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端午

《端午》

1

那年九岁。你是为我剥棕子的人

也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这要到十三岁

你才在我的作业本上，写下：

新沐者必弹冠

新浴者必振衣

什么时候

我终于读完了《屈原列传》和《离骚》

一个真正的灵魂

已卓然独立

那些香草和美人，成就了一个诗人

也蹉跎了你的岁月

你听从了谁

刚过了耳顺之年，躯壳便向上一跃

成为那远逝的祖国

最后一个孤魂

2

这一天，大地走过一条江，大地上

的人

背起沉浮的石头

所有的声音

都是一个声音

要打捞几千年，湿漉漉的历史才不曾

下沉

才听见先生，洪钟大吕

哀民生多艰

3

我反复推敲一块石头，上升或垂直

下落

都会让一条江，加重韵脚

岁月反复咏叹

镜子上激起的波浪，足够二千三百年

一个祖国，回头

抱起是沉重的，放下又那么轻

绝望的历史

被石头承担

决绝，需要多么沉默，才能忍住

一个人

祖国所有的悲愤

和一个榨干的躯体面对，回声

已没有意义

这块带着空谷的混沌

在空谷里哭过

你要审视多久，才能唤醒那沉默的石头

划过一条美丽的曲线

《片断》

但关关雎鸠还在那儿。

沿着沙粒回溯的鱼，每一条

都和另一条

似是而非

你攥在手心的网罟，崭新

越打捞，越趋近暗云的飘渺

像语言摸不到骨头

句子，刚刚置在句子开头

像化身庄子的的人

一念为鲲

一念为鹏

飞翔于，我们依傍的天空

《六月》

只能用某个夏天描述，描述你

六月的云

或蝴蝶，黄与白间的变幻

该有一场雨

洗着你美丽的瀑布

阳光突然穿过镜子的背面，倾泻

这词语火热的季节

游向你的

是一尾

刻在手心的鱼

该用一只蝉描述

那六月水流在石缝里的声音

那水

穿不过去的栅栏

这无助的沉默，匍匐在雨后的草色

这迟钝的叶

没有一丝风不传递在六月

月光如此明亮

该用月光

一点点擦拭那云之后的墨色

《烟斗》

那是哪位先生的文字

没有年代

在森林的边缘。森林是它唯一的影子

多少人经过这里

却没有路

那些目光沉积下来

抱紧一页页石头

仿佛谁听见呼吸

谁将继续沉积，成为一块煤

它终于随着一张纸

飘起来

下面是一只烟斗

时明时暗

并没有人

没有人从森林里走出来，听见你说：

这是一只烟斗

《梦中》

另一种时间

偶尔止住悲伤，弥补遗憾

总想见你微笑

梦的一边，细节一个接着一个

这和我们曾经的生活

没什么两样

你脾气那么大

却越来越顺从

你看着我的脸色

我说：你该走了

这使我突然想到死亡

有什么抓不住

望着尘世

不能将你一点一点领回

《泥陶馆》

一眼，便使我重新走近它们——

旋转的泥

和我肤色没什么两样

要让刀

一笔一笔刻下去

使器物和工匠的表情，保持在

同一个弧度

要使那缸里有了米的温度

那壶里，水有了啜饮之音

当一切慢下来

表情会修正它们

“火还不是最后一道工序”

它需要一双粗粝的手，打磨

《湖上可采莲》

1

要寻一条木船，木棹子棹在

明水

一支湿漉漉的竹篙

难以拔身

等陷在左右为难的汪洋大海

只好坐下来

闻香，以及卧剥莲蓬

如果忘了时间，会有一场瓢泼

大雨，正好

看东边日出着

西边，风卷了雷声滚滚而去

2

每一朵花瓣，都是你的

兰舟

在这片水域，造一个美丽的词语

故乡把我载远时

又将我载回

我是水之湄的那个少年

一次次

装填着航行

那最后一次，我还是没有把一枚

贝壳

寄给你

3

那一定还是去年的事，家乡的莲子

已黑如珍珠

在大风吹落之前

你要把它们收入囊中

眼看着叫买的人，将秤高高抬起

我有了盘缠

并且还吃上一顿肉馅的扁食

你所不知道的是

我偷偷留了一颗这老到了极致的莲子

不为别的

那时，我喜欢在入睡前

咬一咬它的黑和坚硬

4

一朵云，还留着一朵清香

我看见你

六月的衣袂时

天空，刚好飘下来

5

你的红蜻蜓

是六月的一只红鞋子

无法拒绝

你踏在一支荷花时

夏天有了微微的倾斜

你注定要涉过

这季节之水

没有谁，能够拒绝

6

红蜻蜓

落在，高处的荷尖上

那是少年的旧事了

那时我还坐在榆木板的

课桌旁

读先生的《陋室铭》

像一颗露珠

落在碧绿的荷叶上

滚动

生活，小小的词

没有谁在荷香消失的地方

觉察风

吹着吹着

吹远了我们眼前的一切

7

只有雨的画笔，才能深入

荷的内心

那万般的攒动

总是从弦上，从左手，漫向右手

整个湖水抱紧

又渐渐释放自己

许多时候，多少人走散了

一个少年，还立在荷的中心

他有时头顶硕大的荷叶，有时

已是赤身裸体

那雨水是热的

荷香里埋伏温暖的气息

8

不要摘一朵雪白的莲

那是少年

积累的禁忌

也是一束月光，枯萎在

手中时

悄悄告诉我的

9

整个下午，都摆着

几支雪藕，一对睡莲的根茎。

你看着我搬土，汲水；

月亮升起时，用嘲笑，抵消

这水与土一丝丝的吞吐。

这一定是黄昏欢快的时刻：

“我们将自己

埋入了那寂静的黑暗之中。”

“每一支睡莲或红莲，

都将是一种救赎。”

这使小院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譬如：

因为莲的话题

我们的交谈已放弃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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