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木生
拥有一大批俄罗斯或前苏联作家、思想家的书籍，就是缺少《曼德尔斯塔姆夫人回忆录》。一卷与第二卷这两大册书，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分别于2013年、2016年出版。虽然出版才只有6年与3年，却早已脱销，证明确是好书。从孔子旧书网找到它们， 42万、56万字的两本书，原定价分别是58元、78元，却已涨到两本合购624元的价格。
没有犹疑，下单，购买成功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真怕仅有的几本瞬间脱销。
在等待书来的两天里，我曾设想过这两部书的样子：红的，白的，或黑的封面，当然是厚厚的、沉甸甸的。而且我也想过如此涨价的原因：我们可以从中像镜子一样地照见中国，并因此而禁止再版(2016年5月，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检察院以涉嫌受贿罪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集团原董事长何林夏决定逮捕);中国的读者群正在发生细微却深刻的变化，已经拥有数量不小的思想者队伍，他们视此为必读书目。
比如我悉心地寻找并坚决地买下，不仅因为曼德尔斯塔姆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敢于在大清洗的恐怖开始时期写下公然讽刺“林大斯”的诗章《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自己的国家》，用这样的诗句描写这个暴君，“他的粗胖的手指像蛆虫那样肥腻……那蟑螂般的大眼睛”，并因此而被折磨得神经错乱并最终瘐死牢狱。我的坚决地买下，甚至并不完全是为了弄清楚更多更细更真的那时的历史——我的坚决地买下，还因为这样一位俄罗斯受难者的夫人：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曼德尔施塔姆。
他们1921年结婚，曼德尔斯塔姆1938年第二次被捕并于当年12月27日死于狱中，他们只有着17年的婚姻生活。就为了这17年的相濡以沫，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却用了自己全部余生的42年的时间(直到1980年去世)，“复苏曼德尔斯塔姆诗歌的命运”(凌越语)。这个女人，从丈夫第二次被捕的那天起，就将丈夫所有作品带在身上记在心上，进行无畏地逃亡。曾经有一次，她逃离加里宁之后的第二天，人民内务委员会的追捕者就赶到了。在秘密警察与告密者的追踪与威逼之下，他将丈夫的诗稿抄写数份存放于不同的地方。为了更加稳妥地保留下丈夫的作品，她更开掘出自己全部的记忆，甚至创造出了将丈夫全部作品都铭刻在脑中的奇迹。就是在她隐姓埋名做纺织女工、要同时照管十多台纺织机的时候，她也要腾出心思默诵丈夫的诗文。这样的一个女人，不仅几乎保存下了丈夫所有的作品，还在漫长的岁月里，咀嚼丈夫的作品以及与其共同的生活，回顾那个时代与丈夫有关的人和事，写下一百多万字的回忆录(第三部中国还没能翻译出版)。她曾这样总结丈夫的一生：“若要赋予曼氏一生及其作品一个最重要的主题，或许在于他坚持诗人的尊严，他在社会中的位置，还有让他的声音为人所知的权利。”对于她的这一百多万字史诗般的回忆录，布罗茨基这样评价：“在人间对她所处的世纪和她所处的文学作出最后的审判。”
我们今天能够阅读到曼德尔斯塔姆的作品，就仰仗着这个叫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曼德尔施塔姆的女子。
俄罗斯之所以伟大，就和这样的女子有着直接的关系。她们不止是俄罗斯良知与精神的保护者，还是建造者，并用自己独有的女性的爱与温柔，为俄罗斯十九世纪以来的文学淬进人道主义的精髓。
曼德尔斯塔姆他们的传统，来自于一百年前的十二月党人，一批贵族与军官，带领三千士兵，向沙皇索要俄罗斯的平等与自由。为了推进俄罗斯的民主进程，三分一的人倒在血泊里，5位首领被处以绞刑，121名军官被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300名军官被贬为士兵，1000多名士兵遭受鞭刑——尤其在我胸中撞击出波涛的是这些被流放的军官们的妻子们，一大批的她们放弃自己的贵族称号与地位，不顾沙皇的严令，追随丈夫共同面对西伯利亚的酷寒与苦役。贵族特权剥夺就剥夺，孩子告别就告别，彼得堡和莫斯科永远不能回就不回!但是必须跟随自己的丈夫，因为丈夫在苦难里，因为丈夫是为了整个俄罗斯的进步而在苦难里。

被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所崇拜的美丽的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这位精通五门外语、高贵娇艳的美人，头也不回地赶赴西伯利亚，奔向她的丈夫，将温柔之乡毫不迟疑地抛却身后。这可是遥远到没有尽头的6000公里的路程，在这茫茫无俦的奔赴中，她花费了一年多的时光，从热闹非凡的上流社会的首都，直奔荒凉无比又奇寒无比的西伯利亚。当我读到她日记中的这段话，是有泪水缓缓涌出的：“谢尔盖向我扑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我突然听见一阵镣铐的声音。他那双高贵的脚竟然戴上了镣铐!我突然理解到他的痛苦，他的孤独，他的愤怒。我跪倒在丈夫面前，亲吻这一堆冰凉的镣铐，好久好久才站起来亲吻我的丈夫。”
十二月革命党人起事的时候，普希金正被沙皇幽禁流放在别处，但是沙皇却在每一位起义者的家里，都搜出了普希金的诗歌。新的沙皇尼古拉问普希金：如果当时你也在，你会怎样?普希金毫不犹豫地回答：与他们在一起。当他的战友们在西伯利亚受着苦役的时候，普希金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诗篇《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并让就要奔向丈夫的十二月党人尼·穆拉维约夫的妻子给“囚徒”们捎去这首诗。
就是这位21岁的贵族女人穆拉维约娃，结婚才三个月丈夫便被押去西伯利亚。她怕丈夫苦等或拒绝，没有预告就不顾一切地踏上了一年多的颠簸，带着普希金的这首诗，突然出现在丈夫的面前。丈夫扑通跪倒在妻子的面前，久久地吻她的双手，而后苦苦地劝她返回莫斯科。这样苦寒的地方，是会将娇嫩的花朵凋零成泥的。但是穆拉维约娃以这样的话表明自己坚如磐石的心迹：我觉得我是女人当中最幸福的，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你的痛苦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那一半给我吧!跟随你，我愿意失去一切!七年之后，娇嫩如花的穆拉维约娃凋零成泥，死去。
这就是俄罗斯的夫人们——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曼德尔施塔姆们与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穆拉维约娃们。

我们也有我们的苦难，我们也有与丈夫共患难的夫人们，只是她们是与丈夫一起赴死，而且要偷着进行，有的还要在兜里写好“XXX万岁”。1966年9月3日晨，朱梅馥女士陪同丈夫傅雷在上海寓所上吊身亡;1966年9月6日，程卓如陪丈夫杨嘉仁(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开煤气自杀;1968年12月18日，戴淑宛陪丈夫翦伯赞服用超量“速可眠”死去;1969年3月16 日，张继芳陪丈夫刘绶松(武汉大学教授)自缢而死……
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起程之时，有数百人为她举行盛大的送别宴会;我们的这些赴死的知识者与他们的妻子们，则是遭到百千万人的唾骂与批斗。而且他们与她们，有着普希金那首著名的赠诗，我们什么也没有，至今还被“词感敏”拦截着。
毕竟，社会在进步，98万字的《曼德尔斯塔姆夫人回忆录》到底来到了我的跟前。
想不到装潢得这样美好可意——大大的开本，厚厚的书页，深蓝的底子上，盘结着西番莲灰黄的枝叶与紫的花，一条书签式的竖白，立在西番莲的花丛中，上面印着黑色的书名与娜杰日达黑白照。西番莲又叫受难果，与书的内容十分契洽。拿在手中，比想象的还要厚还要大还要沉，犹如握着岁月、生命与生命岁月中的文学，心里便有了一种欣愉与安然，因为随时可与那些即陌生又稔熟的同道进行心上的汇流。也就有了对于卖书人的感激，还专门在书的扉页上抄下了邮寄者与他的地址：上海市静安区四明村(南门)106号后门三楼杨先生。在第二卷的封底扉页上，盖有着一个鲜红椭圆的售书章，上面分三行写着“张家口新华书店、桥西门店、购书留念”。看来这位上海的杨先生一定与河北的张家口有着瓜葛，一南一北，却不忘购买它携带它。只是，这样陪伴了几年的书，为什么又卖了呢?书走后，那留下的虚空，会有别样的书填补吗?我是不会再卖它们了，进了门，就是终点站，十一号楼东单元102室。
附录普希金诗《致西伯利亚的囚徒》——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坚持着高傲的忍耐的榜样，
你们的悲痛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志向，
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灾难的忠实的姊妹---希望，
正在阴暗的地底潜藏，
她会唤起你们的勇气和欢乐，
大家期望的时辰不久将会光降;
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
来到你们的身旁，
正像我的自由的歌声
会传进你们苦役的洞窟一样。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黑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送到你们手上。
(戈宝权译)
2020、1、11傍晚写成于垦荒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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