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走路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讲的学与识。先生另出新意,将读书与走路作比,发人深思。
先生说,人走路,只需一尺宽的路面就够了。但是,如果两旁都是悬崖深渊,有谁敢放心大胆地走?知识之多少犹是,知识多则路宽,少则路窄。行一线之狭道,未有不心慌而终致坠者。
至理名言一生管用。先生说,古人一天不读书,照镜子就觉得面目可憎。做学问不多读书不行,而读书又需要由博返约。
治学与作诗
我曾送了两首诗请先生示正。诗如下:
题三潭印月冬日莲花
香莲知远客,冬至若新开。
两朵分秋色,红羞西子腮。
题室内菊展
自古人心爱瘦黄,深深浅浅带寒霜。
移来满室凉秋色,巧剪三春一片香。
先生看了诗后,于每句下均打了一个红圈。先生对我说,平仄合,诗意可。
过了一会,先生对我讲了两个清人的故事:
清代方苞素有才气,能诗能文。有一天,方苞把自己的诗送给查慎行看,诗写得不错,但查说:“为诗徒夺文力也!”方苞非常信服查慎行,自此以后,潜心为文,成为当时桐城派的代表。
清代大名鼎鼎的“小学”家(文字、声韵、训诂学家)钱大昕,有个妹夫叫王鸣盛。王聪明过人,读书过目不忘,后来考中一甲进士,当了榜眼,王主要治经学,对《尚书》尤有研究。有天,王鸣盛对人讲:“以前我不及古文大家姚鼐,现在不怕他了。”人问“为何?”王说:“他又做诗,又填词,又写文章,哪有精力样样精通?”这话传到了姚鼐的耳朵里,姚鼐从此以后不填词了,专一于文,偶而作诗,也成了桐城派的著名代表作家。
先生讲完了以上两事后,并没有对我具体说什么,只是说他自己原来通读过《杜工部集》、《李义山集》等等,也作过不少诗词。后来,他遵从堂叔季刚先生的指教,中年以后就不再作诗了。
根底书
先生曾对我说,季刚先生每每一两句话就可使人受用无穷。季刚先生曾说过:“搞训诂不读《经典释文》,始终是门外汉。”又说:“《毛传》是一切经学的根本。”因此,先生教诲我说:“不要轻易写文章去换那几个稿费,要认真读一两本根底书作为看家的本领,真正有用的书,出一本也就够了!”我的博士论文的题目,就是根据先生的这一思想定的,这个题目也是先生想做而尚未做的。题目是《尔雅、毛传异同考》。
先生要我“细读”的根底书,除了《尔雅》、《毛传》之外,还有《小尔雅》、《方言》、《说文》、《释名》、《广雅》、《玉篇》、《广韵》、《集韵》、《类篇》等,以上诸书分属文字、声韵、训诂之学,以轻重次序而论,必首先细读《说文》、《尔雅》、《方言》、《释名》,再参之以《释文》。先生曾援引季刚先生的话说:“治小学当以汉魏之书为体,以后来之书为用,博览唐以前之书以考其证,参阅有清之书以通其道,谨而守之,触类而发明之,于小学之道则思过半矣。”
书目
1983年6月1日上午,先生第五次来到我的寝室。相叙一会儿后,即由我领先生去探看中文系81级与82级的几位硕士生。大家恭敬地向先生行了礼,十分高兴地围坐于先生之侧,听先生道古论今。
先生教导大家说,要学会读书,“不会读书,虽多亦奚以为?”
针对大家的实际情况,先生就各类经籍提出了要目,并概述了各书之主旨与特点。
经书,三《礼》是诸经之根本。先生说,此为季刚先师之论。三《礼》当选读《礼记》有关篇目;三《传》可选读《左传》。《论语》、《孟子》理在必读。《诗经》细研《毛传》,则《尔雅》也就熟了一半。《书经》难读,但里面有好文章。《孝经》很短。《易经》可以暂时不管它。
史书,除《史记》外,《汉书》必读,《后汉书》亦不错。因研究生阶段时间不多,那么“直的看《通鉴辑览》,横的看《文献通考》”,这样也就有了一定的基础。
子书,《荀子》当读,老子《道德经》好读。
杂家之书,《吕氏春秋》、《淮南子》可给人以大启发。
散文类,韩文的起句、欧文的结句,当潜心以学。《古文辞类纂》比《古文观止》好。《文选》里有许多好文章做得实在好。
笔记类,《困学纪闻》、《日知录》、《十驾斋养心录》、《东塾读书记》四种,最为精要。做学问如不能从根基(原著)入手,亦可从枝叶(笔记)开端。
先生谈完上述书目之后,还谈到为什么花几十年精力搞《经典释文汇校》的原因,季刚先生曾对先生讲过,搞经学如不懂《经典释文》,那就始终是门外汉。先生铭记于心,于是著《经典释文汇校》一书,立功德于世。
硕士们听了先生此番谈论,非常兴奋,决心遵循老先生的教诲认真读书。
慎独
有次先生同我谈起一个学生的心地不光明的事,先生颇感遗憾与不满。先生说:“从其大德成大人,从其小德成小人。古云君子慎独;慎独知于衾影。”
先生这番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要以道德标准来要求自己,标准越高越好。古人就提倡“慎独”,当只有自身一人的时候,也不可产生邪念,即使是睡觉,一切思想、行为也要不愧于衣被,即不使衣被受到玷辱。
先生所言,虽是引用古人之语,然而旨在论述品德修养。先生之言意味深长。先生所引,言见于《阴骘文》。该文作者为晋·张亚,越人,后徙蜀,唐僖宗后人尊为“文昌帝君”。
博士论文关系到“保全国体”的大事
1982年12月7日下午,先生于病床之上同我谈及论文的质量问题,对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
1933年,日本一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在北京大学进修期间,对《经典释文》中“释旧作某”这句话的意思不明白,特意赶到苏州去问章太炎先生。太炎先生知道来意后,不但不解答问题,反而把日本人大骂了一顿,认为“九·一八事变”是对中国的侵犯。当时,吉川幸次郎只好悻悻地走了。吉川幸次郎是日本近代很有权威的汉学家,他并未就此罢休,于是又去找季刚先生求救。
季刚先生出于学术上的考虑,一句话即解答了吉川幸次郎的疑难。问题的答案是:“释旧作某”者,“《释文》旧本作某”之意。吉川幸次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决心以后有了疑问再向季刚先生请教。1935年当他回国后打算再来求教时,闻知季刚先生病逝,他不胜悲惜,亲自写了悼念文章,表达了对季刚先生的敬慕与悼念之情。
先生讲完上述一段事情之后,继续对我说道:现在日本学者认为章(太炎)、黄(侃)学问的继承要靠他们日本人,难道中国人就没有继承?在中国现在固然难找章、黄这样的国学大师,但大家是在努力继承与发展他们的学说的。我们这里的学习与研究比日本有利。所以说,你的博士论文要有质量,要有水平,不但给本国人看,还要给外国人看!博士论文关系到“保全国体”的大事,非可等闲视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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