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廬劇話——麟骨床談薈(朱瘦竹) |
麟骨床,是幾十年來沒有人排演過的正本老戲,我只看過單出的采花戲主(也貼采花趕府),是賈璧雲、劉慧琴、劉玉琴、景韻琴的好戲,各極野渡舟橫,巧言令色的能事。現在賈璧雲、劉慧琴死了,劉玉琴、景韻琴退休了,連這一出單出也沒有人過問了。我將整本總講刊出來,不敢功詡保存老戲,公開藝術,反正責諸伶票兩界,請照本排演,以免古董失傳,多少報答些伶票兩界垂青於我四十年的盛情厚誼,在我當無條件,不過希望閱者與要排演的伶票兩界向范叔年、周俊民二位伶工致謝忱,因為總講是他們二位無條件贈我刊出,以光篇幅的。
(一)祁化俗——南俞振飛北葉盛蘭 (二)祁樂天、張質——南麒麟童北馬連良,隨便誰飾,各飾一個 (三)牛文嫣——小翠花或荀慧生 (四)牛二——南劉斌昆北蕭長華(須有瞎子逛燈的底子) (五)馬氏——蓋三省 (六)李氏——李多奎 (七)張雪娟——梅蘭芳 (八)院子——李寶櫆 (九)徐司理——袁世海 (十)鄭剛——關德威 (十一)司馬熾——南趙如泉北薑妙香(原本注“王子”,未注行當,請老前輩決定,倘然是老生角色,歸趙老開,倘然是小生角色,歸姜六爺) (十二)兀良歹——劉奎官 (十三)郭後——尚小雲或黃桂秋 (十四)卜見文——南曹四庚北馬富祿 (十五)白不居——尚和玉或高盛麟(不派坤旦,因為梅博士素來不跟坤旦同戲)。
你們不少名貴意見與資料,是李少棠、李慶棠、王鳳山、張少甫、苗勝春、伍 月華、郭蝶仙、趙文連、韓文奎。 修竹廬劇話——禦碑亭談薈(朱瘦竹) 禦碑亭有清楚的南北分野,江南,王有道歸做工老生應行,擅名的是小連生(按:即潘月樵)、麒麟童;北京,歸唱工老生應行,擅名的是王鳳卿、王又宸。鄙意王有道的唱工成分少於做工,休說二王不能將禦碑亭做得與潘麒一般精彩,就連雷喜福做工比二王都好得多。王有道所拿的籃,江南是考籃,北京是大元寶籃。孟月華進禦碑亭,江南用大鑼,北京用小鑼。禦碑亭在江南是冷戲,普通只在大年初一演一次,平時難得演,平時演則注重王有道休妻賠禮,不帶頭裏。在北京是輕戲,角兒歇工才演,然而一定從頭到尾演全,所以被在江南熱些。 禦碑亭的故事出在《續集今古奇觀》裏,別名有兩個,王有道休妻與金榜樂。在京戲裏有兩個特殊地位,一個每天用得著。老式戲館每夜戲終,一定由龍套飾新郎,宮女飾新娘,對觀眾作一個揖,等於現在的謝幕,俗名叫老旦唱喏(也叫老旦做親,事實上宮女只可飾少女少婦,管不著好婆,然而每天大軸,足以自豪,一笑),這個而且有特別名詞,叫金榜。新郎就是柳生春,新娘就是王淑英,是從禦碑亭最後一幕裏摘出來的。還有一個是在洛陽橋、鬥牛宮裏穿插木頭人戲,一定是禦碑亭的賠禮,戲雖不十分紅,零拆外賣的生意卻很好。
按梆子班也有禦碑亭,賠禮一場的噱頭,比桑園會還要透。 修竹廬劇話——焚棉山談薈(朱瘦竹)
焚棉山是做工老生的重頭戲,但是在我小時侯,只有開鑼老生偶爾演唱,好角兒沒有涉獵的,所以戲迷傳唱到焚棉山,大家不知道是什麼戲。好角兒唱焚棉山,自麒麟童開始,可是沒有唱熱,後來張國斌異軍突起,將它唱得炙手可熱,結果成為紅戲。但是畢竟因為難的緣故,唱者遠沒有其他做工戲來得多。我只見過兩份焚棉山,一份是張國斌,一份是葛玉庭的兒子葛正瑜(後來改名葛少岩)。另有兩份沒見過,是王椿柏、李如春,理想上去王椿柏身上美,李如春摔得狠。老派焚棉山,上場門下場門正台三個僵屍,個個上桌子,而且一個比一個高,上場門上一張桌子,下場門上兩張,正臺上三張,表示在山上越逃越高,現在上下場門一律就地,以重衛生。 小孟七的脫骨計,就是白玉昆的探地穴。論資格,小孟七比白玉昆早漏幾十年,論結果,這出戲是從白玉昆紅起的。最要緊的一場戲是郡主送飯,寇准與八賢王跟在她的身後,圓場咧,十字靠咧,三插花咧,大走特走,走滿一台。難在不是快尺寸的急急風,而是慢尺寸的梆子行弦,快了就重了皮黃的牟駝崗、梆子的回荊州,卻於不是特別慢,在緊打慢唱的尺寸上,非有特殊好的蹺工與厚底工夫,休想走得上板。尤其是寇准介乎兩人之間,走的太快則碰郡主,太慢則與八王碰,同時還要扭頭捏勁,學郡主的樣兒,完全是做表上的真價實貨,真不容易討俏呵。白玉昆飾寇准的評語是渾身解數,精彩百出。白派信徒很多,這出戲可大都不動,擅場的只有徐鴻培一份。 高慶奎,是小丑高四寶的兒子,小時侯跟賈洪林的叔父賈麗川學老生,倒倉後打裏子,陪過譚鑫培狀元譜的陳芝。跟梅蘭芳到日本去,生旦淨醜一腳踢,大顯身手,嶄露頭角。歸國後以劉派老生挑中場帶演一個碼兒,佳譽鵲起。丹桂第一台主人尤鴻卿親聘來滬,掛正牌,與大舞臺劉鴻聲分庭抗禮,聲價十倍。北京廣德樓主人武生俞振庭接之返平,也挑大樑,從此高慶奎頓成震懾南北的頭牌好角兒,占三大賢之一。後來因戒煙塌中,嗓子啞得一字不出,入戲曲學校掌教,拉胡琴代表嗓子,栽培一個李和曾。李和曾倒倉,繼起無人,灰心罷教,將高派傑作傳給女婿李盛藻與兒子高盛麟,收過一個徒弟,是白家麟(本工小丑,原名白鐵山),嗓子到底沒有恢復,鬱鬱以終。兄弟連奎,坐科富連成社,學老生,倒倉後改胡琴,向跟乃兄,極珠聯璧合之妙。慶奎輟演後,金少山邀連奎出關,死在關外,兒子俊卿也拉胡琴,也死了。
有一點可以證明北京人叫聽戲是違心之詡,你們既然只聽不看,劉鴻聲正是你們的生命食糧,如何又因為他身罹殘疾,觀瞻上不能盡如人意,誣他為話匣子呢,這不是拿自己的矛刺自己的盾麼,請教京兄怎樣自圓其說。高慶奎後有若干角色,在話匣子裏濫灌在臺上所不演的戲,請教京兄又冊封他們什麼尊號。總之,北京人明于責人,昧於責己,自說自話,如何能平天下之心,於見兩斑。
高慶奎跟梅蘭芳去日本,講好負責破的補,碎的沾。好的他肚子寬,短什麼,來什麼,使頭兒李春林省掉不少腦筋,認為鐵臂膀之一(當時的正樑老生是貫大元)。被丹桂第一台邀到上海,與班中小生陳嘉祥是親戚,由陳拉攏,全班同志都跟他水乳,尤其後臺經理麒麟童出全力捧他,替他計畫不少出群戲,全梁上壩,分飾配角,於是更紅到天上去,現在舉幾出來談談。 (一) 八蠟廟,老生例飾施公,賣公堂上一段垛板,否則援譚派例,飾禇彪,賣一個老。高慶奎特別,飾院子,賣打棍出箱式的過場與烏盆計式的唱工。院子本是掃邊行當,角兒捧角兒,歸正樑老生飾,自高慶奎始。 (二) 高慶奎反串劉派花臉戲頭二本草橋關,麒麟童配姚剛。 (三) 莽牛陣(就是全本戰蒲關),麒麟童配劉忠。 (四) 珠簾寨,配角之好,空前絕後。麒麟童程敬思,王靈珠、高秋顰兩皇娘,王金元周德威(俊扮,光下巴,自王金元始),陳嘉祥李嗣源,全體角兒武生眾太保(私房靠,頭兩個起全壩,以後八個四對雙壩,單對群檔大開打),李少棠、陳鴻奎兩老軍。
高慶奎只動劉鴻聲的三斬碰探,其他劉派戲像斬紅袍、敲骨求金、蘇武牧羊、完璧歸趙都沒有漏過。高慶奎成名後,自己排出不少出歷史戲,像重耳走國、贈綈袍、蘇秦張儀、哭秦庭、煤山恨。煤山恨就是明末遺恨,江南老生以潘月樵為圭臬,念京口,高慶奎改上口(就是中州韻),君子嘉之。高慶奎的逍遙津,恰是高派新聲,一不宗孫菊仙,二不宗劉鴻聲(劉鴻聲的詞兒完全與老詞兒兩樣)。 高慶奎的反串戲,多著哩,我看過他的釣金龜(老旦)、落馬湖、獨木關(武生)、虹霓關(小生,與元元旦合作,按高喜玉)、鍘判官(銅錘)。反串貴乎精,援先賢例,楊月樓四郎探母老生,長阪坡武生,八大錘小生,泗州城武丑,全來全好,至今沒有人敢訾議他雜,所以高慶奎無咎。 總之,在劉派,高慶奎是唯一傳人,在譚派,除羅小寶外,再沒有高慶奎唱得那樣生動解恨的,在高派,是鼻祖,哭秦庭、逍遙津兩出戲奠定江山,絕對不孫不譚不劉,完全自創高腔。 修竹廬劇話——界牌關談薈(朱瘦竹) 偶然與戲迷同志談起界牌關,得著以外的收穫,寫在這裏,供伶界參考。 界牌關,一名羅通掃北,又名盤腸大戰,拙意界牌關這個名字最妥當。羅通掃北地位有問題,因為戲裏羅通不過是個先鋒,予以掃北,未免過譽。盤腸大戰嫌太泛,因為戲裏盤腸大戰的人很多,不止界牌關羅通一個。 界牌關,是李春來的傑作,從前南派武生非有這出戲不可。李春來作古,武生們改尚北派,李派戲完全淪為陽春白雪,二十年來,見過一份好界牌關,是李盛斌。李盛斌是富連成社畢業生,與楊盛春、高盛麟同關(意思是同班師兄弟),想不到碩果僅存的傳人倒在故都。李春來界牌關的優點太多啦,姑且不談,只揀他上得藝史把美名留的兩點談談。 (一) 李春來在鞭打蘇寶同後,換手連耍鞭槍,開武生耍出手的先河。 (二) 排頭(行話,翻與摔的總名)走得考究極,深沉極,中槍歸營,走爬虎,烏龍攪柱,表示通得抓撓不著,就地亂滾。歸營後,上桌走老頭入被窩,比勢走屁股座子,下桌走高錨,不再碰著腹部,表示通得摸不上手,結果倒地而斃,你看老先生顧合戲情,連跟鬥也有種種交代,這是多麼偉大的學問呀。 按走邊是表示到一個地方去,只管去,不管回來。排頭是跟鬥的總名,像界牌關羅通中槍後單上,翻各種跟鬥(有走岔的,有擰鏇子的),只可以叫排頭,斷斷不是走邊。靠把戲也有走邊,挑華車三將過場就是啦。 修竹盧劇話——翠屏山談薈(朱瘦竹) 翠屏山的石秀,在書裏,是一個不近人情的匹夫,因為潘巧雲雖然私通海闍黎,並沒有閻惜嬌潘金蓮賈氏等戀奸謀夫的辣手辣腳,縱然被楊雄捉著奸,告到當官,絕對罪不至死。石秀非逼楊雄殺死她不可,無非報復反誆之仇。按江湖之道,欠寫意(按:滬語,意為做人有欠缺)。在戲裏,石秀也是尷尬腳色,吵家要唱上板的西皮,沒有嗓子來不了,殺僧要耍刀,殺山要耍棍,沒有武功來不了。楊小樓生平不動翠屏山,只落得譚鑫培以壯年唱武生的余緒來湊合湊合,這出戲的千艱萬難也可知,這是講武生應行的話。 武生裏我見過兩份好的,是呂月樵與馬德成,後來歸譚派老生反串,都只管吵不管殺,好好一個強頭白耳朵的拼命三郎頓時變成呵腰曲背,一兜兒痰的老槍(現在一般譚派老生,當然早已脫離黑籍,實授強國民了),太也不像,尤其是羅小寶也來一個,簡直不象得怕人,不過講到唱,數羅小寶拔尊。麒麟童這出戲很不錯,唱的是麒派本命星君,刀是李春來教的,我在丹桂第一台看他時,不帶殺山,倘然帶殺山,那就成為完璧了。 其實石秀該歸小生應行,有戲為證。時淺偷雞裏的石秀不是歸二路小生承乏的麼。以此類推,非但翠屏山,連祝家莊也是小生的活兒,小生的翠屏山帶祝家莊,過去我見過朱素雲,分開唱,我見過金仲仁與葉盛蘭,文精武嫻,允稱正宗三大賢。
翠屏山的石秀,應行數黃月山最好,反串數小叫天。黃月山我根本沒有趕上,小叫天我沒有見過,可是見過他的小照,是吵家那場,戴軟胎素羅帽,挺出小肚子立正。照這個扮相身段,在現在的舞臺上演出,恐怕南到北到處不通行吧。我見過若干石秀,南角數呂月樵最好,北角數馬德成最好。尤其是呂月樵比馬德成多一個優點,是扮相俊。李春來好在酒樓耍刀殺僧帶殺山的武,不擅吵家的唱。李吉瑞、李玉奎、小達子只擅吵家的唱,不擅一切的武。瑞德寶很有與呂月樵、馬德成三分天下的資格,可惜他第二次到申,隸老共舞臺,翠屏山恰在落伍期內,沒有好好的漏著。小連生、麒麟童對於這出戲,很有癮,但是一串做派老生作風,似乎另屬壁壘。朱素雲、葉盛蘭以小生姿態演出,正宗典型,端在於斯,比較起來,葉盛蘭英俊有餘,剛愎不足,朱素雲一切戲料在於吻合拼命三郎的個性,自是全才。 小輩武生能集呂月樵、馬德成、瑞德寶之大成而多面善美,無疵可摘,其惟小達子的兒子李少春乎,好在全劇不帶一點空城計氣味。 按翠屏山楊雄、石秀文場都戴硬胎素羅帽,動到武,才換軟胎素羅帽,其實是一頂羅帽,戴正就是硬胎,所謂六棱胖頂羅帽,拿頂拉歪,就是軟胎,所謂衣冠不周。譚鑫培在吵家時就拉成軟胎,欠交代,除非原始盔箱只有軟胎素羅帽,沒有做成彈性的。 明末遺恨,別名煤山恨,是十六鋪新舞臺排出來的,潘月樵飾崇禎,老扮說京白,是新型京戲的第一聲,打出江南半壁天下,崇禎歸做工老生應行,京派老生吃不消狠派作風,數十年裏頭沒有人動,有之,自高慶奎始。慶奎善於演悲壯激烈的歷史戲,這出戲當然紅了。當時有人批評高慶奎的歷史戲出出是京派創作,明末遺恨是拾南派的牙慧,毋乃盛名之累。我認為不然,他有一個偉懋貢獻,是將京白改成中州韻,我不敢說他點石成金,反正將明末遺恨演成典型京戲,並且造成習慣,從此南北演者派頭宗潘宗高隨便,可是念白一概回應高慶奎(就是中州韻,也好叫韻白),而不再京口(就是京白),這恰是高王爺的護法大功德,我們該崇拜他才是,如何可以訾議盛名之累呢。 麒麟童將明末遺恨演成麒派名劇,與高慶奎演成高派名劇一樣,是玩意兒的成功。論資格,麒麟童卻得奉高慶奎為先覺。因為麒老牌在丹桂第一台演明末遺恨,的的確確說京白,沒有紅,直到在天蟾舞臺的連台滿清三百年裏演明末遺恨,才改中州韻。那時高慶奎的明末遺恨早已紅過雲南半邊天了。麒麟童見吃香,靈機一動,待出碼頭,就摘出來單唱,居然後來居上,價值超邁一切麒派本戲,固然玩意兒好有以教之,但是改中州韻,紅在高慶奎之後,是鐵般事實,所以我數麒派明末遺恨,不敢忘高派明末遺恨。 在目前,崇禎多如過江名士,都皈依麒派,高派卻只有乃婿李盛藻與乃徒白家麟兩份傳其衣缽,京派老生與京派文武老生,沒有第二份夠高派狠的資格,倘然演,准是白墊。 修竹廬劇話——一捧雪談薈(朱瘦竹) 人人知道梅蘭芳扮相美麗,宜於濃妝豔裹,所以穿罪衣罪褲,打藍綢包頭的蘇三起解、三堂會審與古妝的霸王別姬、西施、洛神、太真外傳稱為蓋世傑作,卻不人人知道他也宜於淡掃薄施,像汾河灣、武家坡、春秋配等地道衫子戲,一種空谷幽蘭,孤芳自賞的天然丰韻,照樣嫵媚絕世,所謂濃妝淡抹總相宜,單知道他宜於濃妝豔裹,正是小之乎視梅博士哩。不甯唯是,梅博士尤其宜於表演悲憤沉痛的地道衫子戲,這裏可有一點小層次。像一捧雪,他的正戲是刺湯,看他忍恥蠱敵,委曲求全的、巧言令色、揮劍殲仇、從容就義的泣鬼驚神、溢夫眉宇間的一股浩然正氣,真使千古眾生拜倒,的是不朽得意佳構,不過多少有些與刺虎交響。因為他先以刺虎馳譽中外。刺虎是一出昆劇,夠多麼難唱,他尚且傳神阿睹,俯拾即是。再唱刺湯時,自然庖丁奏刀,目無全牛了。現在將一捧雪分析開來隨便談談。 刺湯,久已淪為衫子開鑼戲,提倡成功大軸名作,卻是程豔秋的功勞,這並非我向壁杜撰,當然有證有據可提。余叔岩第一次南來,搭永記丹桂第一台,第二個禮拜日白天唱審頭刺湯,其時第一台的當家衫子是王靈珠,他不屑飾雪豔,由開鑼衫子周蕙卿承乏。待余叔岩的陸炳唱罷平板下,台底下頓時開閘,周蕙卿就沒有將座壓住。
我從前老在春仙茶園看販馬記,角色是夜來香(就是周鳳文)的桂枝,邱鳳翔的趙寵,王德全的李奇,有時候是小桂枝(按:田桂枝,昆旦),熊文通的李奇,誰的保童,可想不出了。北派小生飾趙寵,自朱素雲開始,不過他只演寫狀一段,有時帶演後段三拉,所以常貼奇雙會或者寫狀三拉,從來不貼販馬記,卓然成為小生正戲。北派旦角帶演前段哭監,貼販馬記,自梅蘭芳開始,一來多了這一段,二來他身份到家,頓時成了旦角正戲。販馬記雖然唱得是吹腔,究竟與昆腔譜異樂同,所以梅蘭芳當時在極力提倡昆劇之際,這出戲被挈躋風雅,一直紅到現在。販馬記還有一種唱高缽子的,這是東三省派,據說是貴俊卿(飾李奇)發明的,其實哭監前頭還有李奇販馬,桂枝保童被虐逃散等幕,夜來香邱鳳翔王德全總是演全,後來縮成寫狀一段,丹桂第一台曾經排全過,是王培秋的桂枝,觀者詫為創覯,可惜也翻了高缽子,犯了不歸工的毛病,以致不足與梅博士爭一日之長。按趙寵至今仍歸南角執牛耳,就是俞振飛。 南伶演整本群英會,以魯肅為主幹,有夠資格的紅生,始帶擋曹繳令,反是,輒至打蓋戛止。而縱帶擋曹繳令,諸葛亮一角,由裏子老生承乏,其能應空城計之安工老生,決不屑從事,故借東風固安派老生正戲之一,然單唱也,整本群英會,群戲也,坐諸葛亮地位關係,僅登壇發令,一描而過,例不照本唱全焉。有之,自馬連良開始。馬連良在亦舞臺時,首創群英會前飾魯肅至打蓋,後飾借東風之諸葛亮,唱做皮黃,同時兼備,時人嘉之。蓋魯肅歸做派老生應行,唱西皮,借風之諸葛亮歸安派老生應行,唱二黃,連良利用身份到家,不辭辛苦,帶借風照本唱全,在人,擅做未始擅唱,更二黃西皮同盡其妙,連良乃一事精,百事精,各極其妙,該劇為公認為馬派唯一累工名作,宜也。群英會,他名三國志,又名第一才子,更名赤壁鏊兵,貼借東風,亦自馬鏈量開始,重借風之為正戲也。曩者,安派老生單唱借風,則恒貼南屏山雲。 從前只有回荊州,也叫美人計,又叫龍鳳呈祥,從洞房起,到蘆花蕩止,而且只有梆子的,南角當時以老天仙茶園小連生(就是潘月樵,飾劉備),四盞燈(就是周詠棠,飾孫尚香),趙小廉(飾趙雲,按:趙君玉之父,趙嵩綬之子)合演得最齊整。唱二黃的,而且帶前段甘露寺相親,是梅蘭芳作的俑,因為帶了甘露寺,故而又叫甘露寺。 梅蘭芳在丹桂第一台初次漏演時,是他的孫尚香,王鳳卿的劉備,楊瑞亭的趙雲,餘下我記不清了,當時不拿喬玄當角兒唱。從前貴俊卿在隨便那家戲館,不參加甘露寺則已,參加則飾諫軍一場的魯肅,從來不飾喬玄。直到高慶奎搭丹桂第一台,排演此戲,是他的劉備,麒麟童的喬玄帶魯肅,王靈珠的孫尚香,一人兼飾喬玄魯肅兩個角色,是麒麟童作得俑。本來貴俊卿留下例子,安派老生飾劉備,做派老生飾魯肅,裏子老生飾喬玄,而且好角兒飾喬玄,也是麒麟童作得俑,顧曲界沖他漸漸重視喬玄這個角色。 等到馬連良演甘露寺,飾喬玄,一段“勸千歲殺字休出口”,音節鏗鏘,傾倒煞南北全體馬迷,可稱舉國若狂,至是什麼甘露寺又一變而為喬玄的正戲,甚至於只唱前段甘露寺相親,不帶美人計,盛衰恰與從前梆子時代成一反比例,戲運以演者為轉移,再沒有比這出甘露寺彰明較著的了。 從前李春來常常拿二本白水灘當歇工戲唱,二本白水灘就是通天犀,總是劉廷玉的青面虎。劉廷玉起霸身段象形虎豹獅象,走邊酒樓身段象形麟鳳龜龍,加以眼神好,兩頰顫成急急風的速率,耍椅徐疾順逆,得心應手,確是遜清光緒手裏第一流人物。後來常春恒當打炮戲唱,打更摸黑,照三岔口,公堂摔工,照大名府,法場打單刀槍,照八蠟廟,卸槍奪刀,照惡虎村。被他這麼一穿插,倒比頭本白水灘還要累了,所以青面虎不必怎樣好法,只要能夠對付就行。現在劉奎官專演通天犀,從陳宣上山起,到跳樓救穆止,前頭不帶回山,後頭不帶開打,純粹是青面虎的正戲,十一郎除一榜(諧綁)出身外,一點兒事情沒有,耳子武生誰都能來。劉奎官嗓子、眼神、腰腿、身段、髯口,樣樣臻上乘,確是當代第一流人物,他是範寶亭的徒弟,這出戲不一定說好過乃師,反正範寶亭沒有開竅,有幾個身段比較欠俏皮,那是可以斷言的。 三十年前,在大舞臺看蘭社票友趙時剛君的通天犀,起霸,劉奎官正走出來,他倒退出來,劉奎官始終站著,他有一個屁股座子,我詫為奇觀,戲完, 特為到後臺去請教他跟那一位教師爺學的,說是鞫德奎教的。好壞姑置不論,鬼起霸,才倒退出來,鐵龍山司馬師倒退出來,為避免炒姜維的冷飯,這叫沒有法子。屁股座子是跳判的解數之一,也是鬼的玩意,怎麼盡望人身上堆砌呢。屁股座子,毫無理由,倒退出來,鞫德奎一定以“表示青面虎凶臉見不得人”為理由,然乎豈其然乎,這叫多考究,青面虎幹嗎不像黃鶴樓裏的張飛那麼上法,偏擋著臉上,擋臉就是臺上表示凶臉的老大經濟文章,臉無論凶到任何程度,到底是一個萬物之嶺的人,一擅改,愣不許他做人,叫他做一個鬼玩,簡直改得糟乎其徹底之透。 說到這裏,想起一件大事情來了,大家都說青面虎姓徐名世英,是水滸傳梁山三十六天罡之一金槍手徐甯的兒子,徐字上韻,是尖的,怎麼連拿高登的青面虎也算在裏頭,沒有一個花臉念尖的,都念團的,以致犯了影戲許世英的嫌疑呢。寄語應青面虎的花臉同志,徐字團不得,改改。 花田錯的搓麻繩,第一靠兩隻眼睛的眼神,講究注視得使人承認是有這麼一條紮底線作著他的目的物,第二靠兩隻手的手法,拈哩,搓哩,穿針哩,納鞋哩,講究表演得使人承認是一個女郎在那裏做針線,不是一個皮匠師傅在那裏配底,外加將線扣在釘上搓時,不慎脫手,完全散開,得檢起理好,重新再搓,一脫手,一搶步,一檢起,一理好,要走浪步,使身段。想不到小事一段,恰把手眼身法步五個字占全,反是,眼神不得勁,手法不靈泛,蹺工不俐落,身段不俏麗,就生生地鬧成一台空的大笑話,再也沒有人肯承認他是在搓麻繩了。非但如此,層層節節,有交代給打鼓老,將點子叫起後,一舉一動,與樂器的節拍纖悉相符,這簡直得連場面都會,才出色當行得了,否則縱然占全手眼身法步五個字,只因聲息不通,便只談得到神,談不到韻了。
七星燈,本是一出做工戲,自從被高慶奎改名胭粉計,頓時變成唱工戲。戲的變化,往往如此錯綜。七星燈本來別名就多,葫蘆峪啊,五丈原啊,孔明求壽啊,都好叫。當初是邵寄舟的拿手戲,上壇的臺步與甩髯口,臨死的瞪眼與掛鼻涕,都是絕招。得其新傳的入室弟子是許黑珍與劉筱衡。許黑珍是老名票,近年不大登臺,偶爾高興,參見群戲而已,這出累工戲早已收起不動。劉筱衡改應花衫,再也談不到此,以致邵派兩字淪為絕響。孫菊仙愛演七星燈,此老的唱與做同時自成一派,我是他的晚生下輩,不敢妄贅一詞,以孫言孫,宗他的人一度多如過江之鯽,伶界將這出戲學像的簡直沒有,倒是票界天罡侍者陳剛叔學得真像。楊四立也愛演七星燈,他以武丑反串老生,濫使冗腔,可博一粲,難登大雅,做工卻不錯。高慶奎後,崛起兩份。一份是麒麟童,只因不大演,名氣沒有一切麒派戲大,論精彩,決不比一切麒派戲推板,請大家注意老牌的七星燈。一份是范叔年,他傍黃玉麟到雲南去,七星燈紅溢滇池,京伶南來,大都從他學這出戲,張如庭就是他的門牆桃李之一。 修竹廬劇話——紫霞宮談薈(朱瘦竹) 有一出花旦戲,不必有其事,卻可存其藝,是紫霞宮。花旦飾吳晚霞,被小叔小姑刨棺,穿若干件襖子,系若干條裙子褲子,當場一套一套剝下來,剝到赤膊肚兜單衫褲為止。在夏天得窩出痧來,在冬天得凍出傷寒症來,非練就提氣真功夫,休想勝任愉快。提氣能夠使做工老生在大伏裏演南天門,面色青白,膚上起栗,是冷死的狀態,不會面紅耳赤,出一滴汗。又能夠使青衣在三九裏演三堂會審,整整跪著唱一個鐘頭,不會拖鼻涕,打噴嚏,牙齒相打唱不出,渾身篩糠跪不住。總之,提氣就是原子抵抗力,武生與銅錘在大伏天裏最需要,青衣花旦則在三九裏最需要。 柴桑關與柴桑口絕對是兩出戲,柴桑關是周瑜病故,柴桑口是臥龍弔孝。柴桑關是八本取南郡的第八本,小生從來不單演,武生零拆碗菜,計南北兩巨頭,上海第一個是楊瑞亭,他在二馬路天蟾舞臺,貼巴丘計,帶病房歸天。北邊第一個是楊月樵,此人我沒有見過,久站東三省,他貼柴桑關,就是王虎辰的周瑜歸天。王虎辰之前,早有兩個武生演過,薛銀麟貼柴桑關,劉四立貼三氣周公瑾,不過都沒有演紅,的確是王虎辰以文武唱做四個字俱全,一鳴驚人,一飛沖天的。 至於正式小生取南郡,我見過朱素雲、程繼仙兩份,程繼仙的本子傳給俞振飛,有機會不妨二五(麒老五與江南俞五)妙合,將這出老戲提倡提倡看。 拿高登的打,該緊裏帶慢,才合場面上開的“一封書”的傢伙點。東三省派武生卻大都盡金不慢,以致“一封書”失去漂亮勁兒。我不得不納悶他們何不始作俑,索性教場面改“急急風”,倒比較直捷痛快呢。同時我對編排拿高登的那位老夫子,追致至尊敬禮,他教場面開“一封書”,就是限制高登不可打得太緊,借此表現惡大少爺藝高膽大,恃強輕敵的寫意。東三省派武生呵緊一氣,甚至傢伙扔給檢場的,自己不下,蹲著左繃右弓的勢兒,沖著台底下,兩手更替著捋耳毫子,這個臭賊式的蛇足,才添得使對手四方一個個僵得莫名其逗哩。拿高登每套打罷,總是高登在下場門台口,照例,這是敗的地位,難道高登敗了嗎,我以為然而不然。高登是酒醉豔陽樓,倉促應敵,來不及拿稱手兵器(高登的稱手兵器是什麼,可恕我不知道),抓著什麼是什麼,總覺不合適,結果在叢毆下斃命,不是敗在單對上而是敗在攢盤上。 老例高登歸武淨應行,戴棒槌巾,穿披,箭衣,王永利王益芳兩份很好。王永 利有一手絕招,被八把石鎖壓在仙人擔之下,摔一個硬搶背而下,乾淨俐落,不可言狀。 唐韻笙的戲,從前看過,忘了,這次還沒有看過,照戲目臆斷,是一個文武老生腳色,能夠動豔陽樓,手腰腿三項功夫一定錯不了。 鬧朝撲犬,是唐韻笙的打炮戲之一,也是他的私房戲之一,看看很陌生,其實就是老得嚼不動的全本八義圖的一段。現在來談全部八義圖,屠岸賈冤殺趙氏滿門大小三百口,僅留孤兒,全靠八義救助,才得結算血債,報仇雪恨。
(二) 靈徹,是一個樵夫,拾桑奉親,貧病交加,餓倒首陽山,趙盾(趙朔之父)憐而賙之,後來靈徹馱著趙盾,逃出都城,藏在自己家中,養老送終。 (三) 鉏麑,奉屠岸賈之命,行刺趙盾,臨時見趙盾是一個忠臣,不忍下手,卻又無言答對老奸,觸槐而亡。 (四) 提彌明,鬧朝撲犬,打死神獒,趙盾才免飽彼餐吻。 (五) 韓厥,奉屠岸賈之命,把守後宰門,以防有人藏出孤兒,駙馬出亡,公主在宮中產子,屠岸賈不能進宮搜孤,程嬰假扮醫生,進宮替公主診脈,將孤兒藏在藥箱中帶出,被韓厥查獲,程嬰曉之以大義,韓厥自刎明志。 (六) 公孫杵臼,是程嬰的義兄,程嬰將孤兒認為己子,將己子驚哥冒充孤兒,交給公孫,然後情報屠岸賈,孤兒被人藏出,寄養在公孫處,屠岸賈搜查是實,立斃杵臼。 (七) 驚哥,被屠岸賈帶回摔斃。 (八) 程嬰首創反間諜,救出孤兒,犧牲親生兒子,保留趙氏一線單傳,仁至義盡,亙古一人。 關於八義圖的八義,我的能詳,該感謝老兄弟范叔年借給我昆腔院本《八義記》,我是照它摘錄的。慚愧的很,京戲八義圖,我只看過工勸妻奪子到搜孤救孤的,這就算很全了。從鬧朝撲犬到報仇雪恨的整本大套,我生也晚,未獲欣賞,不過聽老輩談某老伶工非帶掛圖不可,徒滋神馳而已。京戲對於說畫,叫掛圖,現在待我來做一個總歸納的報導。 八義圖是一張圖畫,載著八個義士協救趙氏三代的故事,別名若干,首陽山、趙屠恨、搜孤都叫。行當如下:程嬰唱工老生,程妻青衣,公孫杵臼做工老生,屠岸賈銅錘。北京人往往詡述譚鑫培陳德霖賈洪林何桂山合作的人物之盛,我在上海也見過兩份好的,一份是在新舞臺,是孫菊仙、小子和(按:即馮子和)、小連生(按:即潘月樵)、曹甫臣(曹蕙芳、曹四庚的父親),一份是在丹桂第一台,是汪笑儂、王靈珠、麒麟童、馮志奎(馮志奎應架子花臉,臉譜與功架,占董三雄後第一位)。至於現在,目的僅在占一個戲碼,八義圖戲單上只寫三個名字,戲只演法場一場。試思這又簡單到什麼程度,以致于公孫杵臼從做工老生降到硬裏子,更從硬裏子降到掃邊,只憑程嬰的一捋完,還有什麼看頭。老戲不振,這樣的斷命掐(行話,戲長減掉若干場,叫掐),自是一大罪因。從此我們該不唱則已,唱則必全,不許掐才是。 從扮戲的剃頭上,可以看出時代性,京劇發祥於清朝,清朝的人民將額骨頭上的發剃得高高的,伶人齊發化裝,所以網子是勒得高高的,顯出臉盤是大大的。民國肇興,伶人為扮戲的關係,剪發而不留發,後來為順從潮流,也留發,以致齊發勒的網子連帶低掉三寸,於是臉盤顯得小小的了。然而花臉總是臉盤大好看,所以惟有他們照樣剃頭,如若不剃,用布將頭包沒,將臉勾到布上去,庶免臉盤顯小。武生反串花臉戲不肯剃頭,更沒有包布的功夫(當然是功夫,包得不得當,頭勒得不夠緊,隨時就要捵掉),勢必至於盔頭壓到眉毛上,再掛上滿,面孔所有無幾了。現在我大聲疾呼地提醒武生們,不反串花臉戲則已,反串則應以楊小樓為法,終身剃頭。 有一出花臉戲,雖然是配角地位,卻比白馬坡好看,是取金陵的赤福壽,白馬坡完全注重武,只要大刀片掄得動,就是濫竽。取金陵在遇胡福後,有大段做工與念白,沒有文戲底子,休想應得了,我很愛看劉硯亭的。 鐵龍山起壩,格律是孟七嚴(單手壩到底,左手老握著劍柄),功夫是尚和玉好,派頭是楊小樓大。難在眼神須切合仰觀乾象的題旨,黑滿與劍繐須不紊亂,要在忽慢忽緊的鑼鼓裏出色當行,恰非苦練十年莫辦。 據老前輩說,當初一副戲班只有十八個人,所以叫十八頂網子,盡這十八人表演,於是只分行當,不分文武。意思個個是經文緯武,兼而嫻之。逢到人頭不夠時,只好一趕幾的帶起來,一趕三是極平常的事,真是夠忙碌的。有一位大奎官,姓劉,名萬義,唱花臉,就是南北第一摔打花臉小奎官劉善華的父親,文的唱二進宮、打龍袍、禦果園,武的唱白馬坡,以幹拔的搶背卓絕一時,你看老先生的本事大不大。後來戲班規模漸漸宏大,演員漸漸眾多,於是分了行當再分文武,文的生旦淨醜,遂不動武的生旦淨醜的戲,那就莫怪我看劉永春的全本鎖五龍,軟紮巾,大額子,翎子,狐尾,綠硬靠,使金釘棗樣槊,打接八件。又連環套盜馬的馬趟子,要驚異起來了。後來請教劉大爺,才知道八大拿的惡霸個個都是正場花臉的活兒,不像現在正場花臉最多反串金大力,拿鐵方梁掄一下大刀花,就算武功不含糊哩。 隨便什麼把子,以戲的多少為標準,武生使槍的戲多,所以槍拿在手裏就得樣,拿大刀就差了。二花臉使大刀的戲多,所以大刀拿在手裏就得樣,拿槍就差了。因此之故,武生怕演金雁橋,二花臉怕演鐵龍山,因為這兩出戲槍與刀都要使到,更加顯出得樣不得樣了。 二花臉講究氣魄,鐵龍山與收關勝,拿高登與嘉興府,金錢豹與青面虎,絕對是各個身份,不許雷同,先生教徒弟,須待徒弟能夠將元帥、山寇、惡霸、英雄、妖怪、寨主分別清楚,然後再教他金沙灘、四平山、竹林記、白馬坡、九江口、博望坡等戲,才學得進,否則沒有門兒。 京伶演戲,點到而已,從來不做足,據他們說,不是藝術做不足,也不是精神做不足,做足就覺得俗了。我倒要請教他們,然乎豈其然乎。如果然,譚鑫培斬馬謖升帳的灑頭,打棍出箱全部身段,楊小樓鐵龍山起壩、豔陽樓淌馬,該都被他們認為俗了。只怕是自己做不足,聊以解嘲藏拙罷。現在有一個例,就證明京伶做得足時一定做足,就是小翠花。
蓋叫天身上邊式,是天生的,他的勝人之點是不肯自滿天生邊式,隨在悉心研究,務使一舉一動,都合邊式原則。於是覺得他一切的一切邊式得超凡入聖,不可方物。所以天生邊式而功夫不到與功夫到而天生不邊式,都學不得蓋叫天。愣學,非糟到身側肚挺強頭白耳朵式,整個兒左銅錘,大不邊式不可。蓋叫天的好處是:
(二)身段不論上場、下場、站坐、墩勢、亮相、雲手、拉扇膀,都是子午向。子午向意思帶些斜偏式,實在比身段個個必端必正的邊式動目。至於蓋叫天邊式帶美,這是得力于研究過武旦,這尤其是他食而化的聰明之處。如果真的將武生演成武旦,那是笨叫天,還成其為蓋叫天麼。 (三)舉止凝重而有勁,惟其凝重,一招一勢,乾淨大方,惟其有勁,符合鑼鼓,緊湊俐落。 (四)注重小玩意與新把子,一箭仇的耍髯口,惡虎村的反踢鸞帶,年羹堯的蟮刀與軟鞭,乾坤圈的圈,北湖州和西遊記的單雙鞭,操駱駝,彈琵琶,白馬坡的接八件,出之以全身功勁,於是小玩意都成大文章。 蓋叫天的戲,可以分三個時代: (一)改武生後,純宗李春來。 (二)在丹桂第一台嶄露頭角,碼子掙到中場帶演以後,陪小達子的請宋靈、風波亭,楊瑞亭的豔陽樓、四平山、八大錘,與自己一箭仇、三岔口、十字坡、白水灘、四傑村、惡虎村、趙家樓等正戲齊名。後來進天蟾舞臺,掛二牌(正牌是趙君玉),進亦舞臺,掛頭牌,增添乾坤圈、蜈蚣嶺等新戲。 (三)再進天蟾,漸成蓋派,上海第一個亦步亦趨地學他的是趙鴻林。 研究蓋派的人認為他在丹桂第一台是身段邊式,手腳乾淨的黃金時代,在天蟾演七擒孟獲後,愛動戴假面具的花臉戲,像白馬坡、霸王別姬,在共舞臺開始演西遊記,在齊天舞臺為提攜長子張翼鵬,排全部武松,他的身手,很顯明的與在丹桂第一台時有所不同,既然標新立異,當然積極成派,蓋派鼻祖於是打定天下。 蓋叫天當宗李春來時,戲很多,長阪坡、伐子都、金雁橋、界牌關、花蝴蝶都唱,不知何故,一出一出的掛單(行話,也說落單,意思不再演唱),以致戲覺得少了,然而言精不言多,蓋叫天恰合不動則已,動則必精的原則。他的精根基苦練,練功是再沒有比蓋叫天刻苦的。 練功不在乎劇烈,而在乎恒久。蓋叫天昧爽秘練,無日或輟。練功就說練功,為何加一秘字。這也是蓋派,他從不到任何地方去練,老是在家裏,而且老是一個人,謝絕參觀。尤其是沒有准地方,小則臥室裏床面前,大則廳上曬臺上都行。輕手輕腳,決不會驚人好夢。但等有一個人起來,他就二次就寢,非秘而何。王桂卿在過街樓上練功,不作興讓倒馬桶的聽見一些聲息,就是蓋派的濫觴。照例武生切忌休息,一休息,就要回功發胖。趙如泉春秋逾甲,照樣動大武戲,就得力在從來沒有休息過。蓋叫天登臺的日子少,休息的日子多,照樣肌肉結實,功夫深到,隨時登臺,決不含糊,就得力在天天苦練,有些年輕武生好以從不練功自負,我只有向他們冷笑的份兒。
(二)北湖州,是將全本縮成一段的(主角是何月山的葛雅仙)。 (三)劈山救母,是將全本神仙世界縮短的(神仙世界就是全本寶蓮燈,主角是趙君玉的王桂英,時慧寶的劉彥昌)。 (四)乾坤圈就是乾元山 (五)白水灘打青面虎與紮槍的套子,經他改過,不是李春來的原樣。 (六)挑華車極好,尤其好在走邊上,只因不大動,尤其老早落單,以致沒有享名。 (七)自己從來沒有動過雅觀樓,卻排給兒子張翼鵬唱。 (八)顛倒戲反串花旦,有真實功夫,梵王宮、虹霓關照樣登模子,醉酒正式臥魚下腰,反串金錢豹,首創上三張走飛腳(有時鐵門檻)下來。 (九)全部武松不演梆子派鴛鴦樓 (十)現在天天吊老生戲,文昭關十足汪桂芬味兒。 總而言之,蓋叫天唱到某出戲,一定精彩得出人頭地,當然是練功到家的成功,有些年輕武生逢戲必動,結果一團糟,不度德,不量力,該取法蓋五爺的精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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