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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辰:精当的意见、谨严的学风

林 辰

叶圣老审阅鲁迅著作注释稿述例

径启者:嘱看《彷徨》注释稿已经看完,今将鄙见之记录十六纸寄上。仍如以前几回所说,未必都对,务恳斟酌采纳。收到之后,请赐一复信,俾得放心。

叶圣陶启七月十四日下午

叶圣陶先生此信写于一九七六年,是给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的。在那两三年间,叶老陆续审阅了部分鲁迅著作单行本的注释稿,他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一本接着一本,逐条逐句地加以审阅,从内容到文字,甚至一个标点、一处注音也不放过,提出了大量的宝贵的意见。他还对照着细看了鲁迅原文,对某些未注之处,建议补注。他所看过的每一本,都提了上百条意见,在每页二十四行的稿纸上密密地写满了钢笔字,一写就是十几页,全神贯注,一丝不苟。那些年,叶老已是年逾八旬的老人,视力衰退,看小字很吃力,但他坚持着一本本地看下去,没有表现过一点犹豫和为难。他对工作的这种不辞辛劳的精神,严肃认真的态度,真令人感动、敬佩不已!

叶老为这些注释所写的书面意见,我一时无法找齐;手边有的只是他对《彷徨》、《野草》和《而已集》三种“征求意见本”写下的意见稿,现在就以此三种为例,谈谈叶老这项工作的情况。

在叶老所提意见中,最多的是对注释文字的修改。他从语法、修辞的角度,指出某条语气不顺、措词不当或与事物情状不符等疵病,用诚恳的商量的态度提出修改意见。例如《彷徨》中的《肥皂》一篇,有一条关于“皂荚子”的注释,原文是:“一种落叶乔木的果实,过去在肥皂未普遍使用以前,有些地区常用来洗衣物。”叶老在“果实”前加“荚状”二字,将“过去在肥皂未普遍使用以前”改为“在肥皂未普遍使用的时候”;并用括号附了一句说明:“过去在……以前,罗索而叫人胡涂。”经叶老一改,皂荚子的形状就显现出来,全句也通顺而明白了。同书《弟兄》篇说到公寓里的寓客“看戏或是打茶围去了”,注释稿关于“打茶围”的注是:“旧社会中对去妓院喝茶、取乐的说法。”念起来很拗口,叶老指出:“'对'去是两个单字的词,两个单字的词连在一块儿不顺口,不好念,最好避免。”又如《野草》中《我的失恋》有“爱人赠我百蝶巾”句,关于“百蝶巾”,注云:“指有一百只蝴蝶图案的手帕一类丝绸织品。旧社会的地主、官僚以'蝶的读音和'耋(八十岁)的读者相同,取其吉利,往往用'百蝶图象征白头偕老。”这条注释,初看去似乎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但是叶老主张在“手,帕一类”之后加个“的”字,这的确是不可少的(叶老在另一处特别指明“'的字不宜随便省”);又建议改第二句为“……以'蝶的读音和'耋(八十岁)相同”,删去后面“的读音”三字,这样文字就简练得多。同书《狗的驳诘》中有“叱咤”一词,原注说:“发怒的声音。叱,大声呵斥;咤,怒斥。”叶老主张:“前五字删去。(看了下文的注,就知道并非“声音”。叱咤二字也不必分开注。)”象以上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除了个别字句的改订以外,叶老有时还代拟整条注文,如《彷徨》的《祝福》篇中说到“朱拓”,原注说:

“将薄纸铺在碑文或器物的图案上,经拍打使它们显出形状,然后用颜料把这些图案文字涂摹下来,这一制作过程叫拓,朱拓就是用银朱等红色颜料拓下文字或图案。”

叶老改为:

“将纸铺在石碑或雕刻着文字图案的器物上,经过轻轻拍打,使纸在碑或器物凹下的部分也凹下去,然后用蘸着墨汁的布团在全面轻轻按捺,凹下的部分碰不着墨,文字和图案就毫不失真地留在纸上了:这一操作过程叫拓。朱拓,是不用墨汁而用红色颜料拓的。”

两相比较,叶老改写的准确明白多了。叶老在注文后还有几句附言:“作注遇到这样的条目很麻烦,自以为说得全齐了,读者看了未必就明白。我这样改写,自己并不满意。请同志们再斟酌。”这些话表现了叶老的谦逊,也是深知作注甘苦的经验之谈。叶老认为注释应当详尽,同时要注意避免多余的议论,让读者自己思索。如《祝福》中鲁四老爷书房墙壁上有一只对联“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注释稿后半说:“这是反动理学家所崇奉的'修养标准。'讲理学的老监生鲁四老爷也以此来掩饰他的冷酷面目。”叶老说:“本注末了一句,我以为不说为好。不说而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可能体会得广且深。说了,反而把读者的思索限制住了。”这是很中肯的意见,可说是一条原则,不止适用于这里所谈的一条注文。

时老在注释稿已有的条目之外,还提出鲁迅正文的某些地方,应当加注。如《祝福》中写祥林嫂“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叶老说:“以前一向未曾注意,现在看见'即今,觉得很生,不知其来历。恐怕读者中会有与我同样情形的。建议对这两个字商讨一下,并且作注。”又贴一小条说:“记得从前人家贴门联有'圣代即今多雨露的句子,不知是谁的诗句。文中用'即今的,竟想不出。”又如《而已集·再谈香港》说到“查关”,鲁迅所携十箱书只有两箱未动,“这两个硕果,却全是伏园的书箱”。“硕果”无注。叶老建议:“'硕果恐必须注。现在说'丰硕的成果,而这里的'硕果却表'仅存的意思,恐有些读者不知。”也有虽已作注而语义不全的,叶老指出应加补充,如《而已集·略谈香港》中有“颜之推以为学鲜卑语,弹琵琶便可以生存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的话,原注仅引《颜氏家训》说明出处,别无其他解释。叶老认为:“这一条注要说明当时学了鲜卑语与'伏事公卿有什么关系。否则读者虽然看了所引《家训》的原文,还是不能懂得鲁翁的意思。”叶老对照着注释细读正文,不仅提出补注意见,连正文偶然出现的错字也一一辨认了出来。如《彷徨·在酒楼上》写一个酒客的“拥肿的圆脸”,叶老指出:“'拥字并非排错,但确是错字。请斟酌该如何处理。”又《而已集》中《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篇说竹林名士“大抵是饮酒时衣服不穿,帽也不带”;叶老说:“'带是'戴之误,要不要说一下?”象这些,说老实话,我以往看鲁迅著作时,是一直没有注意到的。

我细读叶老的意见稿,除获得语言文字上的许多教益以外,还另有一种收获,即从叶老的一些提示加深了对鲁迅原作的理解。鲁迅作品中常出现江浙一带的方言和习俗,这和作品的环境描写、人物刻划都是很有关系的,而读者往往不注意,注释稿也没有点明。例如《祝福》中写祥林嫂“模样还周正”,叶老指出:“'周正是方言,我们苏州也有,苏州绍兴方言有很多共通的。'周正大致相当于'齐整。”《肥皂》中写四铭从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叶老指出:“这个'汇字是方言,绍兴有,我们苏州也有。我查《现代汉语字典》,没有收这样意义的'汇字。……'汇的动作如何,我知道而说不清楚。”同篇中写没有人给讨饭的“孝女”一个钱,四铭浩叹“岂不是全无心肝”,薇园也没有给钱,认为这是“对着和尚骂贼秃”;四铭叫他“不要多心”,说:“你自然在外,又作别论。”叶老对这两句作了说明:“'又作别论就是'在外的意思。这样的谈话风格,我看了就仿佛遇见了比我老一辈的读书人。现在年轻人看了,只会感觉说话可怪,不会有'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之感。”关于旧时习俗的,如《孤独者》中写魏连殳的祖母入殓时,亲族们哭拜之后,“沉静了一瞬间,大家忽而扰动了,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我也不由的突然觉到: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这里作者没有点明大家“惊异和不满”的由来。叶老为我们解释,在这种场合,“重孝的子孙必得跪在草荐上”;“吊客行礼的时候,丧家的主要承责人照例要哭,哭不出就假哭,这也算丧仪之一。因此,连殳当祖母入殓,大伙儿哭着的时候,竟然不哭,而且坐在草荐上,这太不合丧仪了,人家就觉得'惊异和不满了。”这样从礼俗上加以疏解,那几句正文就前后贯通,意思显豁了。这些地方,叶老都没有建议加注,他只是将想到的随手记下,供编注者参考;然而,这些话对了解鲁迅作品的内容和艺术风格多么富有启发!

叶老在《彷徨》注释审阅意见的第一行记明:“(一九七六年)七月五日下午开始看”;末行记明:“七月十四日午后看完”,共花十天的时间。他提了一百六十多条意见,约七千字左右,共十六页。

《而已集》自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七日开始,至十二月五日看完。叶老在附信中说:“因为曾患微恙,《而已集》的注释看了将近一个月才完毕。”他提了约一百五十条意见,五千多字,共十二页。

《野草》自一九七七年三月十一日开始至十四日看完,所提意见约为一百三十条,三千六百字,共八页。

面对着这样繁多而详尽的意见,我在举例时很多条都想用上,不忍搁置,可惜限于篇幅,不能备述。不过仅从上文所举的少数例子,也可看出叶老意见的精当和态度的谨严了。这一审阅工作,对于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自然并非一件轻易事,其辛劳是可以想见的。但叶老欣然接受这一工作,“曾患微恙”,也不终止。后来由于鲁迅著作注释体例的改动,叶老的很多意见,在鲁迅著作单行本和全集的注释中没有反映出来,少有人知道叶老曾为之付出了如许心力。虽然叶老雅不欲别人谈他的事,但我认为他的这种工作精神值得学习,不应任其湮没;现特草此小文,略作介绍。只是我的文字拙劣,不清楚、不适当的地方,一定不少;叶老见之,我想也会剀切地一一给予指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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