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赵园:“今人极难别识,乃不如别识古人”


黄宗羲像。黄炳垕撰黄宗羲年谱,说黄氏“貌古而口微吃”。

1995年,曾写了一组题作“读人”的文字,后来收在了《独语》一集中。2000年又写了一篇《<读人>续记》,以读人的容貌为主题。此后读书,遇有读人的精彩之论,仍然随手摘记。人文学者,“读人”本是正业。随时关注他人、古人的读人,自能培养对人的敏感,也是专业研究的额外收获吧。

  近一时因了写关于古代女性的文字,翻阅初版于1937年的陈东原的《中国妇女生活史》,该书中有标题为“男子眼中的女性美”的,大段摘引李渔的论述,由肌肤,到眉眼,到两手十指,到脚,到“态”(“媚态”),到修容(即妆饰),对“女性美”揣摩无所不至。其中有与今人的标准暗合者,如均以肌肤白为美;却也有与今人的观感大异者,如目不取大,以为“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目麄而大者,居心必悍”,会令今人讶然的吧。当今的审美以眼大为美,且不厌其大,不惜用了人工使大,也决不会由目之粗细推断那女子的性情。

  那本书所引李笠翁的见解,有在我看来极精到者。如说“衣衫之附于人身,亦犹人身之附于其地。人与地习久时相安,以极奢极美之服,而骤加俭朴之躯,则衣衫亦类生人,常有不服水土之患”。再如说“妇人之衣,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就很值得当今时尚界参考。对李氏议论大段引用,可知陈东原的服膺,尽管也小有批评。不妨承认,现代人对于女性的观察,未必能如古人这样地细致入微。忽而想到冒襄的说陈沅,即那个据说搅动了明清之际棋局的陈圆圆,说的是“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参看陈维崧《妇人集》),足见其时文人名士的精赏。“姿致”云云,难以诉诸进一步的形容,与今人所谓的“气质”有别,是包括了李渔所说的“态”(却又不是李氏所欣赏的“媚态”),以及身姿、气质等等的综合印象,要有冒襄那样久经训练的眼光趣味,才足以品鉴。

  桓谭说:“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汉书·扬雄传》)为人引用时,“禄位容貌不能动人”云云,往往在自示谦抑的场合,如顾炎武。顾炎武是明遗民,终生未仕,自然没有所谓的“禄位”;至于“容貌”,据其同时代人说,岂止“不能动人”而已。却难以知晓这大学问家生前如何地为人所轻,尽管他的友人归庄确也对人说过,希望那人“试略其寝貌,听其高言”(《与王于一》,《归庄集》卷五)。当然,顾氏的学问一旦为世人所知,“禄位容貌”也就无足重轻:除了传记作者,谁认真地关心扬雄、顾炎武何种模样,更无论“禄位”!

  《明史》杨一清传,说:“一清貌寝而性警敏,好谈经济大略。在陕八年,以其暇究边事甚悉。”还说其人曾于“羽书旁午”之际,“一夕占十疏,悉中机宜”;嘉靖朝以“故相行边”,“温诏褒美,比之郭子仪”。民间有“人不可貌相”的说法,倒是证明了以貌取人之普遍。“貌”关系到“第一印象”,以貌取人也正是人情之常。我在最初的那一组《读人》中,就写到了古人对他人容貌的鉴赏态度——尤其男性之于同性。之后继续遇到这类例子,即如明末大儒黄道周说后来抗清而死的张家玉,“秀美劲挺,有子房之风”,由此而说到“人固不可以貌竟也”(《与揭缉止书》,《黄漳浦集》卷十六)。子房,即雇力士于博浪沙锥击始皇帝的张良,据说“状貌如妇人好女”。黄宗羲也曾举例说相人者仅据“形相”的不可靠,即如海瑞的直节,“疑其眉目严冷”,亲见其人者却说海氏“团面无须”;另如杨修博学,“疑其姿质清苦,而衣服起居穷极华洁,貌似三吴贵公子”(《范文园水镜集序》,《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

  明末的动荡中,张家玉之外,另有几位俊秀伟美的人物,像是特为造物所赐,意欲为这朝代的覆灭留下更多引人回首的印迹似的。悲剧英雄卢象昇据说美风仪,“握尚方剑于马上,草七省行移,岭关嵬峨,辄吟句题壁。贼惊相告,谓皂纛下面眉炯朗,俨一神人”(杨廷麟《宫保大司马忠烈卢公事实俟传》,《卢忠肃公集》卷首。按卢象昇曾以兵部侍郎总理七省军务)。这样的笔墨,的确能令人于数百年之下,想见其人风采。

  留下了一部《认真草》、“认真”正适于状写其人的鹿善继,其外貌由那部文集却无从想象,只觉得一派严正。卢象昇《鹿忠节公传》说其人“古貌端庄,髭髯飘然”(《卢忠肃公集》卷十一),得之于亲见,自然是可信的。黄炳垕撰黄宗羲年谱,说黄氏“貌古而口微吃”(《黄宗羲年谱》)。“古貌”或“貌古”该如何想象?未知明人意想中的古人系何种样貌,是否比照了线描的古人肖像。但即使到了今天,你仍然会想说某人“古貌古心”,尽管你距古人更远。只不过“古貌古心”的人物,在我们的生活中已渐失踪影罢了。

  上面提到的黄道周就说,“今人极难别识,乃不如别识古人”(《与张绍和书》,《黄漳浦集》卷十七)。可见士大夫一向自负的人伦识鉴,愈到近世,愈有了难度。这也很正常。《礼记·曲礼》说“凡视上于面则敖,下于带则忧,倾则奸”,是不是也过于简单、教条了?黄道周所处的时代,或也正因了政争中情势的诡谲,更可能有关于人的洞见,每令我在阅读其时的文字时拍案叫绝。刘宗周说:“凡人门面阔大者,多不易持守,亦甚留心世道,而不免太热,恐有枉尺直寻处。”(《答叶润山》,《刘子全书》卷十九)想必由其政治阅历中来。只是这“门面阔大”,不难意会,却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兑换成白话。至于刘氏说“斩钉截铁,胸中先淬一利刃,方有建竖可言”(《学言上》,《刘子全书》卷一○),则正可用来刻画他本人的神情。王夫之的如下断语,在我看来,更堪称警策。他说“不才而忮,其忮也忍”(《诗广传》卷一)。你或许不曾读到过这样一针见血的评断;而它正是你意中所有的,与那组《读人》中我已经引过的同为王氏所说的“强者力足以逞而怨愤浅,弱者怨毒深”(《读通鉴论》卷二七),正可互为注脚。非经历了明末那样凶险的党争政争,即难以有这种对人的识辨能力的吧。有人将“文革”描述为一部分人报复另一部分人的“革命”,未免失之于简化,却未见得没有经验根据:发生在那场“革命”中的,的确有太多出于“忮刻”、“怨毒”而假借大义的迫害与报复!

  王夫之论人的精彩,当然远不止此。比如他说:“天下事勘得太破,不趋刻薄,必趋苟且”(《读四书大全说》卷六)。其实那些声称“看破了”的,有时不过以此作为“苟且”的口实罢了;实在有没有看破,大可怀疑。比如他说所谓“君子”也者,倘不具有“高朗”的境界,不能“同条共贯”,也就免不了“仁阂而柔弱,义阂而卞迫,礼阂而芜杂,知阂而困窒”(《诗广传》卷四)。按“阂”,即窒碍难通。“仁”、“义”一类德目自然好看,只是被“不通”的家伙弄到似是而非罢了。他并不无条件地称道澹泊,那理由是,怕“薄于欲者之亦薄于理,薄于以身受天下者之薄于以身任天下”(《诗广传》卷二),你不能说没有道理。他断言“有大信者,必有厚疑;有厚疑者,必有偏信”(《读通鉴论》卷二四):征之当代政治,谁曰不然!王夫之依据其丰富的人事阅历、政治经验,不惜偏至,由此而成一家之言:无论政论、史论、诗论,也包括了如上的“人论”。

  这样征引下去,势必要败坏了读者的阅读兴致。我用原文,有时就因了找不到相应的白话。即如王夫之,令你印象深刻的,不就有他那种格言式的表述?用了其他说法,也就难以将上述关于人事的经验,说到如此简劲有力。不妨承认文言中有蓄之既久的能量,勉强翻译,那意蕴怕要流失的吧。

  明末人物于品评他人外,自我刻绘有时也同样有力。即如顾炎武说自己“胸中磊磊,绝无阉然媚世之习”(《与人书》);说自己为“硁硁踽踽之人”(《与友人辞往教书》);说自己“褊性幽栖”(《答陈亮工》),都可作为例子。其文也确如其人,洗炼,简劲,正令人相信出诸有上述性情者的手笔。至于黄宗羲说其弟黄宗会“隘则胸不容物,并不能自容”(《缩斋文集序》),我已经引过;说自己“赋性偏弱,迫以饥寒变故,不得遂其麋鹿之一往,屈曲从俗”(《前乡进士泽望黄君圹志》),也应当是老老实实的话,只不过稍嫌含蓄而已。

  也是那组《读人》,写到了古人的读政治人物。明代解缙对当代政治人物的品鉴,或许出诸直觉,是所谓的“印象式批评”。直觉未必不可靠。此前刘基因朱元璋的“垂询”而论杨宪、汪广洋、胡惟庸是否适于做宰相,也属于此类(《明史》刘基传)。刘献廷说刘基“与太祖论相数语,不惟知人,并能自知”,“可谓天挺人豪矣”(《广阳杂记》卷一)。“不惟知人,并能自知”,难矣哉!至于李因笃记某人评论与卢象昇同任明末军事的孙传庭,以为“孙诗平淡,不任即戎”(《大中丞焦公文集序》,《受祺堂文集》卷三):由文风判断其人是否宜于兵事,即便出于偏见,那角度也仍有意味。

  古代中国的知识人注重人伦鉴,由此训练了对人的精致的鉴别、鉴赏力。看政治人物,往往也眼光犀利。上文提到过的杨一清与另一名臣王琼,明人说前者“如龙”而后者“如虎”,均之为能臣。但“能”则能矣,心术却可能大有问题。即如王琼,就有关于其人“险忮”的说法(参看《明史》本传)。有明一代,负经济才而被指“为人倾危”的,另如景泰朝有治河功的徐有贞(《明史》本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关于徐有贞,说此人于诸经世之学研究有素,却“倾险躁进,每欲以智数立功名”;更由人及其文,说其著述“多杂纵横之说”,学术“不醇”(集部别集类《武功集》)。这里又有古代中国人对“德”与“能”的综合考量。

  你不妨相信儒家之徒固然有迂陋者,其心性之学也仍然有助于向着人的深入。强烈的道德意识,强固的道德理想主义,培养了对“政治人”的观察、评鉴的严格尺度,同时又未必不能区分个人性情与服官行政的伦理(略近于近代所谓职业伦理、职业态度),理解“政治”之于人的要求。明末北方大儒孙奇逢说:“人黑白不分者,不可以涉世处人;黑白太分者,不可以善世宜民。学问须要包荒,才是天地江海之量。”(《夏峰先生集》卷一三《语录》)在明中叶以降严别正/邪、君子/小人的舆论环境中,孙奇逢的这一种说法也委实难得。或许正因了他本人的道德自信,才能说得如此坦然。

  对人心人性的洞见无间古今。今人未见得比古人高明。“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庄子·田子方》),鲁迅曾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篇中引过。我倒是以为,今天的自负才高的知识人,怕是两方面都有缺陷,并不真的“明礼义”,却又陋于、闇于知人心。在我看来有几分迂陋的张履祥,曾经说过对世事求之过深,会坏了自家的“心术”,训诫起他的幼子,却也说,尽管有“知人之明”不可学的说法,自己却认为“虽不能学,实则不可不学也”(《训子语》上,《杨园先生全集》卷四七)。王夫之则更直截了当地说,“读书者,以知人论世为先务”(《读四书大全说》卷六)。无论是否“为先务”,总要力求“知人论世”,才不至于“死于句下”,或者像常谈所说的那样“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吧。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古人有“四观”,今人有“三不”:古今融会贯通,人生方能从容
余生,不计较,不埋怨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好古不知今
444.《论语》—— 阳货第十七
古人的旅行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