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银杏王、白泉井及其他

朋友阿东说，“如果你的朋友圈没有银泉那棵古银杏所刷屏，那肯定是火星人。人类的语言已经无力描述这棵416岁高龄银杏的风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就因为她而闻名遐迩，每年的这个时候来此观光旅游的人络绎不绝。萧条的冬季，因为她，这里成为旅游观光的圣地。”离开大若岩已经六年了，想不到，与我耳鬓相磨十年的那棵树，名声鹊起，如日中天，银泉因此被评为浙江省“十大最美银杏村落”，村支部书记陈荣光如灌了蜜似。

十六年前的春天，组织上送我到这棵“银杏王”所在地的大若岩镇中学任职，从热热闹闹的家乡到这个没有一条像样街道的白泉，有诸多的郁闷与落寞。没过几天，同事建议我去看看银泉那棵银杏。我有点诧异，这里有古老的银杏？

初闻银杏之名，是读初中时。语文书上有篇文章叫《银杏》，郭沫若写的一篇托物寄情、咏物寓志的散文。从中了解到，银杏叫“公孙树”，意为爷爷栽下的树，孙子才能吃到果实，那果实称“白果”。教我的章长川老师，硬要我们背，还要理解其象征意义。我与章老师说，我没见过银杏，我这里也没有银杏，不背。老师说，你长大了，走出校门，就会看到的。在章老师的说教下，我背下了整篇文章，至今仍记得文章中的一些句子，如“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等等。文章寄寓了郭沫若对伟大的中华民族和英雄的中国人民品质的热情赞颂。

那个春天的一个午后，有太阳光，刚开始暖和的天气。我单独从靠山的单位里出来，走过一条长长而弯弯曲曲的村中小路，走过小学围墙外的小楠溪江溪边石径，银杏树就孤零零长在银泉的村口。树下是个亭子，叫“三官亭”，树后是民居，树前是溪流，相映成趣，倒是不错的风景。银杏树虽是孤单的一棵，但又高又大，粗壮的枝干雕琢着古老岁月的痕迹，枝条上长出的小叶片，好像一把把翠绿的小扇子，上下翻飞。

叶柄很长，叶片下垂，充满了新生的气息和活力。阳光从细嫩的树叶中射下，石子地上的阳光变得斑斑驳驳。虽然是第一次看到银杏，但没有激动，如同在路上看到一个熟人的感觉。不过，没有感触是骗人的，一棵树可以在风霜雨雪中寂寥而蓬勃生长几百年，与其比较，自己的委屈就是“小儿科”了。在大若岩一呆就是十年，那棵银杏树也一直默默无名。

大若岩镇中学校园里有口古井。据说，此井为一和尚所掘，井水为乳白色，供寺院吃喝。后因和尚不守清规，被官府剿除。北宋神宗年间，大理寺评事陈灏退仕归隐，携家眷在寺院附近定居，后繁衍成一大族。陈灏建村之时，发现夷为平地的寺院遗迹边有井水清冽甘甜，于是稍加修葺成了“白泉井”，并因井名村，将村子取名为“白泉”，白泉乡因村名乡。九十年代初，白泉乡易名为大若岩镇，与白泉村相毗邻的玉泉、银泉、钱泉三村原从白泉村分割出来的，也沿用了“泉”字，只不过前缀了一个与财富相关联的字。我调任白泉时，此井堙没于一片荒草萋萋之中。我将荒地整理成学生劳动实践基地，种上龙井茶。与此同时，对白泉井进行修缮保护，铺上鹅卵石栽上红叶树，终显古井风貌。在鹅卵石铺就的井坦上，用鹅卵石铺出“白泉井”三字，这字是“光利叔”的笔迹。

“光利叔”姓陈，是我学校的门卫，与我无亲无戚。我叫他“叔”，是对他的尊敬和对他工作的肯定。前几任门卫不是嫌工资低，就是嫌工作时间长，都干不到几个月就走人了。光利叔是银泉村人，就住在“银杏王”后面的民居里。因动过手术，干不动重活，银泉村的党支部书记陈荣光推荐他到我单位当门卫，我开玩笑问荣光，是不是投过你选票。荣光说，他没有选我，他明确和我说要选他自己的亲戚。不过，光利大公无私，勤勤恳恳，绝对是个好人，勤力人。正如荣光说，光利很勤力，他虽然是门卫，但主动承担起报刊分发、校门内外卫生打扫、破损物品维修等工作，份内份外的事干得很到位。

有一天，一位喜欢看报的老师跟我说，近几天的报纸少了好几份。我去问光利叔。光利叔挺内疚告诉我，给校外的人要去盖酒缸了。想不到，邮递员又去埋怨光利叔。好久一段时间，光利叔情绪很低落。期间，白泉井正在修缮，需要在井坦的地上书写“白泉井”三字进行铺石。光利叔原是村里的会计，会写毛笔字。我叫光利叔去写，光利叔疑惑的问我，“学校每个人都会写，叫我去，合适吗？”“你是当地的长者，我信任你，你有资格写这三个字。”写了这三个字，光利叔情绪正常了，话也多了。

在修缮“白泉井”的同时，发现井水汩汩渗出，渗入“白泉井”附近山边的一块低洼地。我在低洼地上挖了一个长100米、宽2米的池塘，养上彩鲤与二只天鹅，供学生欣赏。光利叔自告奋勇，寻来了木料，在水池中给天鹅营造了一座“房子”，还承担起鱼鹅饲养工作。学生餐后，光利叔就去收拾好学生剩菜剩饭，拿去喂鱼喂鹅。在光利叔精心喂养下，天鹅渐渐长大，红彤彤的彩鲤满池子游走。当时，成为学校亮丽的风景，课间课余，全校500多位学生都喜欢去看看，村里村外的人也慕名而来。天鹅生蛋时，光利叔就把一枚半斤重的天鹅蛋送到我办公室，叫我分给老师尝尝味道。年冬到了，老师们嘴馋。我叫人把彩鲤捞上来，给40多位老师每人分了好几斤，厨工、门卫也有一份，可光利叔坚决不要，说自己不是学校的正式员工，不需要享受福利。

2013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天天早起的光利叔没有去开校门。我去敲门卫室的门，没有声音，叫了几句，光利叔才应答，说自己的肚子疼了半夜，睡过头了。当天下午，他向我请假，说要去温州看病。怕门卫室没人，叫了他的老婆舅过来代班。过了几天。他老婆舅告诉我，说光利去上海治病了，肝癌后期。又过了几天，光利叔从上海回来了。晚自习结束后，我去看他，人躺在床上已起不来了，瘦得不成样子。安慰了几句，他又提起报纸的事，说对不起我。告别时，他挣扎起来要送送，我赶紧阻止。走出光利叔的家，在路灯下照射下，那棵银杏树的叶子全黄了。秋风吹拂，金黄的树叶一张一张飘逸而下，真的有如郭沫若笔下的“蝴蝶”，有二三张跳落在我的身上又飘落在不远处的石子路上。半个月后，再一次去看他，光利叔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眼睛深深地陷进去。我看了一下窗外的那棵银杏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枝枝杈杈在北风的吹打下，晃来晃去，把剩下的叶子放飞出去。他老婆告诉我，光利吩咐她，要我另外请个门卫，还说感谢我让他在校园里留下“白泉井”几个字，还说门卫室还有一袋谷子，是喂给天鹅吃的。凌晨，光利叔走了。我踩着满地银杏叶去送光利叔最后一程，金黄的叶子在地上翻舞。恍惚间，《银杏》寄寓的象征意义在脑子里清晰起来。

学校换了一个门卫。没有几个月，新门卫就跟我说，天鹅养得麻烦死了，不如宰了吃了。2014年的9月，我调离大若岩。当年的12月份一天，大若岩镇中同事打电话给我，说一只天鹅被饿死了，另一只天鹅宰了，问我上不上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