越多,河里的鱼越来越少。甩白竿的时代过去了,一二十斤的大鱼绝迹了,他们织的网眼越来越小了。最后,无论田坝河、甘洛河、尼日河,还是越西河、大渡河,乌棒、雅鱼、白鱼,以及红杠子、石巴子,所有品类的鱼,都打不起来了。猎捕水毛子或者水獭的往事,在年轻人听起来更是如同神话。这并非他们师徒的“功劳”。有人用电打,有人用炸药炸,有人用鱼藤精毒杀。更厉害的是沿岸采矿、洗矿。铅、锌、锰、废水剧毒,可以让水族断子绝孙。终于,无鱼可打,渔夫们只有上岸。


阿爸别无爱好,唯有打鱼。所以,退休后的阿爸无所事事。实在无聊,就以织网打发光阴。渔网越来越多,和过去的老网一起,堆满一个房间,挠扰得老渔夫吉克很难受。


还好,命运最终还是为阿爸开了一道小口子。阿各读书不行,但是脑瓜子灵光。他本来是要当一辈子渔夫的,但是,他想打鱼却无鱼可打时,就养鱼,直到把自己弄成一个土豪,一个养鱼大户和鱼庄老板。现在,但凡节假日,还有多数的周末,我们兄妹四个都一齐回到这里,阖家团聚,吃一顿鱼宴。吃的鱼我们都有意让老爸去打——这样,老爸当年的武艺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这已经成为一个规矩,只要需要,就让他在鱼塘撒网,姑且过一把瘾。


我们怀念尼日河打鱼的日子,怀念被渔火照亮的岁月。我还想再次和阿爸深入讨论伴随我成长的那些水獭往事。


但是,话题还没有打开,阿爸突然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欢叫了一声——


雨停了,可以打鱼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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