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小镇芳华

秋，暖阳，风薄薄的，颇凉。好久不见，笑容拂过几近呆板的脸。校车载着笑声，一路飘扬，暂别中年的汪洋，寻访青春的过往。车窗外，橙黄橘绿，一块田接着一块田，一棵树看着一棵树，秋草仿佛卫士，围成密不透风的草墙，我的目光，也只能关照到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橘子。立冬将近，靠近小镇的地方，应有秋收的排场：独轮车、箩筐、扁担、还有厚实的肩膀、土土的蓝色包裹的妇女、焦急的脸色——此行的目的的，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她有个刻在我骨子里的名字：航埠。

少时，航埠是远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去航埠，是二年级时父亲的载重自行车带我去航埠河东小学参加数学比赛。惊艳我的，是连廊、玉兰树、公告栏、水泥浇筑的花坛、平整的操场。误入男厕，一片嗤嗤的笑声使原本就猥琐的孩子，更加缩手缩脚，胆量彰显了骨子里的气质，小村的跋扈张扬，荡然无存。比赛成绩差强人意，但航埠，还是少年眼里最繁华的天堂。

母亲动辄言语航埠：过年过节要买的东西，就数航埠的最好；小孩病痛，先往航埠中心卫生院去；开销一家人生活起居的废品生意，航埠是中转站。航埠，被母亲贫瘠的嘴角渲染得色彩斑斓。

她说，我睡在摇篮里的那年秋天，正是玉米成熟的季节，隔壁五六岁顽劣的男孩，母亲委托他为我摇摇篮，她自己去池塘边洗玉米。男孩用鹅卵石镇压我的哭声，直到我的哭声渐渐软弱无力。母亲慌张抱着我，先是往北，北面是石梁镇，医生无能为力，再是往南，南面是航埠镇。航埠卫生院的医生建议她，丢到航埠大桥底下，反正是个女孩。当然母亲并未采纳。但母亲常提起这一段，用以说明我的命多大，额头多高：镇上的医生宣布了我的死刑，抱回十多里以外的村子里，居然神奇活过来。

关于航埠，还有许多零碎的片段：交流会、外公住院，我们七八个孙字辈的孩子去卫生院看望他，彼时我们兴高采烈，不久以后外公离我们远去、逛凌云商场、妈妈和妹妹去电影院看“妈妈再爱我一次”，那些都在真正的航埠——桥西，常山港流经航埠的那条江的南面发生。江北是桥东。

之后，航埠渐渐鲜活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初秋。空气中的暑气尚未撤退。穿过幽幽窄窄的老街，老街光线暗淡，是两边突出的屋檐遮挡了明亮。街面油汪汪水淋淋，还有扑鼻香气，街口一旁副食品店，一旁一口油锅，油锅里咕嘟咕嘟叫嚣的，是油炸粿。伴随我的，还有无法掩饰的口水吞咽声响。我努力压制。父亲自行车后座上，有我的席子被褥饭盒书包，它们是即将陪伴三年的亲密伴侣。

游荡在往事中，倏地被稚嫩的声音大呼小叫惊醒：椪柑，椪柑。声音唤醒了心底的回忆，航埠曾有个更动人的名字：一品红之乡。叽叽喳喳的嘈杂散开在耳畔：椪柑很好吃的，我可喜欢吃椪柑了。一阵凉意略过心底：椪柑滞销，椪柑树被冷落甚至砍去，曾经声势浩大的椪柑秋收季，流传在民间的宁愿请吃鸡蛋也不给一个椪柑的传说，是难以置信的笑话。

嫌弃椪柑的岂止这莫名其妙的时代，还有被推陈出新的水果口味宠坏的嘴。少时读的乾隆偷椪柑罚戏的故事，也一同渐渐被遗忘。尚不知，就在离生养我的小镇旁的另一个镇上，就有对椪柑这么纯真的赞誉。

校车渐渐放慢速度。透过车窗，白墙仿佛刚刚被浆洗过，房顶的瓦，是黛青色，颇有些靠近古色古香的意味。只是被我那知根知底的目光一眼看穿。

航埠之行是带领学生到实践基地，航埠中学旧址。原来我们出入的是航中南门，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笔直对着镇卫生院。然而校车却视而不见卫生院大门，顾自往前开，直到一江碧水开阔了我的双眼，直到孩子们欢呼雀跃：到啰！到啰！

下车。阳光调戏埋头于一亩三分地的眼睛：春秋傻傻分不清。卫兵似的梧桐，砸向地面一片片浓荫，只是卫兵的队伍短了许多，那头的主席台不见了。主席台和梧桐空出来的位置，盖了土黄色的房子。

操场似乎小了。孩子们飞奔到集合点。我们几个带队老师就有点无所事事。大概这也是我想要逃离，到小镇走走的借口。但我又不舍轻易就走。桌子底下偷偷地看金庸小说的那个教室还在，跑不到头的操场却小了许多，男神老师的笑容熟悉而亲切。我拎着一袋子准备消遣的书，停停走走，慨叹着时光老得快，当年那个追梦的胖乎乎的女孩，如今行将近中年，布满生活留下的皱纹。

然后，就走。出了北门。江水、堤坝、鱼竿、撒玉米的钓鱼者、江边的风，迎面来。低头，就看见被堤坝截断的水流下，有舞动的水草。一只水鸭，戏弄着浮标，被手机毁掉的视力鼓动躁动的心:哎，有鱼上钩了，有鱼上钩了。我原想用航埠话招呼，不想一出口，居然是蹩脚的普通话。我的普通话有浓浓的口音。混淆前鼻音后鼻音。那远处的垂钓者，无动于衷，大概嫌弃我的一惊一乍，待我走近，眼睛狠狠地刓了我一下。我这才识趣地离开。

临时起意造访和航中一墙之隔的航埠小学。电话接通，那端同样是小学老师的表妹，嗓音沙哑，见了面几乎不敢相认，瘦得一塌糊涂。当老师不易，当俩娃的宝妈的小学主课老师尤其不易。我们走在破旧的塑胶铺的操场跑道上，许多喊着口号的队伍从身边雄赳赳过去，原来，他们为运动会摩拳擦掌。

说着家长里短，感慨着明天和意外的纠缠，日头不知不觉就跳到高处。为了去小镇走走，不得已掐断话题，告辞。表妹告诉我，出了校门往西，随便哪个缺口都能走到街上。凭我一个货真价实的航埠人，就这几步路不再话下。走进去，恍如隔世，恍如走进了另一个航埠。许多青砖砌的屋子，低矮，里头一片散乱。旁边就是干净整洁瓷砖亮堂堂的新屋。走着，香气从小窗口飘出，它们欢喜地告诉我，这是中午，一天中最可以朵颐的一餐。我不做停留，继续。细竹竿划出了绿莹莹的世界，世界用尽全力给浇灌划分者回报，连筷子也开了眼，拨弄盘中餐。

青砖断橼光秃秃的墙、锃光发亮的汽车悠长的懒腰，一路过去，电影院被林立的店铺遮挡、荒芜的小路停着齐整的汽车、凌云商场里挨挨挤挤的排挡。我在邮政储蓄取一百块稿费，懊恼着喷薄欲出的航埠话被甜美的普通话打断。通往菜市场的路口，热闹的难以想象。到水果店里抓了一把瓜子，瓜子很香。街口补鞋的，是曾经常帮我传话儿的癞头叔叔。

偶遇跑出来放风的同事，她们是小镇的陌生人，来了走不回去。一人拎着一袋鸭头。朋友圈里无敌手的鸭头。我自告奋勇，要做回程的领头羊。然而我自己迷失在一片零落的水泥地里。尴尬的笑容出卖了我几近二十年未曾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