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口开河的特权——王艺《海客日谭》

钟叔河

钱钟书先生说,清末有些出洋的人,所写旅行记往往无稽失实,行使了英国老话所谓旅行者听享有的凭空编造的特权(thetraveller's leavetolie),例如王芝的《海客日谭》.

《海客日谭》似乎只有一种光绪丙子年间的刻本,李一氓曾将他使缅时所得一部示我,其中信口开河之谈确实不少,现选译二则如下:

'1872年二月十八日近午时,我在从英国开往瑞典的船上,向北望去,忽见一个遍体金鳞的人,骑着一匹金色马,在海面上空飞行;下面海水中则游着一条长着人头的鱼,全身红鳞,满头长发,手足俱备.刹时狂风大起,暴雷巨浪,轮船几乎要被浪打翻了.船上人说,这些怪物叫'鸦利时兜,随飓风而来,较小的船,遇见它必沉无疑.飓风过去以后,当晚又见一个小矮人,突然从海中飞跳上船,随即又跳回海里,站在浪尖上向船人合掌致意,发出一阵鹰叫一样的笑声,就转身奔向波涛深处消失不见了.毕旦(英语译员)告诉我,这种小矮人生活在海中,常攀着船舷,或跳上船头,此时万万不可惊扰它,否则船难保平安.可惜当晚月色朦胧,船身摇动,我没能看清楚.'

'缅甸深山之中有一种怪物,名叫'绿瓢子',毛深尺许,尾长于身,爪牙锋利,凶猛无比,能捕食虎豹.我在奉西地方亲眼见到过,知道它乃由人变化而成.缅甸野人山中的黑白倮人,普通能活一百几十岁,若过了两百岁,子孙便不敢留养在家,要将其送入人迹不到的深山,给准备几年的食物.老倮人从此与世隔绝,渐渐遍体生毛,尾脊骨端长成尾巴,牙齿和指甲变尖利,头发变红,眼睛也变成金色了.待到食物吃完,已能在悬崖峭壁上往来如飞,便追捉野兽,活剥生吞,成了可怕的'绿瓢子',据说连大象 和野人见了它都害怕呢.'

这类'海客日谭'当然不'天方夜谭',可是王芝谈来,一有时间,二有地点,三有旁证,真是活灵活现,凭空编造的本领够大的了.此种信口开河的特权,古代大旅行家柏朗嘉宾,马可波罗,有时也难免用上一用.但古代世界知识本极贫乏,他们所造的往往是他们所信的,与有意骗人究有不同,得自传闻者在他们也并未硬说成亲目所见.王芝却是鸦片战争三十年后坐轮船出洋的,又有译员同行,曾在欧洲观'火轮厂'(当时机器均以蒸汽机为动力),游'玻璃阁'(即伦敦于1851年建成的著名的Crystal Palace,通译作水晶宫),何以不多纪实而要凿空,实有些令人费解.

费琅(G Foand)说:'东方人有一种特殊的倾向,喜欢把极简单的东西化为神奇,东方的海员和旅行家又比他们安居乡里的同胞们更富于幻想.'此亦未必对.因为钱先生所引老话本是西洋的国粹,并非出自东方;而东方的海员和旅行家如口述《海录》的谢清高和手著《使西纪程》的邹代钧,他们却完全没有行使过什么信口开河的特权.

王芝的信口开河有他的特点.他是个早慧少年,十八岁就从四川到滇缅边防上办理文案,第二年(1871)奉派偕缅人由漾贡(仰光)出发赴英,五个月后归来,急于写书自见,于是不得不仰仗自己那点早慧的文才和想象力.他的'敢想敢说',显示出少年人的幼稚和盆地居民的固陋.在巴黎见到玻璃制品精良,他就说'巴黎'的音义就是玻璃,巴黎这个地名应该改称'玻璃'才对.在船上见到海水深黝,他又自为问答:'海胡为而黑也 浊之极也.又胡为时清也 中国有圣人在上也.盈海皆鬼蜮奈何 中国澄清久,虽鬼蜮无如何也.'幼稚的盲目的自信既坚定,信口开河地编造起无稽之谈来也就不会脸红了.

当然,信口开河的无稽之谈如果没有人听信,编造者的积极性也难以维持.看来,我们的王芝是幸运的.出资刊刻《海客日谭》的王含,自称'谈瀛有癖',得知王芝瀛海归来著有书稿,即'殷勤乞归,督诸书胥即就烛下分钞之,钞成焚香展读'.读后,王含对比自己年轻三十多岁的作者的见多识广,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书序中写道:'先生时年十九,今计二十四岁.含开岁已五十四矣,恐不得入蜀中执弟子礼于先生左右,遂先犬马填沟壑.于是以所钞付梨枣,将遍疗海内之有同癖者焉.'

是的,'海内之有同癖者'正多着呢.大家都喜见乐闻'鸦利时兜'和'绿瓢子'的故事,也不敢不听'中国澄清久','有圣人在上'之类的大言.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位十九岁的青年作家,才会如此理直气壮地行使他那旅行者信口开河的特权的吧.

(1991年5月)

附：

名称：王芝著 海客日谭 即《海说》

介绍：

清光绪刻本

线装一册 纸本

说明：是书记述由云南腾越出发经缅甸、印度、英国、瑞典、意大利，再经地中海、红海转至广东琼州再历南海、东海、海滨诸县至京师之沿途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