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办完公事已过了中午12点，同事几个就近找了家傍山的农家餐馆。
整个院落约有数百平米，用餐亭子依山修筑，头顶的葡萄架也随之盘旋而上，一串串尚未成熟的青色葡萄伸手可摘。浓荫蔽日，清风徐来，仿佛突然间换了个清凉世界。
服务员端了一瓦壶的茶上来。倒来一喝，哇，居然是义乌经典的消暑凉茶六月雪！一嗅,依然是那独特芳香，沁人心脾；再品，微苦中透出丝丝甘甜，地道、淳厚；三饮，口角生津，齿颊留香，实在是多年没喝到这样好喝的凉茶。
六月雪是一种常绿小灌木，高约1米，8月开白色小花,全年可采。六月雪性凉，具有疏风解表、清热利湿、舒筋活络之功效。甚至可以治疗感冒，牙痛，急性扁桃体炎，咽喉炎等等疾病。常年饮用，健脾补肾，固本培元。早时候，义乌山里人家自是家家户户每年清明前后都会上山采撷几捆六月雪，晾晒好以备全年之需。遇到集市，也挑几把兜售给街市人家。那些村民也许并不懂多少医理，只是沿袭着古风习俗,却实实在在是健身康体的好习惯。
义乌人喜欢用瓦料的黑色“宜兴壶”泡六月雪，宜兴壶是否真正产自宜兴，没有考证过，但宜兴壶有个好处跟宜兴紫砂类似，那就是茶置于内可以数日不馊。每到盛夏，义乌人将自采或者买来的六月雪煎煮好，放置家中供人饮用，或带到田头地角给耕作的农人解渴消暑。记得父亲下放农村的时候，我大约8-9岁，晌午时分，奶奶就叫我和弟弟给在田野里割水稻的父亲去送水。一把大宜兴壶装满六月雪茶，总有8、9斤吧，拎着拎着手就酸了乏了，叫弟弟接着拎，年小的弟弟走不了几步，就放下瓦壶跑了，怎么叫也不肯转来。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我，只得走一段歇一段，蹒跚在田塍小路上。
父亲看到连忙接过去，就着壶嘴，咕噜咕噜灌一肚子，然后坐田塍上小憩一会，仿佛暑气和疲乏也随之消了大半，黝黑的脸上有种惬意升起。
原来，苦日子里，有一壶六月雪也是种享受啊。
那个时候，村落之间要饭的过路的，渴了、累了，就上门讨个水喝，再寻常不过,热情淳朴的乡亲没个不肯的。邻里之间串门走户自己拿碗自己倒了茶来喝也稀松平常。但装一碗六月雪给陌生人，还是属客气之举。
也不知道奶奶煎煮六月雪有什么诀窍，我喝着比别家硬是更香更好喝，邻家小哥哥就很喜欢喝我奶奶煮的六月雪。
邻家小哥哥比我大五六岁，白白净净，喜欢看书。他母亲病了很久终于撒手西去，家里因之欠了一屁股债，相依为命的父子俩有上顿没下顿，让人看着心酸。奶奶心疼这个没娘的孩子，平日没少给他父子浆洗缝补，有时也叫小哥哥来家吃饭。次数多了，村里人就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玩笑，你小哥哥要当上门女婿咯。
高考恢复后，小哥哥考上了远方的大学。为了节省开支，他两年才回一次家，回家了也总是找我奶奶的六月雪喝，临走还要带一些，说回校泡着喝。他不知道，这些六月雪都是我特意为他采的，晒干后，剪得特别细。
再回家的时候，小哥哥带着个小巧的女同学，那是个特别文静细致的女子，不多话，见人只抿嘴一笑。大家都竖大拇指，夸小哥哥是个人才，这下老父亲可苦出头了。他老父亲只是憨憨地呵呵呵，满脸皱纹里漾着欣慰和满足。
不知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默默地将早前晾好的六月雪剪成一小段一小段，装进袋子，默默地递给小哥哥让他带走，始终没说一句话。
奇怪的是，那女子居然说她也很爱喝六月雪！大概是小哥哥培养的吧。
流逝的时间，尘封的记忆，随着眼前六月雪袅袅的清香弥散开来。
现在的义乌富裕了，追求也多了，泡茶待客提高了档次，自家喝茶也开始讲究起来，什么西湖龙井、福建铁观音、云南普洱，六月雪茶仿佛突然之间销声匿迹了，无声无息。当年的农民改做生意摆摊的多了，办厂开店的多了，务农的就少了，即便下地，也不似以前的辛苦，瓶装罐装饮料比比皆是，口味翻新，携带方便。鲜见有人依旧带宜兴壶装六月雪到田头的。我们家也早回到了城镇，奶奶去世后更是不再有人煮六月雪。
如今乍然喝到如此可口的茶水，竟然恍若隔世。
不是吗？我们曾经那么轻易就忘记了六月雪！忘记了它曾默默陪伴我们走过春夏和秋冬，忘记了它默默滋养我们的健康。如今，一杯六月雪把细长而浓重的怀旧情绪勾引了起来，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稚嫩童年和青葱少年啊，就跟六月雪的味道一样，亲切，温馨，苦涩里伴有丝丝甜甜感伤。细细想来，它其实从来不曾真正离开过我们的记忆，就如同我们的青春一去不返，但青春的故事我们却永远不会忘，岁月中那些珍藏于心灵深处的芬芳，常翻常新，历久弥香，会和我们的心一起缠绵到老。一定的！
此时，同事们也纷纷说起小时候喝六月雪、在田野撒欢之类的趣事，一大壶六月雪很快喝了个底朝天，个个豪气大叫：服务员，再来一壶六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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