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故乡情深入梦来

夜，耳畔咛嗡。迷糊间有小黑影，在手边，起身，那小黑影揪着裤头：妈妈，我要拉尿。定神一看，席上一滩尿，裤子全部湿透。睡前的大碗奶粉和沉睡的妈妈，是尿床的推手。

沉睡，梦中人回到老早以前的小山村。村后有霹雳塘，恍如大海一望无际，池水碧绿，岸上橘树成林。间或有桃树梨树杨树冲在前头水和泥沙接壤的岸上，兜住，不让水带走更多沙石。塘边大坝，坝上蔷薇，蔷薇旁的女孩，正在犹豫，有花堪折直须折――折也不折？

蔷薇，紫色的那款，真当好看。村里人叫她癞痢花。母亲交代：癞痢花不许折，折了要长一头癞痢。说不折就不折。蹲下，草丛间，一跃而起的绿色蚱蜢，逃不出黑漆漆的手掌心，还在手心里跳动翻滚，对莫名其妙到来的囚禁和戏耍负隅顽抗。

偶遇，雨地里，堆积着鸡屎的沙地上，有盛开的地衣，怒放张扬的生命力。捡了一朵，又捡一朵。忘记了母亲恶心鸡屎的嘱咐，她总是嫌弃这种来路的地衣――不知地衣会怎样委屈？

恍惚又在霹雳塘最东边的机埠上洗衣，小小的人儿，站在机埠旁的青石板上，看着母亲，披着阳光，后脑勺的发卡闪闪发亮。她骑着高大的自行车，越来越远，忽地下车，转身，扯着嗓子喊到：大头，小心点，不要掉水里去。清脆的嗓音回荡在风里，不肯离开，仿佛母亲的牵挂，如影随形好多光景。

又在塘坝中间处的石塔背的小房顶上坐着，看晚霞染红了小半片天。风卷起水浪，送到岩石背上，一些调皮的小虾小蟹，无人问津，一小片蜀黍荡漾在晚风中。男孩子们赤手空拳，在靠近水边最高的岩石上，扑通跳下去。担心和羡慕，还有几乎潜藏的跃跃欲试纠缠着我：勇气可嘉、后果可怕、白色的水花四溅，多么美呀。

石塔背西面的岩石缝里，有许多许多小虾，贪玩，又怕挨骂。于是拿了一下午的成果讨好自己的妈妈，妈妈虎着脸：不许再去摸虾摸蟹。转身她又笑意盈盈，要我去趟村头的阿布家，把一盘虾，放油锅里炒了，给阿公配酒下饭。

塘坝南面，有个绿草如茵的斜坡。里面有胭脂草和画眉毛草，我把自己大脸画的横七竖八，还不作罢。躺在塘坝上，往下翻滚，头晕目眩，所到之处，虫飞草动，一片狼藉。到了坡底，必须定住，不然直接滚到废弃的茅坑里，没沾着屎也不爽气。霹雳塘里的水，经过涵管，哗哗哗，气势磅礴。不踏实的鱼虾泥鳅一路南下，又陷在岩石的坑洼中，被我捉在手里，把玩。

看小桥流水人家，管理机埠的岱爷爷笑哈哈。流经渠道的水，渐渐温和，水蛇、螺丝、茭白、黄蚬、河蚌、泥鳅。我这么富有我不知道。来也来不及，这个想要那个想捉，渠道坝上的狗尾巴草说着风凉话，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霹雳塘塘坝的南面，有两个小池塘。一个靠西面，离村子远的，名字想不起来。西面离村子近的，叫石塔洞，我不敢下去，八岁那年丢了半条命在里头。年关清鱼塘，各家各户都要分着一些鱼。石塔洞旁，有几户人家，门口种着枣树、栀子花、美人蕉、柏树，屋后有枇杷树、靠近水的岸边，好几棵桃树，树上桃子不大，似乎很甜。

到底吃着了没有？醒来以后，我摸摸枕头，好像没有口水来过的痕迹。倒是那滩尿渍实实在在，给他换了衣裤，垫了毛巾，安抚他睡下，轻轻地喘息声渐起。顾自闭上眼睛，想着刚才的梦里，还有许多的遗憾。

我要回家看看，我的霹雳塘，我的小村。

母亲说过，或许我们村也要迁移，期待的蜗居高速以北，与世无争，田园牧歌，可能破灭。据说迁到高速以南，接壤霓虹闪烁格外繁华的小镇。

暗夜里，两滴并不清晰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深觉无趣，继续睡，却再也回不到梦中。

晨起，回娘家。没有鸡鸭，只有一个胖娃娃。坐在车里，拼命讨好妈妈：妈妈，阿布阿公最好了。妈妈，我最喜欢到阿布阿公家。妈妈，阿布阿公家的玉米真好吃。

叫我一下，娘。逗他。

娘――他能用不怎么地道的家乡话应答。

娘，是村里最地道的妈妈的称呼。转眼，到了家，进了小院，院子里有新种的香泡、开始芳华的桂树，还有稀稀疏疏的玉米小白菜苋菜茄子的菜园，篱笆旁边的水缸，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许多时光，母亲说，无处可放。

吃饭。炒红薯粉丝、小白菜、烧成黑鱼的红烧鱼、糖醋藕、红烧肉，炖排骨，蒸蛋。她总是怕菜不够。其实我们是三大一小。

甜酒酿要不要？母亲问。

要酒驾的，娘。我回答。

娘――小娃娃也跟着说了一句。厅厅唐唐，吃罢饭，又和父亲温习霹雳塘边的故事，村子的来由。父亲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说起来。

霹雳塘，原先是一个长条形状如水坑的池塘。父亲五六岁记事，池塘拓宽加深，变成状如巨型喇叭的大水库。水库东面有山，阴森森的，有许多坟，是隔壁村的。也有映山红和萝卜丝花。春天，我们从村后出发，钻过荆棘和高高的茅草，翻过山头，采一些映山红和萝卜丝花。也不回家，等到母亲催着回家吃饭的声音响起来，才慢吞吞回去。霹雳塘西面接壤另一个小村子。南面就是我们村。

霹雳塘底有个石乌龟，以为就在石塔背下藏着掖着。父亲说，石乌龟就在霹雳塘西面另一个村子的岸边，那里原来有个缺口，缺口下方，就有石乌龟。每年夏天下午三四点，村里人都出工了，乌龟从霹雳塘里起来，钻到人家家里，偷吃稻米。后来被天神知道了，罚他不得动弹，变成了一只石乌龟。

石塔背正对着的童家山背，有个坎头。据说那里葬着个宋朝丞相，宋理宗淳祐四年的状元。降元，留了千古骂名。大约他的子孙也受了牵连，所以随随便便把他葬到我们这个地方来。

老古时候，我们这个村子是坟堆。坟头挨着樟树，苦槠树绕着村子。来这里的，都是守墓人。

不是说我们家是地主吗？怎么这次又成了守墓人了？我问。

谁说的，堂大伯那里还有族谱，上面都记着呢！父亲立马清醒过来。

要不你到大伯家把族谱拿来给我看看。我不止一次提过要求。

算了，你大伯做事有板有眼的，族谱不能给女的看。他不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