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像一壶幽深的茶，化开

当朝阳亲抚着翘起的檐角，石城闽粤通衢文创街里边青砖白瓦古色古香的质地渐渐露了出来。这个古城文创爱好者，爱摆弄砚石字画和一阵青花或者线装书。

街市醒来。骑摩托车送货的，挑担叫卖的，送孩童入学的，嘈杂打破古城一夜的静谧。文创街高大伟岸门廊把一些声响遮拦在外。四边是色泽缜密的石砚艺术品，不是同一个年代，同一个好手所作，气息都被时光打磨得一样温润、醇厚。不在行的人总是伸出手来拎一下，以重量衡量质量；识门道的人，只是看纹路，或者手抚，便可断其成色。古旧家具恰当地放置了一些来自山泽的奇石，短长肥瘦，一律配上了和谐的底座，安然地站着，或者蹲着，像是家具被点缀的眼。人们属意家具的同时，不会忽略奇石，通常，一起都带走了。粉墙上挂着字画，空间宝贵，每一幅都挨得很紧，几幅边角残损色泽泛黄的小品，重新揭裱了以后，像褪去颓废的冬装披上了春装，变得新鲜起来。一幅晚清的画，旁边是民国初年的行草。时间似乎就是无声无息地从纸面上轻轻滑过，把它们连在一起。实际上，这位晚清画家和民国初年的书家至死没有谋面，更无从说相知。后人把他们的产品摆得那么有心计，像是亲密的忘年交。那张宽大的书案，铺着毛毡，笔筒上长短粗细地插满了新笔、秃笔。秃笔——过去了的情调的承载者，寿终就寝，理应祭起。厚实的石砚上，昨日的墨汁收束了洋溢，像大踏步退潮的海，余下中间黏稠的一汪；案边是一堆废弃的败笔之作，这些原本平坦光洁的宣纸，被主人的大手和着当时焦灼的情绪揉搓成团。末了又想摊开看看，却已皱如百岁老人沧桑的脸，无法熨平了。字帖仰天摊开着，几张书页溅上了星星点点墨汁，看得出主人在这些地方停留很久，走不出去。再说，旧的屏风、珠宝、雕塑、石砚工艺……它们共同的一点就是聚合着古旧的气息，让这里的文创者，还有来这里的客人，都慵懒起来、散漫起来。

光线微敛，雨纷纷扬扬。被裹住的身体里生机涌动，想抛开这一付铠甲而放任雨中。

一些不紧不慢的人，衣着随便，踱着休闲的步子走了进来。我一直不解的是，每天都有这么一些青年、中年人、老年人到这里鉴赏把玩。这是文创爱好者和旅客是打发时光的最佳方式，在这个古典小城被经济快车裹挟着一刻也停不下来时，闽粤通衢文创街集民俗风情，艺术旅游休闲颇具诱惑力。

柔和与从容，像在潮水边缘悠然濯足的隐者。我多次见到这些前来闲聊的人，他们从事什么职业?显然不在单位上，这个城市的走向培养了许多个体户，犯不着看领导眼色，自己把握着自己。“我喜欢，所以我很快乐”——快乐是超快乐越温饱之上的，他们的快乐幸福要远在百万富翁之上。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讲清楚这个道理，不讲也罢，此时，他们围着一个大石头制作成的茶几。主人两指旋转，熟稔地洗着茶盏，依次排列开来，小小的紫砂壶里放入一泡茶叶，是小包装的那种。滚水进入，倾倒，再进滚水，一会儿，壶提起，壶嘴对准，一一分配到微型的茶盏里。一线茶水，在茶盏回旋激荡后归于平静，等待着鉴赏。品茶者很快就嗅到通天茶散发出的香气，甚至遥想大畲通天寨神奇山水，只有那一带的泥土，养育出这样的韵味绿茶，说起来就是损耗时日的功夫——那么小的茶盏，拇指、食指、中指环起，箍成一个微型茶托，托起，放到唇边，香气袅袅。轻轻咂一口，放下。如此再三、再四，时间无限制地拉长，像他们闲聊的文创故事，无边际地触及着。

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檐角上，门外水汪汪一片，一缕缕旧日气息从字画轴中、石砚里散发出来，和雨气融在一起，这更使品茶者有了从容不迫安坐的理由——有谁站起来了，托着茶盏对着石砚字画文创产品边走边看，指指点点一副内行派头，几泡茶过去，不断从严严实实的茶壶腹中抠出的茶渣堆在一个茶钵里，成为时间享用后的剩余。人和茶壶这般相近，常年茶汁的养护，显出气度雍容平和，还有一些稚拙。

这个赣南小城，很早就有人翻山越岭去了珠三角。他们的血液里荡漾着创意的激情，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不让自己停下。我喜欢的是这个城市的另一面，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石砚作坊，几个人分工明确，细致地雕琢，放时间过去。这些年，石文化的说法多了，而这些真正痴迷于石砚的文创人，还真的没有闲工夫扯到文化来论说——创意石砚艺术品时扯文化，真是酸腐。我看到许多的文创品相，文创的过程让人看到了一种正在不断舒展、扩张的心绪和身体——立，这种最俗常的姿势，把文创者安置得那么稳当，瞳孔聚焦石砚，两只脚站如松，双手灵活在石砚上舞动。这个姿势一摆开，表明文创者用宽裕的心绪，精雕石砚岁月。摆到了门口、路边的文创产品，主人会热情地招呼游客抑或同道人“来，交流下”。就是青睐这么一种肢体语言，慢悠悠地松懈一个人的心志——就有人上前品鉴，说到精彩处不禁眉飞色舞，知音恨晚，甚而有人冒着细雨跑到本地老字号西华鹭，买几包下茶糕点。买者多半是客人，为了表达对主人盛精情，享受这浮生半日。缓缓打开一个西华鹭特色品种，那金黄色的细腻馅中，是不是隐藏了一个疏松的梦影。他们重视文创的品质，更倾其中故事传说，像是一名城市的闲散漫游者，剔除掉了那些花哨的粉饰，静静等待着铅华后面的真实——当精美文创产品如阳光下一线金黄，使人眼前一亮。客人啧啧有声地赞赏着文创的成色、品位，令主人神色飞扬，忍不住告知文创产品创意和故事，一脸神秘。这会听得客人一楞一愣，好不容易回过神，大呼要去买茶酒，好深度交流。主人赶忙一把拉住，知音难得，携手进店和茶一样恬澹的交流，是一些与文创的话题，扯空扯远，悟虚悟玄，使得时间大量流过，没有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