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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姿的信》序及其它

    夫嘉葩失荫,薄寒夺其芳菲,思士陵天,骄阳毁其羽翮①。盖幽居一出,每仓皇于太空,坐驰②无穷,终陨颠于实有也。爰有静女,长自山家,林泉陶其慧心,峰嶂隔兹尘俗,夜看朗月, 觉天人之必圆,春撷繁花,谓芳馨之永驻。虽生旧第,亦溅新流,既茁爱萌,遂通佳讯,排微波而径逝, 矢坚石以偕行, 向曼远之将来,构辉煌之好梦。然而年华春短, 人海澜翻。远瞩所至,始见来日之大难,修眉渐颦,终敛当年之巧笑,衔深哀于不答,铸孤愤以成辞,远人焉居,长途难即。何期忽逢二竖③,遽释诸纷, 閟绮颜于一棺,腐芳心于抔土。从此西楼良夜, 凭槛无人,而中国韶年, 乐生依旧。呜呼,亦可悲矣,不能久也。逝者如是,遗简廑存,则有生人④,付之活字,文无雕饰,呈天真之纷纶,事具悲欢,露人生之鳞爪,既欢娱以善始,遂凄恻而令终。诚足以分追悼于有情,散余悲于无著者也。属为小引,愧乏长才,率缀芜词,聊陈涯略云尔。

1932年7月20日,鲁迅撰。

(《鲁迅全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注释 ①思士句——陵天毁羽翮,事出希腊神话:伊卡洛斯和他的父亲巧匠德达拉斯用蜡黏着翅膀从空中逃离克里村岛,他未听从父亲的警告,飞近太阳,蜡被融化,坠入海中死去。思士,出自《山海经·大荒东经》:“有司幽之国,帝俊生晏龙,晏龙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 ②坐驰——见《庄子·人世间》:“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谓静坐幻想之意。③二竖——见《左传》成公十年:“(晋景)公梦疾为二竖子曰: '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 一曰: '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此指不治之病。④生人——指金淑姿的丈夫程鼎兴。

译文 佳花失去荫庇保护,轻寒便可损毁其芳香;思士遨游于天空,骄阳便可毁坏其翅膀。刚从幽居出来的人,常常面对太空心绪难安,静坐幻想没有穷尽,而最终却要破灭在现实中。有一丽女,生长于山中人家,绿树清泉陶冶了她聪慧之心,峰峦叠嶂阻隔了尘俗的蛀蚀,夜观明月,悟察自然与人定和谐圆满,春天采撷繁花,认为芳馨美好将永驻。虽出生在旧家门第,观念中却也涌动新潮,爱情萌芽生长之后,遂与所爱之人互通佳讯,排除了由此而来的波折,径直前去;誓言如坚石,决心与所爱之人一起同行。面对长远之将来,构想辉煌之好梦。然而,年华春短,人海波澜翻涌。放眼远望,方见未来之大难,修长的眉毛日渐颦蹙,终于不见了当年的天真嬉笑,深藏悲哀于内心,述写孤愤而为书,远避人事而独居,生活艰难便在眼前。不想又遭遇了不治之病, 很快便撒手人世间诸多纠纷,关闭自己容颜于棺木之内,让芳心腐化于抔土之中。从此西楼良夜,凭栏无人。而中国时日正好,欢乐生活依旧。唉!亦真是可悲,活人之悲不能长久啊。死者已去,遗信仅存,有程氏鼎兴,付诸印刷,这些书信没有雕饰之词藻,表现出或天真或纷繁,但叙事多有真情,显示出人生的某些真意,从欢娱开始,以凄恻成终。此足够使有情者分担悲悼之情,为无助者分散过分的悲伤。嘱托我写一小引,羞愧没有专精之才,只好缀连这些芜杂之辞,故且用以敷衍塞责罢了。(郑连保)

赏析 淑姿,即金淑姿,浙江金华人。被丈夫程鼎兴遗弃后,于1931年悒郁而死,年仅23岁。金死后,程鼎兴收集整理其遗信出版,并托与鲁迅多有交往的、同在上海北新书局工作的同事费慎祥,请鲁迅为金淑姿的《信》一书写了这篇序文。该书1932年以新造社名义初版时,以鲁迅手迹制版印入。

这篇序文,在鲁迅的作品中是很特殊的一篇。从形式上说,用骈体文给他人或自己的著作写序,是很少见的。就是从他全部作品看,也是惟一的。鲁迅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他与林纾为代表的守旧派斗争,与“甲寅”、“学衡”等复古派斗争,为反对旧文明和旧的语言形式,为白话文地位的确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就在写本序时期,还由于他在《重三感旧》一文中提醒人们:“在新式青年的躯壳里,大可埋下'桐城谬种’或'选学妖孽’的喽啰。”因此引发了与施蜇存的一场争论。他突然冷丁地用骈体文给人写序,的确既使人感到新鲜也有点奇怪。所以,序文一发表就引起了人们注意。喜欢的人有,从他日记所记来看,多有友人向他索要;不理解的人也有,像施蜇存就在上述争论中委婉指责他“以骈体文为白话书信作序”。不怀好意的攻击也有,如1932年9月26日《大晚报》所载《鲁迅为小姨作序》一文,文中说: “最近北新书局出版金淑姿女士《信》一种,前有鲁迅氏序文一篇,乃以四六句作成,词藻极为富丽,闻金女士乃鲁迅小姨云。”本文作者对鲁迅不怀好意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以四六句作成,词藻极为富丽”之语,却也并非全是闭了眼瞎说。鲁迅有很深的旧学修养,对骈体文是熟悉的,加上他对被序人的深切同情,在本序文中他充分发挥了骈体文讲究词藻和用典,讲究对仗和声律的特点。行文以四字句为主,间以排比、对偶,或缘事说理,或因事生情,一路写来如行云流水。不仅语言朗朗上口,而且极富感情色彩。应该说,这的确是一篇显示鲁迅旧学功力的好文章,攻击者即便为其“小姨”而作,恐也不能够写得如此之好。

其次,从内容上说,本篇用心良苦,意在言外。一般来说,替人著作写序,重点当在著作者生平事迹和作品内容及艺术特色评价上。然而本文却把重点放在了对著作人悲剧命运之根源的关注上。初读似难得要领,细心体会才能透过形式的骈俪藻饰,领会作者真意。作为一个思想家、革命家,鲁迅对妇女问题一直非常关注。自从1918年他在《狂人日记》中喊出封建制度、封建礼教吃人之后,从妇女问题的角度陆续写了《我之节烈观》、《娜拉走后怎样?》、《论雷峰塔的倒掉》等杂文,写了《祝福》、《伤逝》、《离婚》等小说。这些有关妇女问题的小说和论文,都表现了鲁迅对被压迫妇女的真切关心和同情。他从社会制度、经济制度着眼,一直在寻找、探索妇女解放之路。然而,到了30年代,妇女解放问题依然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因此,受人之托, 为早逝的金淑姿女士遗信作序,不能不牵动他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在鲁迅看来, 金淑姿的悲剧,既是个人的,更是社会的。所以序文起句以“夫嘉葩失荫,薄寒夺其芳菲,思士陵天,骄阳毁其羽翮”为始,用一种人们熟知的自然现象和一个外国神话传说故事,再次指出了像金淑姿一样的妇女,她们悲剧的根本原因。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一如娜拉、爱姑、子君,仍旧没有经济上的独立权和人格的独立性,仍是丈夫的附属品。她们像嘉花一样,如果没有荫庇,轻寒就可损毁其芬芳;也像“思士”一样,凭借并非自己长出的翅羽飞翔,难免不被毁灭。就金淑姿来说,婚前她天真纯洁, 充满幻想,观“朗月”便悟察“天人之必圆”,撷“繁花”便认为美好将永驻。受五四以来新思想的影响,敢于追求现代化的爱情,对未来充满了美好向往。但是,她又太天真了,不仅对波澜翻涌的社会,没有足够的认识和思想准备,就是对以终生相托之人也未必了解。或许她和程鼎兴的爱情婚姻,曾放出过令人眩晕的异彩。可这过去之后,却是她“大难”来临之时。鲁迅在文中没有涉及她与丈夫分手的具体原因与责任应由谁负。这不是鲁迅关心的要害之点。鲁迅更关心的是当这一切发生之后,金淑姿的处境、应变办法及最后结局。可以想见, 由于经济上不能独立,社会舆论也不可能支持她,被丈夫抛弃,就意味着失去了终身之依托,必然使她陷于孤立无援、惶恐不能自恃的可悲境地。她应对的方法也只能是“衔深哀于不答,铸孤愤以成辞”。最终年仅23岁便“閟绮颜于一棺,腐芳心于抔土”,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她与子君的悲剧是多么相似啊!然而,她们的青春、生命的毁灭,却丝毫不能改变“中国韶年,乐生依旧”的现实,这才是真正可悲的,千万个淑姿们仍将重复这样的悲剧。这或许才是,或者说应当是淑姿人生悲剧及其遗信“露人生之鳞爪”的意义。因为鲁迅把淑姿的个人不幸与社会制度及经济制度联系起来考察,因此,有对金淑姿悲悼同情,也有对她太天真及没有远大人生目标的批评,有对不合理社会的谴责,也含而不露地谴责了造成淑姿悲剧的直接责任者程鼎兴。这才是作者的真正用意和良苦用心。鲁迅后来在给朋友的信中说, 由于和请他作序的程鼎兴“素昧平生,无话可说,故以骈文含胡之”。

总之,本文以特殊的形式,高超的技巧,丰厚的内容在鲁迅的作品中独树一帜,也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篇奇文。


鲁迅在致杨雾云的信中说

“那一篇四不像的骈文,是序《淑姿的信》,报章虽云淑姿是我的小姨,实则和他们夫妇皆素昧平生,无话可说,故以骈文含胡之。”


鲁迅与金华的程鼎兴、金淑姿夫妇

——寻访《信》背后的故事

叶松青(左)与程鼎铨

 

  如果说和鲁迅先生有过联系的金华籍名人,人们一下子就可以举出邵飘萍、冯雪峰、曹聚仁、陈望道、傅东华、何家槐等一大串名字。不过,鲁迅生前还曾和两位金华才女有过联系,却被历史湮没,不太为人所知了。这两位才女是金华的金淑姿和兰溪的王春翠。


  1932年9月,一本以新造社名义印发的薄薄的书籍——金淑姿的《信》出版后,于当年备受追捧,供不应求,并于次年9月再版。解放后,金淑姿的《信》被列入“鲁迅作序跋的著作选辑”十五种之第六种,而后于1985年11月由上海书店再一次影印出版。而这金淑姿乃一代金华才女,《信》一书乃是其丈夫程鼎兴在金淑姿病故后将金淑姿自14岁起与他的通信整理出的书信集结出版,共123封。为表悼念,在上海书局做校对的程鼎兴又转托同事费慎祥请鲁迅作了序。


  《信》中印有程鼎兴的三枚印钤,其中一枚为“金华雅畈·断虹书室·程氏藏版”,则可以确定程鼎兴乃金华雅畈人无疑。


  为此,记者日前专门来到程鼎兴的故里——雅畈镇,寻访《信》背后的故事。 


  鲁迅在为金淑姿《信》一书作序中说:“夫嘉葩失荫,薄寒夺其芳菲,思士陵天,骄阳毁其羽翮。盖幽居一出,每仓皇于太空,坐驰无穷,终陨颠于实有也。……”可见鲁迅在对金淑姿表达悲痛的同时,对程鼎兴亦是不无责难的。


  而事后鲁迅在致杨雾云的信中说:“那一篇四不像的骈文,是序《淑姿的信》,报章虽云淑姿是我的小姨,实则和他们夫妇皆素昧平生,无话可说,故以骈文含糊之。”可见鲁迅与程鼎兴夫妇并不相识,亦难了解两者实情。


  素不相识,却又为何为其作序?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第九篇《同情妇女》中作了解释:“一不相识之人名程鼎兴的托费慎祥把淑姿的信送来求作序出版,以表示他怀念之情。从表面看来,是一番好意,但从淑姿的信里细看,他却是一个薄幸郎君,使淑姿赍恨以殁的。鲁迅深为淑姿抱不平。照此线索,复案序文,则全文便迎刃而解了。因是男方要求,鲁迅不便直斥,故隐约其词。”


  在此后,程鼎兴也和鲁迅有过一定的往来,见于《鲁迅日记》记载的有:1933年3月6日,“午后得程鼎兴信并火腿二只”;1933年7月13日,“程鼎兴君赠鲜菠萝二枚,又罐装二个”;1933年7月27日,“上午得程鼎兴信”。这种交往因程鼎兴不久即去世而终。


  据雅畈镇今年85岁的老教师叶松青介绍,金淑姿1908年出生于原金华县二湖乡(注:1950年称秋滨乡,2001年改为秋滨街道)马鞍山村的一个书香门第,与程鼎兴青梅竹马。14岁进入学校的女子部读书,经常阅读《妇女杂志》、《稻草人》等新锐书刊,也正是在少女的花季,金淑姿与程鼎兴开始了书信往来。程鼎兴亦出身名门望族,祖上原是徽商,后移居雅畈,正是当时的金华黄、程、钱、傅“四大富家”之一,家中兄弟四人,程鼎兴为长子,被寄予了家族厚望。其弟程鼎铨,今年已97岁,现仍居住在雅畈。


  在雅畈镇,记者在叶松青老师的陪同下,来到了程鼎铨家,见到了程鼎铨。程鼎铨今年已70岁的女儿程友兰说,老人因年事已高,耳背且记忆力很差,记者试着大声与老人沟通了几次,但老人说大多已记不清楚了。


  1930年,金淑姿长到22岁,与程鼎兴完婚,二人关系甚笃,但蜜月未满,程鼎兴便因工作返回了上海书局,留新娘一人守故乡。而日复一日,金淑姿把对丈夫所有的思念都倾注于笔尖,稿纸翻过一页又一页,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却终究没有寄出去。为何?


  叶松青介绍,程鼎兴是左联作家,早年便从事共产党的地下工作,金淑姿没有把信寄出去,一来是当时雅畈镇邮政不便利,二来更是考虑到程鼎兴工作的安全问题。


  1931年中秋,本是举家团圆之日,金淑姿年轻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自诗经时代起,女孩对美好婚姻的向往便是“终身所约,永结为好;琴瑟在御,岁月静好”,金淑姿亦是如此。而这时的程鼎兴正追寻着“男儿生世,弘志四方”的豪情壮志,奔走在事业理想的大道上。他们各自执著追求着内心的方向,却在现实的尘埃中渐行渐远,直至有情人阴阳两隔。


  叶松青回忆说,程鼎兴得知噩耗,火速归故里,在金淑姿的箱子里发现了金淑姿一大叠没有寄出去的信,心中非常悲痛。便打破旧俗,为金淑姿当孝子。


  而他“为妻当孝子”的故事曾是老一代的雅畈人脑海中抹不去的记忆。“当时我父亲看到程鼎兴披麻戴孝,痛哭流涕,在妻子的棺木前面下跪,给金小鸾(金淑姿闺名小鸾)做孝子。在当时都是夫为大,给妻子当孝子实在是少见的。”叶松青说。


  据程鼎兴的弟弟程鼎铨介绍,程鼎兴早年便到上海求学,就读于中国公学。程鼎兴在家中书房的藏书甚多,但很少回家。自金淑姿去世后不久便少有音讯。


  另据金淑姿《信》中谈及,1929年程鼎兴已大学毕业,而金尚在中学求学,则年龄相差不能少于四岁,可推定程之生年大约在1904年左右。关于程鼎兴之卒年,据鲁迅研究专家倪墨炎查访,与程鼎兴当年一起在上海出版界工作的人提供了“程鼎兴自己长期患着肺病”。在《信》出版后一年左右,他也病逝于家乡(见《鲁迅与书》1984年2月天津版)。金淑姿的《信》出版于1932年,则程鼎兴之卒年当在1933年。


  而叶松青回忆,程鼎兴将金淑姿的信结集出版后,在一次前往上海拿稿费和到商务印书馆取存书的途中,遭遇日军大轰炸,被日军飞机炸死。


  在“文革”期间,有一年轻男子自称程鼎兴的儿子,曾来雅畈寻访父亲的老家,“这才知道,程鼎兴后来因为生计关系,居无定所,四处奔波,在海南岛教过书,后入赘海南岛一生活较富裕的人家,在海南有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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