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双林立在汶溪边

双林村长在大山的一条皱褶里。大山叫茶山，是浙东宁海的一座名山，山上长“宋茶”，以前为朝廷贡品。山上流下清洌洌袜带似一条小溪叫汶溪，整整十华里，流向象山港入海。溪水潺潺，草木葳蕤，花乱蝶舞。可双林村的村民以往不赏风花雪月。他们这样说，山沟两边，一年四季长满了可供吃的东西。冬日里，竹林里有冬笋可掏，野木耳沾着晨露款款展开，被冬雪饿扁了肚子的野猪拱了这里，又拱开另一处，它们在泥土里找物。春日里，一场雨过，满地都见春笋挺起，角麂鸣叫着在寻找配偶，麦子成熟了，洋芋掏了，家家锅里下煮洋芋羹上蒸麦糕。夏日里，满山遍野的果子，栗子爆裂了待你弯腰去捡，溪水中的鱼一团一团在集中游行，调皮的孩子忘记了脱裤子，就有鱼呀虾呀钻进裤裆里。秋日里，南归的大雁在这里落脚戏水，地里的番薯垅一个个笑裂开来，一锄下去，就是一嘟噜一嘟噜的番薯。苞芦(玉米)熟了，放在火上烤锅中煮都好吃。一年四季都有野菜可挖，采蘑菇得在雨后，抓田螺得在夕阳时，当地有一句俗语：日头扛岗，田螺拜堂。明代大儒方孝孺是汶溪下游最有名的文人雅士。他的诗说的就与村民不一样，他十分欣赏家乡的风景，以至于把茶山的刚性树立和汶溪不顾曲折奔向大海，独特的地理风貌当作自己的风骨。后来，他在南京朝廷里做了大官，仍然思念他的家乡，居然把汶溪边林子里的杜鹃作为乡愁的寄托。他在《闻鹃》中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忆昔在家未远游，每听鹃声无点愁。今日身在江陵上，始信鹃声能白头。”

连朝廷大臣都念念不忘的地方，自然是好地方。双林的祖上林姓氏族是元朝末年从福建迁来此地定居的，有了麻车和外山头两个村庄。2006年二个同宗同姓的村才合并成双林村。林姓氏族在这里一住就是七百多年不挪窝，是因为这里是一只蜜窝窝。我的到访是近几年的事，包括这一次夜宿双林村采风，延续了这个甜美的梦。

我住县城，空气也算新鲜，可是每一次来这里，都觉得进入新的境界，看看从一辆辆大巴下来的来自上海等地客人，他们一个个夸张的张大嘴巴。我问，为何？同行的人答，吸氧。这里吸一口，等于城里吸十口。洞中方一日，山下已一年。这里就是仙界啊。

城里人的目光与七百年前林氏祖先的目光一致。村民们在摸透城里客人的想法后，就让冬天来的客人们一起上山去，告诉他们冬笋生长在竹子的阳面，因为有阳光照着，地下的笋芽才会生长。客人们起初不信，呀呀叫着，这里的地面凸起！凸起！一锄下去，没有。才信了村民的话，在竹子的阳面终于发现了冬笋。这种采撷很会鼓舞人心，因为真理的发现往往需要撇开谬误。冬笋掏到，野木耳也顺便采到。时时有野猪的粪便等踪迹，村民告诉客人，野猪不会轻易攻击人类。春天的客人听到一阵兽鸣，以为是鹿，村民告诉他们，这是角麂，鹿科动物，食草，其肉鲜美。但我们一般不会捕捉。客人就说，我们是大自然的主人嘛。客人找到了作为人的尊严。夏天的客人看见清洌的溪水要下溪去，村民说，莫惊了溪中鱼。客人就笑笑，不下溪，在溪边的石头上翻来翻去。呵呵，螃蟹！蟹！胆大的城里人去捉，被蟹螯钳住了手指。哟哟叫着脸上仍然笑着。更有客人晚上打着手电去捉山蛙，手电光中的山蛙一动不动任人去捉。秋天里常常有篝火晚会，村民们唱着汶溪特有的山歌民谣，把山外的客人乐得举起大拇指。有一个冬日里，来自西班牙等十二国的客人，对村民家的石臼感兴趣，村民就在第二天特意蒸上粉，让他们在石臼上捣麻糍。

有个客人在除夕的时候来到村里，看着到处悬挂着红灯笼，与农家一起打糖划糕炒花生蚕豆，闻着香气，听着花生蚕豆在锅里的噼啪声，流出眼泪来。他说，我想起我的母亲和奶奶，她们都去世了，我已经半辈子在外，今天总算找到回家过年的感觉。这个地方正月十四过元宵八月十六度中秋。村民向客人讲述了有关传说和故事，都与孝道和爱国有关。客人们吃着正月十四的元宵，觉得这里的汤圆要比别地的圆。客人们看着八月十六的月亮，镶嵌在山沟里，要比别地看到的中秋之月更大更圆更亮。

菜是土得最也不能土的菜：山上长，地上挖，溪里抓，屋边养，酒是番薯酿造烧制，名为土烧酒，俗名：枪毙烧，意为辣口，一口下肚，如子弹的炽热从口腔喉咙穿过。可为何能吸引那么多城里客人？

双林的村民以前不懂，现在懂了。其实，从老村庄，到新村庄，双林经历了一场痛苦的蜕变。这一晚，喝了“枪毙烧”后，我听到了许多村民的心里话。

“没有村支书，没有上级政府，根本没有今天的双林。”

村支书就是1955年出生1994年入党的林光成。

改革开放后，山外工业文明的发展，促使山里人外出打工，那时候的双林，人去屋破，没有半点生气。村民渴望有智慧的能人带领大家脱贫致富，就把眼光瞄准了他。林光成18岁就外出做木匠和造船匠，是村里最早的“万元户”。之后，回家乡汶溪周创办企业，后来的“宁波卡倍亿电气技术有限公司”成为全县实力型企业，被县里牵头扶贫结对长街镇的一个落后村。在村里人找到他谈起村民的愿望时，他想，我每年出资向外扶贫，也能扶扶自己的乡亲。于是，2002年起，他担任了外山头自然村的支书。2006年起，担任了双林行政村的支书。十多年间，他自己出巨资，先是让处处“席爿遮楼窗、酒盅当屙缸”窘境的外山头村进行彻底的改造，让家家户户住上了新楼房。任职双林行政村后，自己继续出资，加上多方努力，也让原麻车自然村的村民都住上了新楼房。农家别墅一幢幢树立在汶溪边上，成为县内外一大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景观。

可是，有了新楼房的双林村仍然门可罗雀，村民仍在外地打工。为了让村民回村，林光成想了很多办法，包括把自己公司的一个文具加工车间设在村内，也只是招回了部分村民。

这个时候，桥头胡街道党工委的书记应国邦恰好来村里，谈及情况，倡导发展民宿和农家乐，以盘活生态环境、农房、农产品等闲置资源，正好说到林光成的心里，两人一拍即合。现任街道办事处主任王永宝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称先进理念的引进，是双林复苏的曙光。

于是，艰难的说服推广工作正式开始，一路充满坎坷。就连打头阵的五户党员干部户，也有想不通和怨言。其中包括支委林健宝家因为装修不合规范，被要求多次返工，还有对前景看淡者。想不到，这五户成功了。街道和县农办还给予民宿每间六千元的补助奖励，县旅游部门不断牵线搭桥引进客源。乡亲们纷纷学样，连在桥头胡镇上卖服装生意十分红火的林爱娥也关店回村，从大学毕业在外就业的林丹峰也辞职回家，他们将原先已建的别墅楼房改造成民宿和农家乐。目前，全村已经有42户民宿开张。去年，仅此一项的利润总量就有2000多万元。在家门口致富的村民梦里也笑出声来。双林终于立在汶溪边上了。

这一晚，我就住宿双林村。躺在床上，我想起林光成说的一句话，“我是党员，党员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我是本地人，我的祖宗坟墓都在这里，我治理自己的村，有正统感和责任感。”我继而想，双林人，谁让你拥有了一双慧眼？别的地方都被工业文明代替了，这里仅剩下的生态和民俗，得像珍爱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珍爱它，别再糟塌了，这可是祖宗留给双林人的金饭碗。

听了一晚的溪水声，公鸡啼叫的时候，我醒来。想听听当年方孝孺诗中所说的杜鹃声，却没有，才想起，杜鹃是春鸟，是在春天来临时叫唤的。那么，现在是秋天了，该有南飞的大雁吧？天明一定早起，抬起头来看看，那狭窄的山沟天空中，有无候鸟的翅膀？或者，低头望望，有无在溪水中嬉戏的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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