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赵老师走过宫口时，剥了一半皮的，未加工的小河豚堆得满地都是，一些还泡在冰水里鼓着腮帮子，几个人在鱼堆中坐成三角各有分工，切了头递过，剥了皮递过，清除了肠肚血液递过，新鲜的河豚肉在正午的日光下闪着荧荧的光，肤质滑嫩得可掐出水来，真想生生咬一口去。卸下脏腻腻的手套，一条油布围裙，一碗咸饭突然地使师傅们更加干练了起来。
师傅的手粗糙黑黢，不锈钢的大碗强调着渔家人的简便随意，碗中的饭粒一颗颗挑亮挑亮的，晶莹着淡淡的油光，淡淡地焦黄。糯糯的红萝卜丁伏着，马铃薯躲着，炒得略焦的小排探着半个身子，几颗葱花醒色，诱得人口谗。师傅倒是热情，眉眼里都是笑：“咸饭诶，要不要来一碗？30元。”
我似乎很久没吃过咸饭了。小时候，父亲上班很忙，早上五点就已经挑好了水，买好了菜。母亲在家也没闲着，弯下身子，把弟弟往背上一放，蓝色的背巾包住弟弟屁股和后背，顺势往肩上拉，拉到胸前交叉而过，再从弟弟的腿弯处缠了过来，在腰间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结，拿起扁担就去防空洞找石块去了。
在我的记忆里，有好几年里母亲都在敲小石块。一块碗大的铁砧，一把铁锤，把一块块青灰色的小石块锤成瓶盖大的小石子，砧子和锤子被磨得雪白光亮，日光流转下，一闪一闪的。小石子在后巷一堆堆地高了起来，母亲的兴奋也一天天涨了起来，“这么多石子，盖房子可以省掉多少钱啊！还不够还不够，盖上三层还需要很多。”
太阳一节节升高，母亲的汗水一滴滴落进石子，瞥见我们眼巴巴的神情，突然地想起该煮饭了。
怕父亲下班来没饭吃，母亲做饭总是匆匆忙忙的，肉没炒透，和着一些毛芋红萝卜在锅里拌炒一下，调入味，倒入米，有时还摸入一把新鲜的蚕豆，一锅咸饭煮熟时，父亲也披着外套回来了。
父亲从来不嫌弃母亲的饭，津津有味地嚼着，我是受不了红萝卜甜不甜青不青的味道的，一块块夹出来甩在桌子上，肉炒了之后精的缩了，肥的更肥了，凑在眼前盯了半晌又放回碗里，一碗终了，我只拨拉进一小些饭粒，不多久，肚子饿了，便有点恨起咸饭来。
当年和我一样不喜咸饭的人似乎不少，沉寂了多年之后，一股怀念风又悄悄地使它复燃了。大铁锅，木柴燃烧的火焰是穿越时间的媒介，一大锅一大锅的咸饭，淡淡的焦黄色泽带着香气从时空隧道传来。吃货们一边扒着饭，一边口齿不清地侃起关于咸饭的旧事：我们家早年那会儿……
我们对咸饭的狂热缘起于群里的晓东，一个远在海南的男人，却偏要记得家乡的古往今来，煮起咸饭还会创造出许多新意来，有时将整条的带鱼放饭上闷熟，而后剔出鱼肉搅拌。有时在饭将熟时，把鱿鱼切成一圈圈铺上，热气升腾中，鱿鱼的汁迅速地渗入米粒，于是米粒中便包含了排骨的香，鱿鱼的鲜，一开锅，好比白色的花朵簇在锦上，洒上葱花，有如秋日的山头，夏日的花园，红的白的绿的斗起艳来，盛一碗尝尝，韧劲里夹带的是走遍山乡市镇，看尽五湖四海后的惬意与满足。
有次，我们在金岙相中了一户人家的柴火灶，字正腔圆的八角灶正儿八经地砌在院子里，短短的烟囱煞是可爱，两尺二的锅虽然薄了点，待咸饭煮熟时，多个人压住锅沿，拌起来饭来时锅也是不会晃动的。也相中了那里多年未见的双鹿啤酒，有如老友重逢般亲切。于是一班人在那里好好地煮了一顿汁正味纯的洞头咸饭，吃客们闻风赶来，一边吃一边又拉起了过往，不知不觉涨得肚圆。
洞头人为何如此热衷于吃咸饭？据了解，洞头的先民百分之八九十是福建移民。闽南咸饭是福建特色主食之一，里面夹杂着许多海鲜干，蘑菇毛竽等，意为有很多料的饭。如家里盖房子或有大事请人帮忙时，便以咸饭相待，以示谢意，若孩子十六岁时，便挨家分咸饭以示庆祝。在洞头，这种习俗已无听闻，不过，嫁女出阁的那天早上，都要吃一碗骨头饭的。骨头饭是女子为人妇前在娘家的最后一餐告别饭，其实也是一锅咸饭，只不过是多了两根连着的排骨和几根葱而已。葱既红聪的谐音，讨个彩，喻意发达。排骨则一家人各咬一口吃，借物告诉新娘，虽然出了这个门，骨肉始终还是相连的，有好事别忘了娘家，有委屈娘家为你撑着，一碗咸饭埋藏着无数智慧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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