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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笔下的闽风闽俗

林蔚文

    冰心生于1900年10月(清光绪二十六年),一生经历了清朝、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历史时期,可谓历经沧桑。在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中,她在福建的时光不过两三年。然而,就是在这短短的几年里,故乡的水土养育了这位聪颖的女孩,同时也用纯朴的民风民俗深深地熏陶着她。在福州的鼓楼、南后街和杨桥巷的谢家大院里,少年冰心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生活中的一切。那热闹非凡的过年和元宵节,还有充满神秘气氛的七夕传说等等,都使她“觉得走入古人的诗中”。另一方面,祖父谢銮恩老先生的言传身教和家庭的影响,也使小冰心从小就深刻感受到故乡那悠久的传统文化。在此以后,冰心远离家乡,但是故乡的乡土风情时时萦绕在她的心中,历久弥醇。在她后来的许多小说散文中,无不饱含着游子怀乡的浓浓深情,无不饱含着她对故乡古老的风情民俗深深的眷念。在冰心的小说散文,尤其是晚年的许多文章中,对故乡的风情民俗有不少精彩的描述和回忆。冰心笔下的闽风闽俗大致说来有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对故乡年节习俗的描述,二是对市井风情的回忆,三是对疍民以及妈祖信仰等的记述。本文根据有关资料,对此问题做一讨论。  

   一、冰心笔下的故乡年节习俗

    冰心在许多文章中对福州古老的年节习俗有精彩细腻的描述,如除夕、元旦、元宵、三月三、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祭灶等等,儿时置身其境的无限欢乐都流露于笔端。在《漫谈过年》这篇文章中,她写道:“到了一九一一年,我们回到福州去和祖父、伯叔父母同住在一起。大家庭里的过年是十分热闹的。从祭灶那天起,大家就忙乎起来。最先是叠‘元宝’……然后就忙扫房……大门上贴上新的鲜红的春联……我们小孩子只准备穿新衣服,放花炮,拜年,拿压岁钱。”“新年过后,元宵节又是一个高潮。我们老家在福州南后街,那条街从来就是灯市。灯节之前,就已是‘花市灯如昼’了,灯月交辉,街上的人流彻夜不绝。”在《寄小读者》中,她还写道:“新年之后,有元宵,这千千万万的繁灯,作树下廊前的点缀,何等灿烂?舞龙灯更是小孩子最热狂最活泼的游戏。三月三日是古人修契节,也便是我们绝好的野餐时期,流觞曲水,不但仿古人余韵,而且有趣。清明扫墓,虽不焚化纸钱,也可训练小孩子一种恭肃静默的对先人的敬礼……五月五是特别为小孩子的节期,花花绿绿的香囊,五色丝……七月七,是女儿节……庭中陈设着小几瓜果,遍延女伴,轻悄谈笑,仰看双星缓缓渡桥。小孩子满握着煮熟的蚕豆,大家互赠,小手相握,谓之‘结缘’……八月十五中秋节,满月的银光之下说着蟾蜍玉兔的故事,何其清切?九月九重阳节,古人登高的日子……”此外,冰心在《我的父母之乡》、《故乡的风采》等文章中,也反复谈到故乡的有关习俗。在这些描述中,亦很清楚地看到故乡年节习俗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福建古称海滨邹鲁之乡,自晋时衣冠南渡中原汉文化大规模南播以来,在近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中华传统文化在这块南国土地不断生根发芽,繁衍传承。到清末民初,已如参天大树,根深叶茂,浓荫蔽日。作为汉晋以来福建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闽中福州,更是这一传统文化的重要流传区。椐现存福州最早的地方志宋淳熙(1174-1189)《三山志》记载,晋唐时期,福州各地就已广泛流传中原地区传统的年节习俗。从元旦五鼓时分的祈年、饮屠酥、序拜,到初二、三的上坟,初五日的入学拜师;从上元灯市、彩山和观灯,到寒食、游山、踏青;从上巳节的禊饮,到端午竞渡、插艾、系五色丝、饮菖蒲酒、包角忝;从七夕乞巧、中元节、盂兰盆会到重阳登高;从冬至、祭灶到岁除驱傩、烧火爆,等等。1这些古老的年节习俗,在明清时期直至近现代在闽中等地仍大都完好地流传下来。一些重要的节日如元宵节、中秋节、除夕、元旦等,在闽中福州等地晚后愈加热闹非凡。如著名的福州上元灯会,唐宋以来直至明清历久不衰。明清两代规模愈大,较之唐宋时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明代福建长乐籍著名学者谢肇淛说:“天下上元灯烛之盛,无逾闽中者。闽方言以灯为丁,每添设一灯,房燕寝,无不张设,殆以千计。重门洞开,纵人游玩。市上则每家门首小;悬灯二架。十家则一彩棚。其灯上自彩珠,下至纸画,鱼龙果树,无所不有。游人士女,车马喧阗,竞夜乃散……大约至二十二夜始息。盖天下有五夜,吾闽有十夜也。”2冰心旧居所在的南后街,正是明清前后福州最著名的灯市闹区。清咸丰《榕城岁时记》说:“吾闽后街,自正月节假内即开市买灯。夜间灯火辉煌,不减京物略所云。光影五彩,照人无妍媸。烟冒尘笼,月不得明,露不得下。”其间各种各样的彩灯花灯,五彩缤纷,流光溢彩,吸引了无数男女老少。南后街元宵灯市的盛况给小冰心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在七八十年之后,老人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玩过的“三英战吕布”走马灯、金鱼灯以及兔儿灯等等。不过,最后她也不无感叹地说:“最好玩的还是跟哥哥姐姐们到大门口去看灯。”3三月三的上巳节是中国古老的传统节日,《论语·先进》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吟而归。”其在上古大致包含了祓禊、祭高谋、男女郊游等内容,中古以后则多成为文人雅士曲水流觞咏唱聚会的节日。王羲之著名的《兰亭序》开篇即说:“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必至,少长咸集……一觞一咏,亦足以畅述幽情。”此后,上巳修禊与流觞曲水文人咏唱合为一体。明清近代,福州等地此类活动亦有流传。万历年间,著名闽籍学者徐*、徐*、谢肇淛、曹学佺、邓原岳等人曾在福州金鸡山下的桑溪举行过一次规模盛大的修禊活动,参加者留下许多优美动人的诗文。徐*《桑溪禊饮序》曰:“万历己亥,祓除之日,和风初扇,晴旭咋开,遂集诸贤,禊饮其上。泉声宗铮,石势盘曲……浮觞无算,临流泚笔,酒载诗成。以咏以游,穷日而返。”4由于冰心的祖父谢銮恩老先生在当时福州城内是与严复等人有过交往、较为饱学博识的文人,因此曲水流觞这类文人雅士的活动于他而言应是熟悉的。由于他的言教,使小冰心在小小年纪也就知道了这一习俗。在冰心文章中多次提到的端午节、七夕乞巧节,在福建各地亦是历史悠久,流传广泛。清乾隆《福州府志》卷九曰:“端阳至五月一日始,人家悬蒲艾,妇女系续命丝,佩符簪艾虎,作粽。午日书符作门帖,浴兰汤。以蒲与雄黄入酒饮之,并制雄黄为筒,燃于屋壁床帐之上。小儿则以其末涂耳鼻,云避百毒。”农历七月七日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民间受这一古老而美丽的神话传说影响很大,很早以前就有了七夕之节而纪念牛郎织女。梁朝宗懔《荆楚岁时记》云:“是夕,妇人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渝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七夕节日,闽中各地还有“分豆结缘”的习俗。清咸丰《榕城岁时记》云:“帝京景物略:四月八拾豆儿曰结缘。先是拈豆念佛,一豆佛号一声,有念豆至石者。吾俗七夕儿童以蚕豆相饷遗,亦谓之结缘。”可知闽中此俗是由此演变过来的。这也就是冰心所说的“小孩子满握煮熟的蚕豆,大家互赠,小手相握,谓之‘结缘’”的由来。 

二、冰心笔下的故乡风情民俗 

    冰心在有关文章中对故乡的风情民俗有不少详细的叙述。如吕祖庙的祈梦、白马王庙与闽越王郢三子射鳝的传说、民间的禳灾、过关及丧家糊白纸等习俗。又如对故乡评话、民歌、木偶戏的叙述等。此外,她对福州的三山、榕树、南后街、花巷、鼓楼薰鸭店、光饼、茉莉花以及农妇三条簪乃至于闽江发大水等故乡风情也有很深的记忆和怀念。冰心在她的文章中至少有三处提到福州乌山的吕祖庙。一是回忆她父亲参加甲午海战生死未卜时,家里人到吕祖庙求签应验之事。二是在《记萨镇冰先生》一文中提到萨镇冰家人在福州吕祖庙求签的事情。此外,她在《童年杂忆》一文中还详细回忆了儿时的寄养和过关等活动。“我生下来多病,姑母很爱我的父母,因此也极爱我。据说她出了许多求神许愿的主意。比如说让我拜在吕洞宾名下,作为寄女……我们还买了一条牛,在吕祖庙放生——其实也就是为道士耕田。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还请道士到家念经,叫做‘过关’。这‘关’一直要过到我十六岁,都是在我老家福州过的。我只有在回福州那个时期才得‘恭逢其盛’!一个或两个道士一早就来,在厅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坛,围上红缎‘桌裙’,点烛,烧香,念经,上供,一直闹到下午。然后立起一面纸糊的城门似的‘关’,让我拉着我们这一大家的孩子,从‘关门’里走过。道士口里就唱着‘××关过啦!’‘××关过啦!’我们哄笑着穿走了好几次,然后把这纸门烧了。”

    福州古称“三山”,乌山为其一。唐天宝八年(749年),唐玄宗敕名为“闽山”。宋熙宁间,郡守程师孟更其名为“道山”,并延曾巩作著名的《道山亭记》,道山因此名噪一时。唐宋以来,乌山就是福建道教的中心地之一。其上道教遗迹颇多。吕祖庙位于乌山之麓,其以祀吕洞宾和求签灵验而闻名于世。冰心在文章中多次提到谢家和萨家到吕祖庙求签之事,应是当时福州民间崇信吕祖的真实写照。至于因为年小多病,则拜在吕洞宾名下为寄女,逢生日还延请道士做过关禳灾等活动,这在当时也是比较常见的一种民间习俗。“过关”是为儿童禳灾的一种道教仪式,一般以三四个道士在主人家中排坛设祭,吹打念唱一天,祭仪最后的仪式如冰心所言,在纸糊的门关中让求祭的儿童从中走过,谓之“过关”。民间迷信,认为这样做了可保儿童避过各种灾难险害,平安生长。

    1955年冬,冰心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回福建视察。这是她时隔四十多年后的首次返乡之行,也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返回父母之乡。在短短的一个月行程中,她对故乡的青山绿水、一草一木都充满无限的爱恋之情。她不但参加了许多视察活动,同时也特别关注家乡的风情民俗。在此后的一些文章如《还乡杂记》、《我的故乡》中,对故乡的风情民俗都有不少详细的描述和回忆。白马三郎射鳝鱼的传说、民歌、木偶戏乃至闽南的桥塔古建筑等,在她的笔下都成为优美动听的赞美诗。闽越王郢第三子射巨鳝的传说,在早期正史中不见记载。其流传的时空,约当唐宋之后的一些野史方志之中。明黄仲昭《八闽通志》载:“善溪,旧名鳝溪,在鼓山之北……相传越王郢时,溪有大鳝,长三丈。郢第三子号白马三郎,有勇力,射中之,鳝怒,缠以尾,三郎人马俱溺。邑人立庙佑之。”5民间相传巨鳝时常为害人畜,白马三郎舍身杀鳝,为民除害,乡人敬之,立庙以祀。白马三郎庙的祭祀香火在鼓山等地民间延至今日仍可见到。冰心在《故乡的风采》一文中还对福州郊外纯朴健美的农妇大加赞美。当她从闽江桥上进城的途中,“惊喜地发现满街来来往往的尽是些健美的农妇!她们皮肤白皙,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三条刀刃般雪亮的银簪子。穿着青色的衣裤,赤着脚,袖口和裤腿都挽了起来。肩上挑的是菜篮、水桶……健步如飞,充分挥洒出解放了的妇女的气派!这和我在山东看到的小脚女人跪在田地里做活的光景,心理上的苦乐有天壤之别……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我也见到了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和苏联的农村妇女,觉得天下没有一个国家的农村妇女,能和我故乡的‘三条簪’相比。”冰心笔下的“三条簪”农妇,多在福州郊县的一些乡村。自古以来,她们就以勤劳勇敢和健美而著称。其主要特征,就是青衣青裤和大脚,人称“平脚嫂”。这较之传统的小脚女人无论在劳动、行走等方面,都占有很大的优势。尤为重要的是,在这些“平脚嫂”的传统发髻中,都有插银簪子的习惯,这亦是冰心文中所说的“三条簪”。这一称呼在近代以前曾经是对福州郊县农妇的代称。这些传统的“三条簪”是从何而来的呢?椐清人施鸿保《闽杂记》载:“福州农妇多戴银簪,长五寸许,做蛇昂首之状,插于髻中间,俗名蛇簪。或云:许叔重《说文》:‘闽,大蛇也。其人多蛇种。’簪做蛇形,乃不忘其始之义。”这一解析,有一定的历史依据。汉武帝元封元年,汉兵四路入闽攻击闽越,闽越国遂破。汉晋以后,部分闽越后裔遗民散落闽江流域各地,福州郊外的沿江区域在古代亦是他们的散居隐匿之地。从这些农妇头上传统的蛇形银簪之中,可以窥见当年闽越人崇拜蛇图腾的某些历史遗迹。

    冰心笔下有关福州发大水的记述,可以说是几千年来福州地区那一充满苦涩的特殊风情的真实写照。长期以往,凡是在福州久居过的人们,无论古人或今人,相信他们都会难忘春夏时期时常光顾福州城的严重洪灾水患。每年春夏之交,闽江上游常常山洪爆发,不消时日,滚滚洪水就直逼下游的福州城。在防洪能力低下的年代,民间百姓最畏惧的莫过于“做大水”或“做溪水”。一旦发大水,全城往往淹浸其中,低处水没屋檐,舟船行于街衢并非罕见之事。民间流传“洗厝”的俗语至今仍然。此情此景,令年幼的冰心也会从母亲的讲述中感到心惊胆颤。椐有关资料记载,仅从明代以来,福州就经历过几次特大洪灾的袭击。大水既发,闽江流域哀鸿遍野,惨不忍睹。明人谢肇淛《五杂俎》记曰:“(明)万历己酉(1609年)夏五月六日,建宁山水暴发,建溪涨数丈许,城门尽闭。有顷,水逾城而入,溺死数万人。两岸居民,树木荡然。如洗驿前石桥,甚壮丽。水至时,人皆集桥上。无何,有大木随流而下,冲桥桥崩,尽葬鱼腹。翌日,水至福州,天色晴朗而水暴至,斯须没阶,又顷之,入中堂矣……大水入城,高二丈许,南门兜仅露一抹,如蛾眉……方水至时,西南门外,白浪连天,建溪浮尸,蔽江而下。亦有连楼屋数间泛泛水面,其上灯火尚荧荧者,亦有儿女尚闻啼哭声者。其得免于人救援,免于鱼鳖,千万中无一二耳。”6明万历三十七年的这次特大洪水及谢肇淛的这段生动记述,在后来的方志中屡为后人引载,成为记述闽江水患的“经典”之载。清至近代,福州的水患几乎年无间断,其中又以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光绪元年、二年(1875、1876年)及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三十七年(1948年)等为重大。如光绪元年,“省城自五月十六日后,复大雨倾盆,昼夜不息。至十九日夜,雨始稍停。上游溪流奔腾下注,又值海潮顶涌,水势骤涨……水深之处弥漫无涯。所有庙宇、营房、塘汛,闽县、侯官二县衙署、监狱,城乡民居、田园、道路、桥梁,均被淹浸。被难居民,或攀树登墙,或爬蹲屋上,号呼之声不绝于耳。”7这些自然灾害涉及面广,危害极大,使民间百姓往往谈灾色变,终生难忘。冰心文中所言大水将谢家的金鱼池中的金鱼冲进堂屋之事,只是福州水患全豹中的一斑。

    冰心在许多文章中提到的榕树、茉莉花乃至鼓楼薰鸭店和光饼等,也是多姿多彩的福州市井风情中的斑斓之叶。福州自古多榕树,榕城之称即出于此。据载,北宋治平年间,福州太守张伯玉倡民广植榕树,以至街市“榕荫蔽日,暑不张盖”,至今市区仍榕树遍地,间有千年古榕者。茉莉花原产于波斯,其引进福建的历史至迟可以追溯到唐五代。明清近代,茉莉花在福州等地广为种植,街头巷尾花香扑鼻。以花窨茶,成为福州著名特产的茉莉花茶更是香味沁人,驰名中外。作为福州中心区的鼓楼,自古以来就是最繁华的地带。明清前后,这里聚集着数以百计的商店、货栈、牙行等等,各种店铺如布店、裁缝店、染衣店、金店、当店、鱼丸店、京果店、薰鸭店、* *店、光饼店、鱼市、菜市、杉木行乃至于棺材铺等等,应有尽有。各色商贾、小贩、市民、行人、骡马、车辆日夜穿梭其间。夹之走街穿巷的小贩叫卖声、鱼丸挑子的碗匙敲击声、飘游不定的牙医盘铃声、市民妇孺的喧闹声,构成了一幅近代热闹繁杂的市井风物画卷。福州的特产光饼,据说缘于当年戚家军抗倭行军时背带的干粮。饼面洒上芝麻,中穿一孔,装炉以炭火焙烘而成。出炉时又香又脆,令人流涎。大约在十年前,舒乙先生从福州带回光饼、福桔和桂圆等福建特产,又一次勾起冰心老人的怀乡之情。她在致《福建日报》副刊编辑的信中,满怀感慨地说:“我有半个世纪没有吃到又香又脆的光饼了!”不知那次老人有否尝到那充满故土香味的福州光饼? 

三、冰心有关疍民及妈祖信仰的记述

    在冰心的一些文章中,多次提到福州的水上居民——疍民以及福建古代著名的海神妈祖。如在《记萨镇冰先生》一文中说:“那时别的船上,都有船户领港,闽语所谓之‘曲蹄’,即以舟为家的疍民。”在《还乡杂记》中她写道:“这个小学里同学的父兄,多半是闽江上的水上人民。解放以前,一直受着反动统治阶级的歧视。他们不但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连上岸居住也不被许可,只能以打鱼操舟为业。”冰心所说的“疍民”、“船户”,就是闽江流域历史上一群特殊的水上居民。他们的形成、称呼、分布范围及生活习性等,在各个历史时期略有异同。一般认为,闽江流域的“疍民”,最早应源于汉晋时期福建土著民族闽越人。汉武帝灭闽越后,部分闽越人逃匿于闽江流域江河水际,其后繁衍发展为一支颇具规模的水上居民。《北史·杨素传》称之为游艇子。唐代诗人元稹及宋代古籍《太平寰宇记》称之为白水郎。宋元以来,各地或有泊水、白水、蜒人、疍民、科题甚至“曲蹄”等蔑称。他们分布的范围,以闽江中下游区域为主。明清前后在福建东南沿海地区如闽东霞浦、闽南泉州、厦门、漳州等江海水上也有部分散居者。近代以来,民间一般称之为疍民。8疍民的生活习性,如宋元明清古籍方志所言,“其居止常在船上,兼结庐海畔,随时移徒,不常厥所”。9“以舟为居,以渔为业,浮家泛宅,逐潮往来,江舞海噬,随处栖泊。”10长期以来,疍民都生活栖息于水上舟中,从事渔捞、运载等水上作业。他们保留有崇拜蛇神等闽越人的遗俗,与珠江口等地南越人后裔水上居民的生活习俗有不少类似之处。疍民的社会地位低下,建国以前,他们少有读书求职的机会,大部分疍民甚至连上岸居住的权利也被剥夺,受尽欺凌和压迫,在社会底层过着艰辛的生活。由于他们熟悉闽江流域的水情水路,因此冰心文中提到的船户领港之事,亦是疍民平时经常为人服务的一项劳作。建国以后,疍民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水平得到很大的提高和改善。至现在,绝大多数的疍民及其后裔已融入社会大家庭中去,今人已难以寻觅当年水上疍民的历史痕迹。

    冰心在《<华厦诸神>读后》一文中对福建古代的海上女神妈祖有详细的叙述。说她在七八岁的时候,跟她父亲在烟台的福建会馆就见过天后宫。烟台的天后宫及妈祖的事迹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她还写道:“民国时期,海军中福建人居多,每次我随父亲到军舰上访友时,军舰上的水兵,往往把我带到他们的房舱里去参拜天后。在天后的牌位小桌上,都摆着许多供品,还有酒瓶酒盅。他们说:天后可灵着呢!在海上遇到大风大浪时,连厨舱里的杯盘都倒翻了,只有天后供桌的酒杯,却安然不动。”妈祖信仰已有千余年的历史。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年)妈祖生于福建兴化湄洲岛的一个渔乡,取名林默。宋太宗雍熙四年(987年)逝世,年仅27岁。林默在世时即事女巫,能为人“指点迷津,拯灾救难”。去世后民间传说愈多,主要神性是在海上抢险救难,镇海护航,保佑民众。千余年间,经由当地百姓及统治阶级的不断吹捧宣扬,妈祖逐渐由人到神,成为神性十足,灵性异常,常在海船危难之际庇佑四方的海神。元明以来,逐由天妃加封为天后,成为航海者和东南沿海广大民间百姓普遍崇祀的著名神祗。作为妈祖的故乡和航海者众多的福建省,妈祖信仰在民间更是历史悠久,流传广泛。包括烟台天后宫在内的有关宫庙,多是福建渔民和航海者在各地虔诚建造的供祭场所。据有关资料统计,北至辽东半岛,南及台湾、东南亚等地,甚至远及美国旧金山地区,妈祖的信仰及宫庙也都有迹可寻。至于近代民国海军军舰上供祀天后的现象,历来也为一些研究者所称道,惟其多泛泛而谈,无见例证。冰心此文所言,包含了亲闻、亲历和亲见,应是这一事实最好的例证。 

四、几个问题的讨论

    冰心笔下的闽风闽俗在福建地区的民间习俗中应当说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与她在福建生活时间的短暂有直接关系。然而,尽管如此,在世纪老人的生命历程中,故乡的风情民俗能给她留下如此深刻和良好的印象,这其中确有一些问题值得思考和探讨。首先,我认为冰心在一定程度上对故乡风土习俗的熟知,除了她在福建两年多生活的亲历和见闻之外,还有家庭及亲朋好友虽是间接但却是重要的影响作用。冰心的祖父谢銮恩是一位熟知闽俗的文化人,其父母、叔伯、舅舅、表兄弟等大多是受过教育有文化的闽人。在她青少年时代接触的许多亲朋好友乃至水兵军官,很多也都是闽人且多为福州人,如萨镇冰、萨本敦、刘放园等等。在父母亲戚朋友的影响熏陶下,少年冰心很早就知道许多有趣的故乡民俗风情,如上巳节与、流觞曲水、腊八粥、发大水等等,都是她从祖父、父母亲等人口中听到的,这在她的有关文章中也有明确的表述。这些风情民俗,对于少年冰心而言,大多有趣甚至好玩。在求知欲十分强烈的孩童时代,在父母及亲朋好友的熏陶影响下,小冰心自然而然地对这些习俗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其次,故乡的风情民俗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冰心的爱乡情结。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叶落归根,故土难忘的优良传统。冰心不止一次地在文章中由衷赞美她的故乡,她的父母之乡。“清晓的江头,白雾茫茫;是江南天气,雨儿来了——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却原来还有碧绿的江,这是我父母之乡!”一些优美动听的诗章,读来令人心旷神怡,心向往之。海内外许多报章屡有介绍冰心对故乡和乡亲的一片赤诚之心。家乡发大水、闹洪灾,老人食不甘味;祖籍地横岭村小学校舍破旧,老人闻之落泪而捐款数万元。每当乡亲前往中央民院那所普通的住居叩访时,即使老人在病中也撑起身子热情待客。这一切都体现了冰心先生真诚纯洁的爱乡之情。那么,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老人如此纯真的爱乡之情呢?除了自身良好的文化修养和极具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美德等因素之外,我以为故乡古老纯朴的风情民俗在一定程度上也加深了冰心的爱乡情结。冰心不止一次在文章中写道,我的故乡在福建,我的根是深深地扎在长乐横岭乡的土地上的。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土地和人民,还有那终生难忘的春节年俗、元宵灯火、七夕乞巧、中秋赏月等等古老而又美好的习俗,这些都加深了冰心诚挚爱乡的情感基础。在故乡短暂而富有情趣的生活中,少年冰心用聪慧的目光观察社会,吸取营养。此后远离家乡成为名人的冰心,家乡的山水草木、风情民俗在她的记忆中恍如昨日旧梦,依然清晰可见,不能忘却。她逢人便说福建好,好在哪里呢?好在南后街火树银花辉煌灯火的古老元宵;好在闽江的碧波绿水;还有那吃苦耐劳的水上疍民;好在暑不张盖的遍地榕荫和清新沁人的茉莉花香;好在鼓楼前香脆诱人的光饼和薰鸭;好在肩挑菜担健步如飞的“三条簪”农妇……。这些故乡美丽的画卷,早已融于老人的心中,因此,她才更加热爱故乡,热爱乡亲,热爱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其三,故乡的风情民俗,在一定程度上对少年冰心的健康成长起到有益的熏陶和教育作用。俄国语言艺术大师H·布宁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一切都可以用语言描绘,但是仍然存在着纵令最伟大的诗人也无法逾越的界限。永远有‘不能以语言表达的’东西。”11布宁所言原指语言艺术以外的表演艺术。我想在此可否延伸这句话的含义,即作为一种特殊文化载体的民俗,亦是令最伟大的诗人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这种民俗经历漫长的时光隧道,或静止,或流动,或嬗变,或消亡,或新生。令古往今来生息于它的身边的芸芸众生,或用眼,或用耳,或用双手去触摸,去体会,去亲历亲闻,从而从中汲取一种其他东西无法替代的营养。故乡的风情民俗对冰心的熏陶影响,应该说也是如此的。冰心笔下的闽风闽俗,除去少数旧时的迷信之外,应当说大部分是健康有益的。这些民间习俗,大多包含着中华民族古老纯朴的传统文化内涵。如春节元宵的合家团圆、清明祭扫的敬祖活动、七夕神话的美丽神奇、中秋月圆与古人的感怀咏唱等等。这些饱含中华传统文化的习俗,对少年冰心的成长无疑会起到一定的有益作用。如南后街的春节欢庆和元宵观灯等活动,使少年冰心觉得好像“走进古人的诗中”,以至在几十年后老人仍对此回味无穷。这些民间习俗对冰心后来的文学创作,也起着积极的影响作用。如在《寄小读者》中冰心不少娓娓动听的描述,许多素材就是取自家乡难忘的年节习俗。文学创作历来都说源于生活,我想,冰心在家乡所见所闻的这些风情民俗,应是她后来文学创作的源泉之一,在其中,冰心也受到了难以估量的教益。

    总而言之,冰心笔下的闽风闽俗,通过她的生动描述,展现出古老淳朴而又多姿多彩的风情画卷,读来让人如临其境,倍感亲切。另一方面,通过冰心的笔端,我们又可以看到“五四”以来一直驰骋于中国文坛上的一代文学大师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之情。这种浓烈的爱乡之情,源于她的传统美德,源于她的家庭教育,同时也源于故乡古老习俗对她的深刻影响和熏陶。

      (作者系冰心文学馆副馆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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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宋·淳熙《三山志》卷40,土俗类。 

2 谢肇淛:《五杂俎》卷2。 

3 冰心:《漫谈过年》,《冰心全集》卷8,12页,1990年。 

4 清·乾隆《福州府志》卷17。 

5 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4,地理山川。 

6 明·谢肇淛:《五杂俎》卷4。 

7 清·丁日昌:《丁中丞政书》卷7。 

8 林蔚文:《福建东南沿海疍民名称与分布考》,《东南文化》1990年第3期。 

9 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02。 

10 清·光绪《侯官乡土记》卷2。 

11 [俄]莫·卡冈著,凌继光、金亚娜译:《艺术形态学》,296页,三联书店,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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