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堂镇，我想做一条鱼。
那是在一条老街里，路两边全是几百年的老房子，抬起头来，我看见了一家古宅高大的门楣上青砖锲刻的双鲤图案，心中忽然就有了异想。
其实整个佛堂镇也像一尾鱼。义乌江的两条支流，在镇北汇合后，自北向南直冲而来，一条鱼一样的镇子就是迎着波浪诞生的吧。在一个吴姓人家的廊庑下，我看到一张航拍的古镇全景照片，俯瞰之下，一间间房子，覆着精致细密的小瓦，如同鱼族闪亮的鳞片，高高低低，起伏，跃动……那是一张冬天的照片，薄雪之下，镇子充满生机，又有种古老的安详。
仿佛为了应和我的想法，天上突然落下了小雨，砖刻双鲤转眼淋得精湿，原本灰暗的鱼，闪闪发亮，它们的鳍、尾巴，都灵活而有力。
古镇是幽深的，它的街道、房子、河流，甚至砖木上雕刻的动物、云纹，都是幽深的。我们能看清它眼前的姿态，却难以看清它身后绵延的时空。而如果成为一条鱼，一切也许就不一样了吧。一条在时光中自由游弋的鱼，肯定更能清楚地细说万物由来。
倘若已经是一条鱼，我必将对这条名叫义乌的江更加了解，并知道它从不同的方向奔腾而来，却又擦着小镇折转了身子向西流去的原因。这条江也将不再是纯粹地理意义上的江，“船樯如猬，船只泊岸如蚁附”，如果是一条鱼，我将对这里流淌的历史烟云和昔日繁华了然于胸。
如果是一条鱼，我将能说清这些弯曲的小巷，以及仿佛排列在梦幻深处的石板。马头墙和窗花都是落寞的，那些美人靠曾沾濡了多少美人的眼泽、手泽，现在，上面已落满灰尘。而如果是一条鱼，我一定能说清那上面曾经飘移的颜色、青春、慵懒的年华、笑语、幻影。
墙角的苔痕、墙上黄色的光晕和檐角下的图案都有各自不同的言语。
走过直街、横街，走过新码头、盐埠头、浮桥头、市基口……“四方辐辏，服贾牵车，交通邻邑”，如果是一条鱼，在这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我将看见从前的人群。古老的叫卖声、小调、船泊码头的喧嚷都没有消失，它们一直存贮在一条鱼的听觉里。当一群人走过旧码头，又从桥的那边走过来，只有我知道，他们已从历史的那一边走到了这一边。
如果是一条鱼，我将不时地在街巷中出现，就像你们仰头时看到的这样，在一个雕工精细的“牛腿”上，我已变成一个孩子的坐骑。旁边，关公、寿星、佛手瓜、梅花鹿，都是我的伙伴。可爱的、胖乎乎的孩子，他的欢欣是所有人的欢欣，这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孩子，一直鲜活如初，不曾丝毫变老，就像生命永远年轻。
在幽暗、静穆的厅堂内，光线迷离，红木桌椅上同时蓄积着生活的温暖和凉意，岁月静好，一对白发夫妇仿佛就是岁月本身。雨停了，天井里，金色的阳光倾泻，竹影在陶器和青瓷上婆娑，空气中丝丝缕缕缠绕的蔷薇花香和木柱上细小的裂纹有着奇妙的对应。
如果是一条鱼，街口的古樟树是我的老友，我明白它苍老的枝条和经历的风雨。关于这座镇子，因为知道得太多，它选择了沉默，但一直没有放弃抽叶，开花，喷吐香气。
如果是一条鱼，我将像一个人一样混迹在你们中间，随你们在古镇里溜达，听讲解员讲解。当他讲错的时候，我不说话。镇子是真实的，又有些虚幻。因为太古老，它一半在现实中，另一半，进入了文字和传说里。
如果是一条鱼，我还将出现在寺庙的木案上。“先有古佛堂，后有大佛堂”，寺庙的香火，是古镇繁荣的又一个源头。在寺外，有人会指给你看一处水塘，那是寺庙的原址。如果是一条木鱼，我应该是从那里上岸的吧。穿梭于市井和佛界，游走于浊浪和净水，我在禅房的诵经声中重新调整呼吸。
在佛堂镇，在大量的民居、宗祠、寺庙里，在精湛的木雕、砖雕、石雕和美轮美奂的壁画间，我仿佛真的是一条鱼了——古镇深处，你如果有了什么离奇的想法，也总是如鱼得水。
有半天时间，我觉得自己像鱼一样，在水里，在街巷，在空中，在石头、青砖、木器以及现实生活、历史、神话中，快乐地摆动尾鳍，看不够的金相玉质，阅不尽的沧桑灵秀。
半天时间，我分别是鲤鱼、鳜鱼、木鱼……也许是一条什么鱼并不重要，这些能够穿梭于时空的鱼，都是同一条鱼。
就像这座镇子，既既古老又年轻，有繁华的过往和踏实的现在，性格多样又浑然一体。
就像它取名佛堂，因而同时有着俗世内外的双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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