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盈盈的陈敬容


陈敬容(1917-1989)  

盈盈的陈敬容

文|吴霖

 陈敬容早年的写作,无论是诗歌或散文,都很忠实于她对生活的记录和感悟。而且,她还偏爱在篇尾留下写作的年月日以及地点,对没有留下回忆录的她来说,这或许是后人探寻陈敬容人生之路的路标。

1949年以前,除出版了《安徒生童话选集》《巴黎圣母院》等数种译著,陈敬容出版了三本创作文集,先后次序是1946年11月《星雨集》(散文)、1948年5月《交响集》(诗歌)和1948年11月《盈盈集》(诗歌)。《盈盈集》和《星雨集》由作者同时在重庆编成,交给了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巴金。散文集先行面世,诗集《盈盈集》则因经费故晚了2年。《盈盈集》的写作区间是1935—1945年。《交响集》则写于1946—1947年。但《交响集》出版在先,所以,就诗集出版而言,《盈盈集》屈居第二。这一点,就连很熟悉她的老友唐湜也屡屡笔误,总将《盈盈集》当作是陈敬容的处女诗集。

《盈盈集》书影

1932年5月,15岁的陈敬容不告而别,与县女子中学临时代课的英语老师曹葆华一道离开了家乡。船行至万县,由其父陈勖和县女中联署的快件给当地主持军政的同乡,遂被拦住。陈父赶至万县,将女儿带回。曹葆华被羁押数日后得以继续北上。陈敬容的一首诗歌习作《幻灭》被曹带至北平,发表在当年的《清华周刊》上。该诗的最后一句是:“叹息我从未翻起过一朵浪花的平凡的生命。”

陈敬容的诗歌,几乎是她生活的镜子,如果再宽泛一点,也可以说她的散文是诗歌的备注。她的每一段情感,都有文字与之对应。我们可以清晰地根据她的诗歌,找到陈敬容人生重要的地理坐标,如北平、兰州、重庆磐溪、上海。她的诗歌,几乎完整地展现了一个少女到成熟女人的成长历程。在她的诗中,可以读到她的喜怒哀乐。陈敬容的诗歌,仿佛是她所在那个时代的一滴水珠,盈盈的,折射了那个跌宕不已的时代。她的诗集,也是她一生的情感编年史。

从万县返平的曹葆华,进入清华研究院。当年11月,他在北平新月书店出版了诗集《落日颂》,扉页赫然印着:“给敬容,没有她这些诗是不会写成的。”这些诗,无疑是昭告天下的爱的宣言和呐喊。陈敬容爱诗、写诗的引路人,为曹葆华应该是确定的。


陈敬容漫画像       罗雪村作

1935年2月,陈敬容再次离家,独自跑到北平。因经济原因,未能继续求学,但被曹葆华带进了文学的圈子。对她写作上影响很大的何其芳、十多年后给她出版了2本书的巴金,乃至“九叶派”中的辛笛都认识于当时。陈敬容的作品,最初发表在《清华周刊》和《北京晨报》的“诗与批评”专栏,都是曹葆华引荐或直接编发的。

1937年,因“七七事变”爆发,曹、陈一起回到成都。据曹葆华在成都南熏中学的学生许伽回忆,曾在1939年一个星期天,看见曹老师和一位女士在书店里边看书边低声说笑,“这位女士穿件黑丝绒旗袍,手里拿着一块白手绢和红色小提包,脚上穿的是黑色半高跟皮鞋。”

如果许伽的记忆可靠,那画面的确生动。陈、曹分手于是年春天,不久,陈结识诗人沙蕾,并远去兰州。而曹,则奔赴延安。虽然在以后的岁月中,曹葆华依然写诗,但他最终的身份,停格在了“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翻译家”上。

陈敬容到兰州后,与沙蕾先后生育了2个女儿,这一时期的生活大约是困厄不堪的。该时期的诗作,被她自己筛选后编入了《盈盈集》第二辑《横过夜》中。她当年写的诗句:“我们在雾中穿行,在雾的深林。”应是那一段生活的写照。

1945年1月,她只身逃离兰州。数日后,她的小女儿病殁。兰州日子,在陈敬容不多的文字回忆中,是晦涩和痛苦的。或许也曾有过少许的亮色,比如认识了诗友唐祈,这是一个容易被忽视,但在她生命中也占一席之地的人物。



《盈盈集》版权页(上图)、内页(下图)书影

陈敬容辗转跑到了重庆磐溪,似乎卸下家庭重负的她,恢复了写作的热情。她和巴金、何其芳恢复了联系。并由顾颉刚介绍进入重庆文通书局。当时,臧克家接替病故的谢六逸主编《文讯》,陈敬容认识臧克家或于该时。

1946年,陈敬容被文通书局调派上海,她在《大江东去》一文中对此次旅行做了白描式的叙述。先买舟东下,船至南京,换乘火车。她在夏日的一个十点半的夜晚,抵达上海北站。先去找一个朋友,因戒严弄堂大门关闭而不值,后被三轮车拉到四川北路一个旅馆,在一个四楼的房间里,度过了在上海的第一夜。

陈敬容的女儿沙灵娜曾经写过一篇《怀念妈妈》的文章,在其中得以获知更多的细节。那一次,是沙蕾带着女儿坐了军用飞机,赶到重庆,找到了陈敬容。上海之行,是至少三人一起同行的。文中写到,到了上海不几日,陈敬容“客气地”道别,再一次离开了。

离开家庭的她,住进了女友的亭子间,直到2个月后无法居住,才慌忙地找其他住处,这种窘迫和仓皇,都被她仔细地写进了文字。据沙灵娜透露,陈敬容生前是有写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愿望的,但终于未写,留下了遗憾。从发表的散文看,她也是有写日记的。这些日记,不知道下落如何?不然,那收留她的女友、那救急带“长者风”(陈敬容语)的男性朋友都将一一揭晓。对于上海,陈敬容当然是有期待的,她写过这样的句子:“现在我生活在上海,呼吸在上海了。愿它能给我足够的,好的空气。”

臧克家所编的《文讯》是由文通书局出版的。不知是否因此机缘,陈敬容结识臧克家。她从文通书局退出后,专注于翻译和写作,同时,和曹辛之们先编《诗创造》,后编《中国新诗》。《中国新诗》丛刊,即是当下被称为“九叶派”的诞生血地。

《中国新诗》和《诗创造》一样,应该算是以书代刊,即每一期除了丛刊名外另有个单独的书名。《中国新诗》1948年6月创刊,编辑者为中国新诗社,编委为方敬、辛笛、杭约赫、陈敬容、唐祈、唐湜。出版者为森林出版社,这个森林出版社一般被认为是星群出版社的副牌,但其实应该是凭空出现的。因为在《诗创造》的编辑中,和臧克家等出现了分歧,所以有了要“收回”诗刊一说,而臧和《诗创造》后来的编辑者林宏等人应该还是星群出版社的股东,所以也不可能会同意用星群的名义去出版另一本诗刊。

陈敬容对诗刊的编辑,投入极大的热情。方敬名列编委,即是由陈敬容去信邀请的。唐祈来沪,也是陈数次飞函的结果。甚至“九叶派”在北方的几位,也是由陈串联约稿的。唐湜回忆,陈敬容、唐祈和他,经常在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附近的咖啡店与曹辛之碰头,讨论编辑事项,他们实际上形成了《中国新诗》的编辑核心。曹辛之从自忠路的出版社走到公园,大约也就几分钟的距离。

星群出版社所在社址,也是曹辛之的家,先是上海西门路60弄43号,到了1949年1月,我们从出版物的版权页可以得知,地名已经改成自忠路60弄43号了。如今,这个叫福源里的百岁石库门弄堂已经在旧城改造中呜呼哀哉了。

唐湜认识陈敬容,是在1946年夏天,在臧克家家中, 同时认识了杭约赫(曹辛之)。很可能就是在那一次会面之后,唐湜加入了《诗创造》的编辑队伍。当时他的学籍在浙江大学,原想转入曾在战时借读过的暨南大学,但因新任教务长刘大杰要求必须参加转学考试,故此愿未遂,重回浙大。从此,他每周都从“由杭州来上海住一两天,一方面时时去西门路星群出版社(曹辛之家)帮忙看《诗创造》的来稿,谈论点什么,另一方面也去熟人处转转,李健吾先生处和(汪)曾祺处去的最多。”唐湜初识李健吾,在当年春天,原由是他给李健吾主编的《文艺复兴》投稿被用,接到通知,去陕西北路李家取稿费。认识汪曾祺,是由李健吾写一纸条介绍去的。汪在1946年秋到上海,经李健吾介绍,在民办致远中学任教师。1948年初春汪去北平后,李健吾又推荐了唐祈接替了汪曾祺留下的空缺。

作为诗歌流派的九叶派是以1981年出版的《九叶集》为标志的,斯年已降,评论家文章不断,为建设九叶派大厦添砖加瓦,殊为可观。这本当年好不容易出版的诗集,催生和追认了现代文学史一个平地而起的诗派,估计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九叶诗人的同代人杨苡曾将一本诗集变出了一个诗派,视之为“神话传说”,也就不难理解了。

关注九叶诗人,不应漏掉蒋天佐,他在《中国新诗》的创刊号上发表了《诗与现实》的文章。当时他应与陈敬容已建立了恋爱关系,但作为中共地下党文委的成员,他的支持无疑有着更深一层的价值。他甚至约来了冯雪峰纪念朱自清的稿子《损失和更重要的损失》。曹辛之回忆,蒋天佐当年不仅帮助审稿、组稿,甚至还下工厂看校样。就在蒋天佐不得不离开上海之际,他还拜托冯雪峰关心这本小小的诗刊。

多年以后,蒋、陈早已劳燕分飞,但他依然关心着九叶诗人们。《九叶集》出版前命运多舛,出版后也闲言碎语不断。这时,蒋天佐写的《读<九叶集>》一诗发表在了1982年2 月26 日的《人民日报》上,虽然只有十二行,但收效颇大(曹辛之语),章品镇给曹去信,云:“蒋天佐同志大作发表,虫鸣声大大减少,甚至有人出来说好话了,真是有趣。”


一九六零年代初,陈敬容(左一)与世界文学编辑部同仁在北海合影

作为一个短暂的诗歌团体,九叶们在1949年后的命运各不相同又隐隐然近似。以《中国新诗》编辑核心4人组为例,曹辛之、唐湜、唐祈均为丁酉同年,惟陈敬容幸免,相信其中应有蒋天佐的提醒。

1958年后,蒋天佐和陈敬容离婚,原因不详。楼适夷说:蒋天佐1960年被“一下子可被整得狠,而且从此告别了北京。”陈白尘是蒋的老友,解放后不相往来,但在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期间和蒋相逢,各自叙述数十年不见的际遇,蒋曾面对老友,“源源本本倾述出他的冤狱的经过。”陈白尘说:“我也才如梦方醒,知道人间竟有这样的冤狱!”

陈敬容对自己的情感经历,应该是抱有“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宗旨,因此在表达上极为克制。即便是对自己的生平,陈敬容也没有刻意留下回忆文字。沙灵娜说:“妈妈不很喜欢谈自己的事,因此有关她的生平,我们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一些片段。”而那,本应是现代文学史的一部分。当风雨过后的1978年,曹辛之、唐湜、唐祈在北京不期而遇,并相约一起造访住在法源寺破败廊庑中的陈敬容。当青春的火焰不再,友谊仍如温暖的柴炭。执手相望间,相信渡尽劫波的老友们,彼此都会有隐忍的泪光……

陈敬容的骨灰,依嘱一半留在北京,另一半则回到了当年她誓死也要离开的家乡——乐山。乐山盛产各种海棠,花开季节,满城锦绣。海棠没有香气,一身傲然,尽管此曾被张爱玲视为人生三大恨事之一(另两件是鲥鱼多刺、《红楼》未完)。在没有花的季节,海棠的叶子仍然的美的。九叶派屹立于世,他们应该是树种不同的乔木,高大、独立,远远望去,那“树叶的碧意是一个流动的海”(陈敬容诗句)。陈敬容犹如一棵海棠,开着如浪花一样的花、结着小而结实的果、长着翡翠一样的叶……

从15岁豆蔻年华就喟叹和不甘“从未翻起过一朵浪花”,到历经波澜的78岁,陈敬容人生的浪花在1989年严冬、北京宣武门的陋室里渐然平息。能记住她名字的人都知道,那浪花曾那样奋勇地盛开,飞得很高,盈盈地、盈盈的!

 (原载《北京晚报》2017年9月14日,本处恢复因版面而删去的段落)


诗人故乡四川乐山的陈敬容塑像

陈敬容诗二首

雨后

     雨后的黄昏的天空,

  静穆如祈祷女肩上的披巾;

  树叶的碧意是一个流动的海,

  烦热的躯体在那儿沐浴。

  我们避雨到槐树底下,

  坐着看雨后的云霞,

  看黄昏退落,看黑夜行进,

  看林梢闪出第一颗星星。

  有什么在时间里沉睡,

  带着假想的悲哀?

  从岁月里常常有什么飞去,

  又有什么悄悄地飞来?

  我们手握着手、心靠着心,

  溪水默默地向我们倾听;

  当一只青蛙在草丛间跳跃,

  我仿佛看见大地在眨着眼睛。

                                         (1946)7.25

出发

  当夜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是什么在暗影中潜生?

  什么火,什么光,

  什么样的战栗的手?

  哦,不要问;不要管道路

  有多么陌生,不要记起身背后

  蠕动着多少记忆的毒蛇,

  欢乐和悲苦、期许和失望……

  踏过一道道倾圮的城墙,

  让将死的世纪梦沉沉地睡。

  当夜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时间的陷害拦不住我们,

  荒凉的远代不是早已经

  有过那光明的第一盏灯?

  残暴的文明,

  正在用虚伪和阴谋,

  虐杀原始的人性,让我们首先

  是我们自己;每一种蜕变

  各自有不同的开始与完成。

  当夜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从一个点引伸出无数条线。

  一个点,一个小小的圆点,

  它通向无数个更大的圆。

  呵,不能让狡猾的谎话

  把我们欺骗!让我们出发,

  在每一个抛弃了黑夜的早晨。

                                       1948年夏于上海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袁可嘉与“九叶诗派”的诞生 | 西窗嘉话
曹凌云:与友追忆唐湜先生
郑敏:没有生命愿意无声地消失
诗词之美丨十首归家诗,暖到你的心底
文艺批评 | 张松建:里尔克在中国——传播与影响初探1917-1949
徐跃‖廖落的生,烟云一般:关于陈敬容与曹葆华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