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依靠乌江源头生息的可乐，以米酒以火把点燃一代一代夜郎人的肉身和灵魂。醉人的米酒与乌江源头流淌出醉人的生活，我好像明白了，那一万座坟茔存在的理由——这是一块得天独厚醉生梦死的风水宝地，我似乎看见瓷青色粗糙的夜色里一万堆血红的野火都飘荡成旗帜，泥土掩埋不住的灵魂今夜集聚起来，召唤一种精神，一种曾经呈现的辉煌！
从“天上石林”下山到赫章县城，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两个多小时，也就是说我们原定的下午五点钟抵达可乐乡，在落日余晖里参观古夜郎遗址墓葬的计划也许不能成为现实了。
去可乐乡的山路，像云带系在山腰，沿着一条古老的河水漂流成木筏的车影，给人一种川流不息的目眩。终于赶在落日还在山顶时我们到达了原定参观的地方。我与毕节地区的一群作家朋友站在空了的古墓遗址上，一个个很少有言语，谁能保证，被掘走的，绝对不是自己的先人？
可乐古墓群遗址有九点四平方公里，由三个遗址和十五个墓群组成，约有古墓上万座。一九六一年，国家考古工作者在这里试掘汉墓至今，先后进行过九次发掘，共发掘古墓三百九十六座，出土文物二千余件，其中国家一级文物五十余件。二○○○年九月至十月，贵州省考古研究所在这里又发掘夜郎墓葬一百八座，出土文物五百四十七件。据陪同我们的工作人员介绍，此次发掘，被评为二○○○至二○○一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二○○一年六月二十五日，国务院批准公布可乐遗址(古墓群)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一支香烟的时光，太阳滚进了山背，天光还亮，大地都进了山影，稀疏的灯火从炊烟中浮了出来。我在想那万座古墓的魂魄，为什么选择这里入土为安，曾经繁荣昌盛的地方，会因这些魂魄的安息而安宁吗？面对不喧不哗地隐藏在大山丛中的可乐，我接过主人递过来的米酒，杯中影现满山的翠绿，千年的银杏没有阅尽沧桑，百年核桃却名扬四海。是的，这里有一百里地的核桃树，这里的人家，用核桃换钱。杯酒进肚，一些与可乐的传说从心底涌了上来，曾经的古夜郎人可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呀，眼前怎么不见？还有，劝酒时的喧哗也似乎随着那个时代的消逝而寂寥了下来……群山环抱的可乐，铜矿资源丰富，具有冶炼青铜的先天条件。在那个年代，青铜与黄金一样高贵，一个手举青铜宝剑站在青铜器具上的民族，你不说话，别人也会说你张扬，你不自大，别人也看你跋扈。如果要把这些历史的误会分割开来，夜郎人就不是夜郎人了，就不会千年过后骨髓还闪耀着灵魂的光芒。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下，粮食自己能生产，牛、羊有面积广大的草场饲养，加之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有利于古代战争。夜郎选择可乐作为国都，抑或是因为这些因素吧。
有一句话说得好，劝不醉别人劝醉自己。微醉中，到了一个我想了多年而总是没能抵达的地方：乌江之源的北源。乌江是贵州的母亲河，用诗人的话来说，她有一对丰乳，南源在咸宁县盐仓镇营洞村干沟组，北源在赫章县可乐乡河畔。乌江总长一千零三十七公里，流域面积八点八平方公里，流经四十六个县、市。
又黑又深的大水，我终于掬起你源头之水了。从我手里漏滴的感触，随着滔滔水波远去，与今夜为你祈福的万人灯盏，顺风漂移去远……我就静静地坐在源头的岸边，想千年息息相关的过往。该深埋地里的，我们没必要再让其重见天日。我明白我想法幼稚，但我还是对身边的当地人讲，我真希望今夜站在源头的两万余人是为水来，而不是为出土的青铜玉器骸骨而来……
水岸的上方是一个大大的广场，大得可容几万人活动。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有名的可乐遗址公园的广场。广场灯光忽地全部打开，洞穿黑夜，人群涌入，我知道将要看见什么，“凡是不好的事和害虫，都统统收拾掉并统统送走，然后让我们跳舞狂欢，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和睦相处，身体安康！”随着布摩苏世成的念诵，我在酒桌上以为丢失了的最原始的狂欢即将出现。
灯光熄灭，黑夜里，长风不停地呼啸远古，布摩手中燃烧的火把像火炬——一朵巨型绽开的玫瑰，只有生活在大山中的男女才能读懂心与心的呼唤。关于火把的暗语，有不下十个故事的传说。记得在百里杜鹃的夜晚，也是在火把点燃的时刻，一位为我们作导游的彝族姑娘说：远古的时候，天上人间相通。有一年，天神思体古惹派思惹阿比到人间收税，由于人间闹干旱而歉收，很多人家交不起租税，人间一位能吃铜铁的大力士俄体拉巴便把收税人思惹阿比打死了。天神大怒，先发洪水想淹没地上的人类，但洪水被人们战胜了。天神又放出各种害虫到人间来吃百姓的庄稼，俄体拉巴和大伙儿围在火塘旁商量治虫的办法，无意中发现一只掉进火塘里的虫很快就被烧死了。于是，俄体拉巴就组织大伙儿举火把烧虫，最终战胜了虫害，夺得了丰收。久而久之相沿成俗，形成了彝族的火把节。火把节的原生形态，简而言之就是古老的火崇拜。在今天的山地社会，我们依然能够从种种民俗事象的考察中体悟到这个节日“祭火”的信仰与文化内核。
黑夜中，忽然有成片成片的火把次递绽放，正好一千朵，一千朵梵高画笔下滴落的色彩？不，那个画布太小，完成不了几万人为之涌起的激情。夜风吹动歌舞，一场火树银花的盛宴，这绝对不是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的寂寞狂欢，这是一种力量的号角，可以凝聚百川归海的力量。这里的人们很少立字为证，但是，一言九鼎。他们之间密切联系的纽带就是火把，谁家嫁女儿娶媳妇，秧子插了没有，地里的玉米收了没有，孩子的满月酒老人的寿酒……都是在火把的映照下传递出去。大大小小的节日他们要点燃火把，有贵客来了，也要点燃火把。山地民族的火把渗透着一种“狂欢化”的民俗精神，传达着素朴的生命观念和生活态度。
谁在夜风里诵读：一个依靠乌江源头生息的可乐，以米酒以火把点燃一代一代夜郎人的肉身和灵魂。醉人的米酒与乌江源头流淌出醉人的生活，我好像明白了，那一万座坟茔存在的理由——这是一块得天独厚醉生梦死的风水宝地，我似乎看见瓷青色粗糙的夜色里一万堆血红的野火都飘荡成旗帜，泥土掩埋不住的灵魂今夜集聚起来，召唤一种精神，一种曾经呈现的辉煌！
身边的朋友一一跟进了飘舞的火的旗帜里，与火亲近与可乐人亲近。我就在火把点着的万人心花绽放的笑容里被簇拥着……被点燃的夜空，风也着了火，散开，散开，快散开，一千支火把聚集一起了，形成一堆巨大的篝火，不，是一群人举起了滚下山来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