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开了。细细小小的花瓣，一朵紧挨着一朵，努力贲张着，沿着枝杆紧紧的凑成一簇，像一个个小玉米般的紧紧依偎着，拥挤着。单瓣的花序由下而上一层层舒张到极致，露出绒绒的蕊，甜甜的馥香毫不吝啬的散发出来，在空气中氤氲，吸引得人努力吸着鼻子，恨不得将那股子香气水一般地囫囵吞进肺吞进肚子里，吞得个滚瓜肚圆。而桂是大气的，你轻轻地嗅，那香是柔柔的，像隔壁撒娇的女孩一样甜甜地腻着。你吸得重了，那香便绞成一股，像一口蜜一样在鼻息间，喉间，肺门打着转，恬恬地消失，让你忍不住吸一口，再吸一口。
贪念着桂花香气，实则更贪念的是那一口汤圆，说起汤圆，就盼望着冬至。冬至的夜特别长，睡睡醒醒总是不见天亮。醒了几次从被窝里瞄见有点麻麻亮，就赶紧穿好衣裤候着灶台，盯着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起泡，然后看着母亲将米筛撑在腰间，把昨夜搓好的圆母一个个摘起放入滚水里。看它沉下去，又一个一个从锅底浮上来，随着沸水的节奏跳着舞，澎澎的，特别地圆。此时，我的兴奋也跟沸水里的汤圆一样，澎澎的。
母亲捞起汤圆，洒上桂花，桂花经水一烫，若有若无的香气弥漫开来，填满了小小的灶间，白白嫩嫩的汤圆就更加地勾引人了。不知谁提议：“几岁吃几个。”母亲也不反对，按着孩子们的岁数将汤圆盛到碗里。馅是芝麻馅，咬一口，润润的猪板油里白糖还是一颗一颗的，嚼起来沙沙沙的，经牙齿一研磨，那芝麻的香气和桂花香气一搅拌，混和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冰冰的又像是蜜一样的，在唇齿间进进出出地滑来滑去，似乎滑到了肚子里还在香着甜着。
“吃一颗长一岁。”
“好呀好呀，那我多吃几颗，多长几岁。”
小时候盼长大，一长大就老了，身边的人，舍得和不舍得的一个个地去了，留也留不住。还是喜欢吃汤圆，每每吃起汤圆来却又多了些许叹息。洒上桂花时，这桂花也不再是单单的桂花了，总要多了些沧桑的况味。
眼下，这满枝满枝地桂花丰盈地附在枝上，风一吹，刷刷地掉了一地金黄，可惜是可惜着，却不知怎么办好。有人将床单铺在树下，拿竹竿敲，叶子和花朵便簌簌而下，是一场乱花飞舞，缤纷如最后的旖旎，转眼厚厚地堆了一层。待细细挑去杂物和树叶，再用米筛筛过，桂花便干净如初了。拿一玻璃罐子，上一层蜜再铺一层桂花，如是反复，直至叠满罐子密封静置，来日便是一罐甜甜醇醇的桂花蜜了。简单点的便是上屉蒸熟晾干，易于保存。这事我做过，可我蒸过的桂花一出锅便色泽暗淡，萎缩如老妪，再一晾，更是干干硬硬的，连香气也丝毫无存了。
桂花开时，我总盼望着有一个院子，我要种一棵果树，再种一株桂花树。待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在树下置一小桌独酌，我的不胜酒力恰恰好，醉了就醉在桂香里，让我想念的想见的人儿一个个踏着桂香来入我梦境。
我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而桂树也并没有我臆想中的那么疏朗清秀。那些桂被种在车路边，它的花朵实在太小了，藏在暗绿的叶丛中被喧宾夺了主，尘土飞扬间，咋看都是糟糟乱乱的。偏又挨着招摇的黄槐，挺拔的栾树，细碎的花簇堆挤，没有条纹清晰的肌理，也没有吹弹可破的肌肤，怎么看都如乡妇般粗朴，粗朴地让人不忍攀比，好比某些人，某些事，是再华美的词藻也托不起的现实。
一枝桂，熬过了喧哗的春季，炎热的夏，丰硕的秋，像一个长途爬涉的行者，在不声不响中建立了自己的道场，一夜风来，满城香氛，悄悄落在衣上，沾在发间，被拈在手上。终像是一场宴席，待花干了，香杳了，便愣愣地立在枝头，走过路过就不再会有人注目了。夜雨打来，那些型还完在的花朵便被雨水从枝头刷落，沿石阶冲下，被水流粗暴地推向泥土，阴沟，流向宿命。阶缝间，石级上残留的落英不甘心地拼了最后一口气逗留一回，又被匆匆来去的脚印碾了一次又一次，在这寒风萧瑟的初冬里，多像某些人的中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