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小时。我转到一条寂静的小街。那儿有一栋楼，有一个看起来很不错的商店，没有橱窗，门旁有张张贴：”综合展览，绘画与素描。“我读到了名字，可转眼它就从我记忆里丢失了。我已经20年没进过一个博物馆或画廊了，可我想它能让我从自己一脑子愚蠢的想法中分神出来，这在眼前是最重要的事，于是我走了进去。
我亲爱的朋友，没有什么事情像缘分一样。我是注定要看见这些画，在这个时刻看见这些画，在这种激动的状态中，在这个时序中。这儿一共不过大约60幅画，中等或更小的尺寸，一些肖像，大多数是风景。只有很偶然的几幅中，人物是重要的元素；大多数时候是树，草地，峡谷，岩石，耕种的田地，屋顶，或花园的一角。它们怎么画出来的，我可一点也说不上来；或许你知道完成的作品的一切，而我，正如我说的，20年没看过画了。可是，我很清楚记得我时常在一些艺术家工作室和展览上看到过和这些画一样的东西--非常明亮，几乎像张贴画，不管怎么说和画廊的画不一样。第一眼看上去这儿的这些画似乎刺目，令人不安，非常拙，很奇异；要想把第一眼看到的当作一幅画，一个整体，我得好好调整自己--可然后，然后我看见，我看见它们每个都是那样，每一个，和所有的，自然就在其中， 给予自然形式的人的灵魂的力量就在其中，还有画在这里的树、灌木、田野、山岗，还有更多的东西，在颜料的后面，某种完美(quintessential)，一种不可言说的命运的感觉--所有这一切我都看到了，所以我在这些画面前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感受，又非常强烈地找到了它们，又再次失去！我亲爱的朋友，如上所述，我想要说而永远不能说出来的，我就给你都写到这封信里了！我怎么能够将那么不可捉摸，那么突然，那么强烈，那么不可细分的东西诉诸言辞呢！我会找到这些画的照片寄给你，可它们又能传达给你什么--这些画自己又能把它们给我的印象传递给你多少，那些印象或许是完全个人的，一个我的命运、这些绘画和我自己之间的秘密。一片初耕的田野，傍晚的天空下一条宽阔的大街，一个有崎曲的无花果树的峡谷， 花园的一角和一个房子的后墙，一辆农场的推车和草地上一匹羸瘦的马，一个铜碗和一个土罐，几个围着桌子吃土豆的农人--这些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那么我还要和你讲色彩吗？有种难以置信的非常强烈的蓝，它反复出现，一种融化的祖母绿，一种深入到橘色中的黄色。可什么是颜色，它们不过是显示物的内在生命的手段！而这内在的生命就在那里，树，石头，墙，峡谷呈现它们最内在的秘密，几乎是投向我—但不是，它们明艳而和谐的动人的无生命的生命，就像在过去，我经常在过去的大师的作品中看到的，奇迹一般，释放出来。不，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是它们的存在的重负，它们那凶猛、不可置信的奇迹般的存在。我怎么能让它对你显明，这里的一切生—每一棵树的生，每一道黄色或绿色田地的生，每一道篱笆，每一道刻进嶙峋的山脊的峡谷，锡壶、陶餐具、桌子、笨拙的椅子的生，像从可怕的无生命的昏蒙，无生命的深渊中升起的新生命向我而来，使我感觉到，不，使我知道—这每一样物，这些生命，怎样生于可怕的对世界的怀疑，而通过它们的存在，永远覆盖了大打着呵欠的虚无可怕的渊薮！我又怎么能够让你明白这是我的灵魂懂得的一种语言，它掷给我对自己内心最奇怪最不可言说的情感最充分的认可，让我顿时了解，在我不可忍受的迷狂中我几乎受不了去感受的东西，而正是从其中（我确实那样深地感受到它！）我再也不能舒解自己！而这里有一个有着不可置信的力量的陌生的灵魂通过揭示整个世界给了我答案！我感到像是一个经过无休止的磕磕绊绊的人，找到了脚下坚实的土地，像一个渴望昂扬地向着暴风直面怒吼的人。正是在一场风暴中这些树在我眼前诞生，在我这里，它们的根戳向地里，它们的枝戳向云层；在一场风暴中，这些地上的裂缝，这些山间的峡谷，臣服了，而即使是在无畏的巨石那里，风暴披上了坚实的形状。而此刻，从一幅画到另一幅，我能感到某种事物，感受形象的累积和呼应，感受如何它们的内在生命在色彩中绽放，如何色彩相生相息，又是如何，一种色彩，那么神秘有力，携载着所有其他的颜色。在所有这一切中，我感受到了一颗心，创造这些的那个人的灵魂，他以这样的梦想回答了他自己最可怕的怀疑产生的癫狂。我能感受，能知道，能了然，能喜悦他情感的高潮与低谷，不管是外在的还是内心的，总之在千万时间中的瞬间，它让我写下了这些话。
……为什么会这样，除非因为色彩是显现那无言的、永恒的、强烈的事物的一种语言，一种比音乐更升华的语言，因为，就像某种永恒的火焰，它突然从虚无中灼灼跃出，焕发了我们的灵魂的新生？此外，音乐对我来说就像超然不染的月亮的生命，对比太阳强烈的生命……
还有，为什么色彩不能成为悲伤的兄弟，既然两者都将我们净化到永恒之中？
又及，这个人叫梵高。根据画册上的时间推断—时间都不远—他可能活着。我内心有什么让我相信他是我的同代人，也许比我略微年长。
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190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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