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食饭散文
五月，天开始转热。在家吃午饭的时候，听到楼下有人喊“杨文广”。那是宋朝故事《杨家将》里的人物，和我的名字只差一个尾字。我赶忙端着饭碗到窗口边，往下看。先看见我同桌同学范丽萍，她笑得两砣红脸颊象荔枝一样鲜艳。傍边是她的妹妹范玲萍，她们是来叫我一同去上学的。刚才就是玲萍在喊“杨文广”。看到我探出头来，捉狭地笑弯了腰。我回头看看墙上的钟，还有时间，就叫她们上楼来等我。
范玲萍递给我一张牛皮纸片，旧旧的,巴掌块大小。上面是一版粘紧的浅黄色小米籽，有些正在变紫发黑。我说：“小米长霉了？”，她嘲笑着说：“这是蚕宝宝的蛋”。又叫我用一块小布头盖上，说是很快就可以出蚕。我反转大拇指，用指甲背在其中一粒上用力摁下去，感觉到微微的一声“叭”响，小黄籽里喷出一点汁液，真的，是蛋。再又去压那些小黑籽，却压不动了，它们已经很坚硬。玲萍一旁看着，哈哈地直乐。那时候的我们，都是没有怜悯心的无知小孩。我顺手把小纸片扔在了墙角的玻璃角架上。几天后的周末，我看到纸片上出现了几个透明的小空壳籽。再细看，纸片外的玻璃上，有几只极小的黑虫子在蠕动。其中一只蜷缩着，已经死了。我心里涌起阵阵难受，着急起来，这才想起该去给蚕宝宝找桑叶。
我不知道哪里会有桑叶。从不曾见过哪一间商店卖桑叶。城里没有桑树，河边倒是有许多野生植物，其中有一种绉绉的桃形叶子，背面白色起绒毛的，我曾以为是桑叶。当时立即被别人否定了。此刻，我急忙楼上楼下地去打听。平平的爸爸戴着厚片的眼镜，急得直搓手上的毛巾。表情夸张，说是只有乡下人才养蚕。我转身向楼下去，问过三楼的叶青哥，问过一楼的欢伢子姐，全都不知道。我已经到了楼下，索性就向范丽萍家走。 范丽萍在洗碗，玲萍带我去一个女生家，玲萍告诉我是这女生给的蚕种。那女孩看到我们，一脸稀奇的表情。玲萍细声细气地说了，她就带我们进了她的房间。那女生早些时候因为得了蚕纸，已经找了点桑叶备着。因为还不到出蚕的时候，没耐心等，就把蚕籽送给了玲萍，桑叶被丢在一边。只见她从一个纸盒里翻出几张绉巴巴的桑叶来，几乎都要干掉的几片。她说还可以给蚕吃。我也顾不了许多了，接过桑叶来，用手抻了抻平，道了谢谢就走。玲萍一直跟到 我家。我想把桑叶洗洗湿，玲萍说不可以，并认真地告诉我，蚕沾生水会死掉。我只好把那几张干瘪的桑叶直接铺在了蚕纸上。玲萍又要我找来一支旧的干毛笔，把那些细微的小黑蚕沾起来，放到桑叶的上面。因为，蚕宝们实在太微小啊，小到你没办法用手指拈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在学校里走班窜级，到处去讨桑叶。隔壁班有个女同学是住在学校附近的村子里，她叫我放学后跟她走，带我去摘新鲜桑叶。十一中学的校本部临近郊区，学校后面是一个公杜。有农田菜地，也有村子。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认为那里是肮脏的乡下地方。这次为了蚕宝宝，我决定下乡去。后来发现，乡下地方真美。
下午，放学后。隔壁班那个叫吕明娥的女生来了，叫我一起放学。
转过一些街道和小巷子，绕过杂乱的平房。不多一会儿，就走到泥土的田埂上了。太阳偏向西边，我们迎着太阳走，那里面有个莲湖大队。田地里翻起的黑赭色泥土，均匀地洒满一层淡红的太阳光。午后的斜阳里，那些竹篱芭和瓜架子都金光闪闪的，仿佛是图画书上的漂亮图案。脚下的泥地软软暖暖的，走起路来，就变得蹦蹦跳跳了，有弹性一样。田野的春天，春天的下午，乡下的地方，很温暖，很清新。女同学领着我，走在阳光美丽的田间地头。
远远地，见到一个开荷叶莲花的小小泥塘，便跑了过去。它很小，比公园的荷塘小多了。在这午后的阳光里，荷塘美得就像夕阳里浣纱的女子。一池塘满泄亮亮的流光。亭亭的荷叶，在微风里轻摆。一些地方开着几朵莲花，由于池塘地势很低，莲花就在上一层菜地的阴影里了。阳光只够得着给莲花们描了些金边，却如神奇的画笔描过，真的是很好看。莲花隔着大裙子一样的荷叶们，我想摘，手短够不着。那个同学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在我转背以后，她竟摘了一朵半开的莲花，递给我。我第一次看到了莲花里的莲蓬，嫩黄色的，边上有一圈鹅黄淡紫的花蕊。在这以前,我只知道莲蓬是街上买的，可以吃那青翠的莲实。当亲眼看到它原来这样美丽地长成，就生出些梦的感觉。
一边玩一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出了菜地。来到有木屋的村子，这里的地势参差坎坷，村狗凶叫着跑来。我虽然怕狗，好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父亲在湘西的老家，从爷爷那里学到了对付狗的办法。仅管心在怕得要跳出来了，外表也一定要装到相当镇静。要让狗以为我从来就不是生人。果然，这一招屡试不爽，相当灵。感谢爷爷，感谢老天。这样，我就可以很亲切，很自在地走到乡间小屋前的桑树下了。
同学说村民要打偷桑叶的人，我们开始假装闲玩的样子，却在桑树下徘徊不去。旁边高高的石砌屋基上，几个端着饭碗在木屋门口立着吃晚饭的人，闲闲地，观戏一样盯着我们看。并无敌意。我开始攀树枝，那是一棵老桑树，很粗的树干，在不够一米高的地方分叉，像一架可踩蹬的桥。我们爬到树上了，见没有人阻拦我们，就肆无忌惮地狂摘桑叶，放进书包。突然，我尖叫起来。手碰到了一种异样的接触，一个小小的，满身起鳞的东西，吊在叶子下面，我恐怕那是毛虫。同学过来一看，便笑了，伸手摘下，往嘴里一送，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她完全不理会我的目瞪口呆，开心地寻找：
“是桑葚，这树上结桑葚了。”
不一会，她又找到了一颗。我叫住她，要她拿给我看，生怕她又快快地吃掉了。好可爱的小果子，一节手指那么大，半绿半紫。仔细地看，那些小鳞包里有亮晶晶的水份，像微缩的菠萝。
“你吃掉它吧，我又找到了，树上面还有呢。”
同学还在继续找，我有些迟疑地把手上那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熟悉的味道。后来，我们找桑叶的人变成了找桑葚的了。行动结束的时候，我们收获的桑叶不多，桑葚也不多。回到家里,手头献上七八粒皱皱的桑葚，如献珍宝一样，满眼得意洋洋。
妈妈长长地“哦——！”了一声，告诉我这就是做桑籽粑粑的。
“——啊？”轮到我惊喜了，难怪味道好熟悉。
外公老家的乡亲们，每年都会带来我们爱吃的桑籽粑粑。原来就是用这个桑树的葚果做的。那黑乎乎，却酸甜咸辣味道都有的乡下零食儿，原料就是这桑葚。放寒暑假回长沙时，无论是去哪个姨妈的家，总会在一个完全不刻意的任何时间，娭毑或阿姨们，慢不经心地，边走边啃着，手里拈一块，过来往小孩子们手中一推。
我们会惊喜地叫一声：“桑葚粑粑诶！”
然后顺口问一句：“哪里来的咯？”
答：“乡里。”
小时候总是瞧不起乡里来的同学,认为他们贫穷邋遢。其实，更小的时候，父亲有带我回过一次山里的老家。那是湘西山清水秀的地方。夏夜的蛙鸣，星光一般的萤虫火，门前流溪安祥好听的声音，碧绿的水田，结构古朴的木质大屋，大山在夜里被山风摇动树林的声音。这些，都给了我很深刻的记忆。让我似乎地理解了爸爸说起童年时的快乐表情，也越来越喜欢缠着他多讲一些。再长大时，看沈从文小说《边城》改的电影，竟听懂了一句当地人的土话。开始找沈从文的文字来读，心里更接近故乡了。虽然再很少回去，却慢慢懂了一个词汇——桑梓。每每看到湘西的新闻或电视影像，心里就会生出说不清的，乡愁一类的情愫。我们这一代人，和后代，可能不会再回到那遥远的故乡了。但是，我心里那个依稀的故乡，最终是有在我的情怀里种下一个童话环境。
采桑，吃桑葚，让我想起一句唐诗：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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