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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遥:说聊斋

     评书是中国民间传统的口头文学形式。收音机时代,听评书几乎是每家每户最重要的消遣。然而在网络媒体蓬然兴起的当下,“相声”和“脱口秀”依旧占据主流视野的时候,评书和戏曲悄然退隐,似乎成了“高雅”与“小众”的化身。

在林遥看来,“说评书”是个特别考验表演者基本功的行当,既要承接古代文学的精粹,又要关注当下的社会现实。除了音韵节奏之美,“评书”的核心更在于“评”,评道理,评人情,评是非。今天他和大家分享《聊斋志异》,也正是从这两方面娓娓道来。

当我在谈论“聊斋”时,我会谈论什么?

文/林 遥 编辑整理/ 修新羽

这个题目取得讨巧,原句子结构是雷蒙德·卡佛创造的,但我想说的是“聊斋”,文学作品《聊斋志异》、评书《聊斋》。蒲松龄和卡佛,他俩都是小说家,写的都是短篇小说,二人都在现实中碰得个头破血流,都喜欢写小人物,喜欢写市井,喜欢写短句子,喜欢写他们的时代里的“新小说”。

张菁主编说《青年文学》有个“雅座”栏目,出场者皆为“跨界”人物,要分享“自己印象最深刻、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一部文学作品”。跨界之标签,源自我说书人的身份,只是我评书说得并不见佳,未免愧对说书这个行当。至于要选一部文学作品,也煞费思量。自幼及长,读书、写书、编书、说书、藏书……过眼书籍多般,若只分享一部,思忖良久,竟然是《聊斋志异》。

我曾在不同场合谈及中国古典小说,自陈痴迷于古人的笔记小说,多次谈到《聊斋志异》,以至于有朋友在和我聊完之后,立刻去买了一套《聊斋志异》。在曹雪芹和蒲松龄之间,我推崇的是蒲松龄的文字。我的观点在毕飞宇谈《促织》的一篇文中得到过印证,如同文中所言:“只盯着大处,你的小说将失去生动,失去深入,失去最能体现小说魅力的那些部分;只盯着小,我们又会失去小说的涵盖,小说的格局,小说的辐射,最主要的是,小说的功能。”

《聊斋志异》的篇幅自然是短小的,但是,在短小的篇幅中,蒲松龄的笔力是伟大的,简洁的文字中,具有了史诗的品格,如同孪生的宿命,终究要还于历史上一幕幕精彩的画卷。多少年来,这亦成为我文学思索中隐约泯灭的意念,存在与不存在,虚构或者纪实的选择,似乎犹豫又断然的反复挣扎,就在历史和文学之间相互撕扯、纠葛,有时竟然如同梦魇,逐渐回绕,成为心事。

有人直言,“小说有时比历史还要真实”。三十年前,京北长城外的山村,我伏首在一盏孤灯下,听我的祖母讲述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在这些故事当中,有情有义,有丑有美,有浪子回头,也有执迷不悟,有真诚,亦有虚伪。喋喋的絮语之中自有温柔。从祖母萧萧白发和堆垒皱纹里,我恍然领悟出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我存身的世界息息相关,却也有所区别,这抑或是我对“文学”这个概念想象的开端。农家生活,精神世界多是贫瘠,稍识字句后,我从邻家借得一本《聊斋志异》残卷,纸张黄脆,竖排繁体,连蒙带猜之下,我开始进入到这个魔幻的文字世界。

三十年后,午夜梦回,偶会闪过当日在山村,拿着字典翻阅《聊斋志异》的情景,一生至此,依然不曾有过当年如此读书的经历,仿佛在生命中炸亮了一束光,闪亮的、令我几乎泫然泪下的纯净。这种感觉,很少在我的文字中详细书写过,仿佛神奇般的慑慄。

《聊斋志异》的字句,短促、简洁而具有力量,宛如暗夜杀手,猝不及防,骤然出刀,刹那间生死立判。

一次出游云蒙山,登山途中,聊起《聂小倩》一篇,同行者尚有京西作家凸凹。我说,世人皆知蒲松龄笔下的聂小倩漂亮,几成女鬼的代表,但是在蒲留仙笔下,却没有细写过聂小倩如何漂亮,出场之时,仅用四字,竟然境界全出。凸凹追问:“哪四字?”我回:“仿佛艳绝。”凸凹拍腿:“看人家写的!”“艳”字形容女子,大是俗气,但是续以“绝”,化腐朽为神奇,更兼冠以“仿佛”,若有若无之间,并非作者自述,而是读者的角度。

《聊斋志异》皆为短制,最长亦不过数千字,文字错落间,却层次分明地讲述了数百个离奇曲折的故事,无论志人、状物、写情都曲尽其妙,这固然与蒲松龄一双慧眼,善观本质分不开,但其驾驭文字的能力亦让人叹为观止。蒲氏在遣词造句上千锤百炼,惜墨如金,《画壁》一篇仅八百余字,出场人物甚众,但音容笑貌,如在面前。《聂小倩》中,宁采臣拒绝与小倩夜奔时说,“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十六字即写出了宁采臣的廉隅自重。

清人冯镇峦曾赞《聊斋志异》“刻画尽致,无妙不臻”,赞颂的即是蒲松龄笔下的非凡功力。《侠女》篇中写侠女诛狐:“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而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

侠女羞怒之情,果决之态,敏捷之技,次第写来,画面感极强,侠女的神采,跃然于纸上。

《崔猛》中,写崔猛闻知李申被恶少某甲所欺,气涌如山,但碍于母命,不敢仗义出手,“至夜,和衣卧榻上,辗转达旦。次夜复然,忽启户出,辄又还卧。如此三四,妻不敢诘,惟慴息以听之。既而迟久乃反,掩扉熟寝矣”。

崔猛辗转反侧的心理和动作,以及手刃恶人之后的轻松,几十字写到细致入微,这样的语言密度,让我读之再三,不忍释卷。

有趣的是,这些文字颇具节奏感,有很强的音效。讲求声情之美,不仅是诗词,也是中国文章的传统。小说,自然是散体语言,蒲松龄精于诗词,在散体语言中掺用偶句,竟也节奏匀整、平仄调协。席方平答冥王:“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

前四个二音步句,铿铿锵锵,沉着坚定。最后“必讼”二字戛然收束,斩钉截铁,坚毅果决。闻其声可知其人,言辞之中即能感受其奔涌之血气。

中国文章以声调传情,唐宋古文大家尽管反对务采色、夸声音,但对于文质相容、声调和谐仍是重视的。韩欧之文气势磅礴,“刚”“柔”之美,皆离不开节奏的妙用。《聊斋志异》中很多句子,读后竟然能诵,在小说写作中竟能至此,大令我佩服。

文言小说如此,现代小说何尝不可以借用这种经验?现代作家里,老舍就很有这种本事,读《骆驼祥子》中烈日暴雨一节,可感其声情之美。卡佛的小说,庶几近之,其语言简洁干净准确,是小说里的诗,诗中的绝句。

我后来写文章,亦常用短句,近乎偏执地重视语言节奏,其渊薮正是袭自《聊斋志异》。

然而,《聊斋志异》从小说跨越至评书,同样的故事,读之美妙,作为评书表演而言,许多篇目开笔好,中间佳,唯有最后的“底”容易泄劲,不适合改编;是以评书《聊斋》来源于原著而又有别于原著,兼且又非情节热闹的长篇大书,说者不多。

资料所载,最初改编演出《聊斋》者,乃清末旗籍子弟德月川,曾在后门大街试演,善于以满文、满语结构各种包袱,引人发笑。后有单长德承其业,以解释原文见长,且对原作中的罅漏与舛错,能予指正。民初,有曹卓如、世殿成、董云坡、张致兰擅说《聊斋》。董云坡通晓文理,说表文雅幽默;张致兰精通古文,以能批解字义著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张致兰弟子陈士和陆续改编演出《胭脂》《崂山道士》《王者》《梦狼》《续黄粱》《崔猛》等五十段左右的《聊斋》书目。陈士和后于天津开宗立派,称“陈氏聊斋”,亲传弟子有张健声、刘健英等;刘健英之子刘立福继承“陈氏聊斋”艺术,深受天津书座儿欢迎。北京一脉,除曹卓如,后有赵英颇、齐信英、佟信魁等演说《聊斋》。齐信英一九二七年生人,又名齐祥英,是我的师伯,评书师承陈荣启。齐师伯一九九四年身归道山,余生也晚,仅见过怹《辛十四娘》的文本。

文学的《聊斋志异》语言精致绵密,评书的《聊斋》则要铺排细致,描绘入神,模拟逼真。说评书,首要过口齿关,以北京话为基准,口中字眼要清楚,声音要能打远。次要有评书口,要求语重声沉,而非声音嘶哑。《聊斋》说世情,说人物,虽风吹雨喧,门户启阖,小儿女音容情态,甚至一颦一笑,一呷一饮,皆有形有声;使听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方至境界。

学评书没有“坐科”,更没有一套完整系统的教学理论。旧日评书学艺,是跟师父“听活”,亦称“跟活”;听完后能记住多少,凭个人能力,若等师父下次说这段时再听,不定何时呢。故事听熟,自己找地方“溜”。每个人的听法不一,理解不一,再结合个人之所长,一遍遍打磨,即成“趟活”。是以老话讲“懂多大人情,说多大的书”,确是至理。纵使师出同门,演说风格皆不一致。评书之难,在于凭自己领悟。

《聊斋志异》近五百篇,人物众多。有的名姓字号俱全,有的有姓无名,有的无名无姓,这其中暗寓蒲氏之褒贬。赞颂肯定者,有名有姓,有批评之意者,有姓无名或有名无姓;至于以“某甲”“某乙”呼之,在蒲留仙心中,其已非人也,不配有名姓之称。

凡此种种,原文自未标出,需由说书人来“评”。“评书”是简称,正式叫“说评书”。“说书”的范畴广,大鼓书、竹板书等都称之为“说书”,唯独说评书没有其他伴奏乐器和道具。有人误解,不唱光说的就是说评书,这并不确切,说评书必须有“评”,评论是其关键。评什么呢?评道理,评人情,评是非,这件事究竟谁对谁不对?此人为何要如此说话?在此事当中,此人又是如何想的?有了这些社会和人情知识,书座儿才喜欢听。这也是评书《聊斋》珍贵之处。

评书重视书道儿。书道儿,就是把书拆开,怎么来怎么去,整理出内在的逻辑性,有起伏,有悬念,能扣人,再抛出包袱来,才能吸引观众。若说书人之书还不如原文有味道,观众为何听你呢?

《聊斋志异》因蒲松龄用笔简洁,往往一带而过,在评书中就要结合情节进行增添评讲。

我说《聊斋》,因无法亲炙前辈,只能根据资料自行揣摩。说《辛十四娘》时,冯生路过古刹,见到红衣少女辛十四娘,写下诗句:“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这四句讲的是唐人传奇裴航蓝桥遇仙的故事。蓝桥,诗词常用典故,但今人多已不解,是以我用了一个小时,从电影《蓝桥遗梦》开始,说了一回书,把蓝桥这个地方的前世今生和文化含义讲说明白。

《王者》一篇,原文不过千余字,但评书可以说四五个小时,我向陈士和先生的书道儿偷师,增加了官兵抓官马运银、巡抚扣押州佐家属、巡抚向下属官吏勒索钱财,用以补还饷银等情节,深化故事主题。再比如《梦狼》一则,增添了白甲借狗打架罗织罪名捕人入狱、改婚书助流氓霸占人妻、造假契与恶棍侵吞房产等情节,强化白甲为官之恶。特别是将文中“甫离境,即遇寇”的“寇”,改作白甲冤案之民,既符合评书“无巧不成书”的特点,前后照应,同时也对贪官污吏进行嘲弄。此外,白老汉梦游见外甥时,增加外甥审案的情节,批讲“蝉冠豸绣”,使好官和坏官产生对比。

当年赵英颇先生说《聊斋》时,正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日伪占据北京时期,他说《席方平》一篇,形容阴曹地府:“到城隍公署门口这么一看,嚯,这座衙门好威风,高大的门楼,两扇漆黑的大门,高台阶,四外高大的院墙,墙上拉着电网。大门左右一边一个石头狮子,狮子后面趴着两只吐着红舌头的大狼狗,一边一个站岗的,全副武装,手里端着三八大盖,上着锃光瓦亮的刺刀……席方平被赶出城隍公署,仰天长叹:'唉!难道说我们老百姓真是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这个吃人的世道啊!’”此语一出,在听众中引起强烈的共鸣,大获听众嘉许。

说《聊斋》,向前辈学习,我以为,不仅是对情节的梳理改造以及批讲,更要学会与现实生活相结合,使之产生“共情”,只有对社会人情体贴入微,才能刻画各种人物的行为、心理,让人咀嚼不止。

《崔猛》一篇,说到崔猛是孝廉之后,却自幼不喜读书,喜爱拳脚,我结合当前学校的素质教育,从孔子讲到民国,谈到古今教育一理,要多给学生发展的空间,现场掌声热烈。鼓掌的是平日听书散漫的孩子们。

今日说书,是下面观众用百度搜索的时代,光靠故事不能征服观众,尽管说书人并非教育家,说出的话要让观众信服,关键在于能讲出道理。

文学的《聊斋志异》简洁也好,评书的《聊斋》铺排也罢,诚如旧诗所言:“美人如玉剑如虹,平等相看理亦同。纸上眉痕刀上血,用来不错是英雄。”动静之间,文武之道,无分高下,用之不错,方为英雄。

多说一段。“美人如玉剑如虹”一句,流传颇广,百度搜索,多半会指向清朝著名诗人龚自珍,因其出现在龚氏《夜坐其二》中。其诗为:“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然而,龚氏并非此诗的首创者。清人袁枚写有《随园诗话》,其中一条,言说袁枚去友处做客,得见一幅《美人舞剑图》,画上题诗,即为我前文所引诗句。

此诗境界与龚诗全然不同,然语意隽永,阅后难忘。考龚氏《夜坐》一诗作于一八二一年,袁枚《随园诗话》正式成书于三十年前,即一七九〇年。彼时龚自珍尚未出生,而书中所谈尽为袁枚昔日旧事,则该句诗产生时间理应更早。

列位看官,此一段,即为评书之书外书。写文章略掺评书笔法,诸君勿罪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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