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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絕調遺哀誠——中国古代三大祭文讀講

 其一、韓愈:祭十二郎文; 其二、 歐陽修:瀧岡阡表: 其三、袁枚:祭妹文。

  

千古絕調遺哀誠——中国古代三大祭文讀講

其一:韓愈祭十二郎文

韩愈(768年—824年12月25日)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


       
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與相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


       尚饗!

 

注 釋

 

  1.“年、月、日”:此為擬稿時原樣。《文苑英華》作“貞元十九年五月廿六日”;但祭文中說十二郎在“六月十七日”曾寫信給韓愈,“五”字當誤。  2.季父:父輩中排行最小的叔父。  3.銜哀:心中含著悲哀。致誠:表達赤誠的心意。  4.建中:人名,當為韓愈家中僕人。時羞:應時的鮮美佳餚。羞,同“饈”。  5.孤:幼年喪父稱“孤”。《新唐書·韓愈傳》:“愈生三死而孤,隨伯兄會貶官嶺表。”  6.怙(hù):《詩·小雅·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後世因用“怙”代父,“恃”代母。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  7.“中年,兄歿南方”:代宗大曆十二年(777年),韓會由起居舍人貶為韶州(今廣東韶關)刺史,次年死于任所,年四十三。時韓愈十一歲,隨兄在韶州。  8.河陽:今河南孟縣西,是韓氏祖宗墳墓所在地。  9.就食江南: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北方藩鎮李希烈反叛,中原局勢動盪。韓愈隨嫂遷家避居宣州(今安徽宣城)。因韓氏在宣州置有田宅別業。韓愈《複志賦》:“值中原之有事兮,將就食于江之南。”《祭鄭夫人文》:“既克返葬,遭時艱難。百口偕行,避地江濆。”均指此。  10.吾上有三兄:三兄指韓會、韓介,還有一位死時尚幼,未及命名,一說:吾,我們,即韓愈和十二郎。三兄指自己的兩個哥哥和十二郎的哥哥韓百川(韓介的長子)。  11.先人:指已去世的父親韓仲卿。  12.兩世一身:子輩和孫輩均只剩一個男丁。  13.視:古時探親,上對下曰視,下對上曰省。貞元二年(786年),韓愈十九歲,由宣州至長安應進士舉,至貞元八年春始及第,其間曾回宣州一次。但據韓愈《答崔立之書》與《歐陽生哀辭》均稱二十歲至京都舉進士,與本篇所記相差一年。  14.省(xǐng):探望,此引申為憑弔。  15.遇汝從嫂喪來葬:韓愈嫂子鄭氏卒於元貞元九年(793年),韓愈有《祭鄭夫人文》。貞元十一年,韓愈往河陽祖墳掃墓,與奉其母鄭氏靈柩來河陽安葬的十二郎相遇。  16.董丞相:指董晉。貞元十二年(796年),董晉以檢校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任宣武軍節度使,汴、宋、亳、潁等州觀察使。時韓愈在董晉幕中任節度推官。汴州:治所在今河南開封市。  17.止:住。  18.取其孥(nú):把家眷接來。孥,妻和子的統稱。  19.薨(hōng)古時諸侯或二品以上大官死曰薨。貞元十五年(799年)二月,董晉死于汴州任所,韓愈隨葬西行。去後第四天,汴州即發生兵變。  20.不果:沒能夠。指因兵變事。  21.佐戎徐州:當年秋,韓愈入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幕任節度推官。節度使府在徐州。佐戎,輔助軍務。  22.取:迎接。  23.罷去:貞元十六年五月,張建封卒,韓愈離開徐州赴洛陽。  24.東:指故鄉河陽之東的汴州和徐州。  25.孰謂:誰料到。遽(jù):驟然。  26.鬥斛(hú):唐時十鬥為一斛。鬥斛之祿,指微薄的俸祿。韓愈離開徐州後,於貞元十七年(801年)來長安選官,調四門博士,貞元十九年,遷監察禦史。  27.萬乘(shèng):指高官厚祿。古代兵車一乘,有馬四匹。封國大小以兵賦計算,凡地方千里的大國,稱為萬乘之國。  28.輟(chuò),停止。輟汝,和上句“舍汝”義同。就:就職。  29.去年:指貞元十八年(802年)。孟東野:即韓愈的詩友孟郊。是年出任溧陽(今屬江蘇)尉,溧陽去宣州不遠,故韓愈托他捎信給宣州的十二郎。  30.無涯之戚:無窮的悲傷。涯,邊。戚,憂傷。  31.純明:純正賢明。不克:不能。蒙:承受。  32.耿蘭:生平不詳,當時宣州韓氏別業的管家人。十二郎死後,孟郊在溧陽寫信告訴韓愈,時耿蘭也有喪報。  33.業:用如動詞,繼承之意。  34.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時年韓愈有《落齒》詩雲:“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  35.毛血:指體質。  36.志氣:指精神。  37.其幾何離:分離會有多久呢?意謂死後仍可相會。  38.汝之子:十二郎有二子,長韓湘,次韓滂。韓滂出嗣十二郎的哥哥韓百川為子,見韓愈《韓滂墓誌銘》。始十歲:當指長子韓湘。十歲,一本作“一歲”,則當指韓滂,滂生於貞元十八年(802年)。  39.吾之子始五歲:指韓愈長子韓昶,貞元十五年(799年)韓愈居符離集時所生,小名曰符。  40.孩提:本指二三歲的幼兒。此為年紀尚小之意。  41.比(bì):近來。軟腳病:即腳氣病。

42.吊:此指慰問。孤:指十二郎的兒子。  43.終喪:守滿三年喪期。《孟子·滕文公上》:“三年之喪,……自天子達于庶人,三代共之。”  44.取以來:指把十二郎的兒子和乳母接來。  45.力能改葬:假設之意。即先暫時就地埋葬。合下句連續可知。  46.兆:葬域,墓地。  47.惟其所願:才算了卻心事。  48.撫汝以盡哀:指撫屍慟哭。  49.斂:同“殮”。為死者更衣稱小殮,屍體入棺材稱大殮。  50.窆(biǎn):下棺入土。  51.何尤:怨恨誰?  52.彼蒼者天,曷其有極:意謂你青蒼的上天啊,我的痛苦哪有盡頭啊。語本《詩經·唐風·鴇羽》:“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53.伊、潁(yǐng):伊水和潁水,均在今河南省境。此指故鄉。  54.幸其成:韓昶後中穆宗長慶四年進士。韓湘後中長慶三年進士。  55.長(zhǎng):用如動詞,養育之意。  56.尚饗:古代祭文結語用辭,意為希望死者享用祭品。尚,庶幾,表示希望。

 

  譯 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韓愈在聽說你去世後的第七天,才得以含著哀痛向你表達誠意,並派建中在遠方備辦了應時的鮮美食品作為祭品,告慰你十二郎的靈位:

 

  唉,我自幼喪父,等到大了,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模樣,只有依靠兄嫂撫養。哥哥正當中年時就因與犯罪的宰相關係密切而受牽連被貶為韶州刺史,次年死於貶所 。我和你都還小,跟隨嫂嫂把靈柩送回河陽老家安葬。隨後又和你到江南謀生,孤苦伶丁,也未曾一天分開過。我上面本來有三個哥哥,都不幸早死。繼承先父的後代,在孫子輩裡只有你,在兒子輩裡只有我。韓家子孫兩代各剩一人,孤孤單單。嫂子曾經撫摸著你的頭對我說:“韓氏兩代,就只有你們兩個了!”那時你比我更小,當然記不得了;我當時雖然能夠記事,但也還不能體會她話中的悲涼啊! 

  我十九歲時,初次來到京城參加考試。四年以後,才回去看你。又過了四年,我去河陽憑弔祖先的墳墓,碰上你護送嫂嫂的靈柩來安葬。又過了兩年,我在汴州輔佐董丞相,你來探望我,留下住了一年,你請求回去接妻子兒女。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離開汴州,你沒能來成。這一年,我在徐州輔佐軍務,派去接你的人剛動身,我就被免職,你又沒來成。我想,你跟我在東邊的汴州、徐州,也是客居,不可能久住;從長遠考慮,還不如我回到家鄉,等在那裡安下家再接你來。唉!誰能料到你竟突然離我而死呢?當初,我和你都年輕,總以為雖然暫時分別,終究會長久在一起的。因此我離開你而旅居長安,以尋求微薄的俸祿。假如真的知道會這樣,即使讓我做高官厚祿的公卿宰相,我也不願因此離開你一天而去赴任啊! 

  去年,孟東野到你那裡去時,我寫給你的信中說:“我年紀還不到四十歲,但視力模糊,頭髮花白,牙齒鬆動。想起各位父兄,都在健康強壯的盛年早早去世,像我這樣衰弱的人,難道還能長活在世上嗎?我不能離開(職守),你又不肯來,恐怕我早晚一死,你就會有無窮無盡的憂傷。”誰能料到年輕的卻先死了,而年老的反而還活著,強壯的早早死去,而衰弱的反而還活在人間呢? 

  唉!是真的這樣呢?還是在做夢呢?還是這傳來的消息不可靠呢?如果是真的,那麼我哥哥有(那麼)美好的品德反而早早地絕後了呢?你(那麼)純正聰明反而不能承受他的恩澤呢?難道年輕強壯的反而要早早死去,年老衰弱的卻應活在世上嗎?實在不敢把它當作真的啊!如果是夢,傳來的噩耗不是真的,可是東野的來信,耿蘭的報喪,卻又為什麼在我身邊呢?啊!大概是真的了!我哥哥有美好的品德竟然早早地失去後代,你純正聰明,本來是應該繼承家業的,現在卻不能承受你父親的恩澤了。這正是所謂蒼天確實難以揣測,而神意實在難以知道了!也就是所謂天理不可推求,而壽命的長短無法預知啊!

 

  雖然這樣,我從今年以來,花白的頭髮,全要變白了,鬆動的牙齒,也像要脫落了,身體越來越衰弱,精神也越來越差了,過不了多久就要隨你死去了。如果死後有知,那麼我們又能分離多久呢?如果我死後無知,那麼我也不能悲痛多少時間了,而(死後)不悲痛的時間卻是無窮無盡的。

 

  你的兒子才十歲,我的兒子才五歲,年輕強壯的尚不能保全,像這麼大的孩子,又怎麼能希望他們成人立業呢?啊,悲痛啊,真是悲痛! 

  你去年來信說:“近來得了軟腳病,時常(發作)疼得厲害。”我說:“這種病,江南人常常得。”沒有當作值得憂慮的事。唉,(誰知道)竟然會因此而喪了命呢?還是由於別的病而導致這樣的不幸呢?

 

  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寫的。東野說你是六月二日死的,耿蘭報喪時沒有說日期。大概是東野的使者不知道向你的家人問明日期,而耿蘭報喪竟不知道應該告訴日期?還是東野給我寫信時,才去問使者,使者胡亂說個日期應付呢?是這樣呢?還是不是這樣呢? 

  現在我派建中來祭奠你,安慰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他們有糧食能夠守喪到喪期終了,就等到喪期結束後再把他們接來;如果不能守到喪期終了,我就馬上接來。剩下的奴婢,叫他們一起守喪。如果我有能力遷葬,最後一定把你安葬在祖墳旁,這樣以後,才算了卻我的心願。 

  唉,你患病我不知道時間,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活著的時候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顧,死的時候沒有撫屍痛哭,入殮時沒在棺前守靈,下棺入葬時又沒有親臨你的墓穴。我的行為辜負了神明,才使你這麼早死去,我對上不孝,對下不慈,既不能與你相互照顧著生活,又不能和你一塊死去。一個在天涯,一個在地角。你活著的時候不能和我形影相依,死後魂靈也不在我的夢中顯現,這都是我造成的災難,又能抱怨誰呢?天哪,(我的悲痛)哪裡有盡頭呢?從今以後,我已經沒有心思奔忙在世上了!還是回到老家去置辦幾頃地,度過我的餘年。教養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希望他們成才;撫養我的女兒和你的女兒,等到她們出嫁,(我的心願)如此而已。 

  唉!話有說完的時候,而哀痛之情卻不能終止,你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悲哀啊!希望享用祭品吧! 

 

  附 錄:

 

韓愈(768824)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省焦作孟州市)人,漢族。祖籍河北昌黎,世稱韓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稱韓吏部。諡號“文”,又稱韓文公。 

  《祭十二郎文》寫於貞元十九年(按《文苑英華》說是寫於五月二十六日,應是筆誤,因是年六月下旬十二郎還寫過信),文章的十二郎是指韓愈的侄子韓老成,“八仙”中著名的韓湘子即是老成之長子。韓愈幼年喪父,靠兄嫂撫養成人。韓愈與其侄十二郎自幼相守,歷經患難,感情特別深厚。但成年以後,韓愈四處飄泊,與十二郎很少見面。正當韓愈官運好轉,有可能與十二郎相聚的時候,突然傳來十二郎去世的噩耗。韓愈尤為悲痛,寫下這篇祭文。 

  作者把抒情與敘事結合在一起,聯繫家庭、身世和生活瑣事,反復抒寫他對亡侄的無限哀痛之情。同時,也飽含著自己悽楚的宦海沉浮的人生感慨。

傾訴自己的痛悼之情,寄託自己的哀思。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強調骨肉親情關係。作者與老成,名為叔侄,情同手足,“兩世一身,形單影隻”。老成先逝,子女幼小,更顯得家族凋零,振興無望。二是突出老成之死實出意外。老成比作者年少而體強,卻“強者夭而病者全”;老成得的不過是一種常見的軟腳病,作者本來不以為意,毫無精神準備,因而對老成的遽死追悔莫及,意外的打擊使他極為悲痛。三是表達作者自身宦海沉浮之苦和對人生無常之感,並以此深化親情。

 

  祭文全文共分四段,第一段重在敘述韓門兩代,只有“我”與侄兒兩人,所謂“兩世一身,形單影隻”,身世之戚苦,及對嫂嫂的深切感念;第二、三段重在痛惜與侄兒的暫別竟成永別,及侄兒的夭折;第四段是對侄兒病情的推測,沉痛的自責,後事的安排,及無處訴說、沒有邊際的不可遏制的傷痛。文、情前後緊相呼應,渾然一體。結構精巧,層層推進,環環相扣,而又步步深入,隨著敘述的展開,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濤,也一浪高似一浪。使人讀完全篇,不能不掩卷歎息,為作者因失相依為命的侄兒所遭受到的深切的精神悲痛,潸然淚下。 

 

  祭文開頭幾句,敘述了“我”聽到侄兒去世後,準備祭墓的經過。接著轉入身世的敘述和悲歎:“我”從小失去了父親,依靠著哥哥、嫂嫂的撫養,而哥哥又在中年歿於南方。年紀幼小的“我”與你,在孤苦零丁中沒有一天不在一起。韓愈三歲喪父,十一歲前,韓愈隨兄韓會在京師。大曆十二年(777),韓會被貶為韶州刺史,韓愈隨兄到韶州(今廣東韶關)。韓愈回到故鄉後,適逢中原戰亂,遂到江南宣城避難,這就是祭文中所說的“又與汝就食江南”。

 

  自“承先人後者”至“亦未知其言之悲也”這一小段,是寫得很感人的一段。字裡行間,流露出形單影隻的淒苦之情,及對他的嫂子的無限感念。前面那一段鋪敘家世,為顛沛流離中的嫂嫂的話“韓氏兩世,惟此而已”,增加了濃重的感傷之情,及無限的分量,因為在封建社會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可以說是天經地義的事,通過嫂嫂的兩句話,把嫂嫂當時的悲傷、期待、焦慮之情,活畫了出來,並使人感受到兩句話中凝集著多麼深厚的感情力量。

 

  從“吾年十九”至段末,敘述了韓愈在十九歲以後至侄兒歿去之前的經過。

 

  祭文第二段開頭幾句是倒敘,敘述自己為什麼願意離別形影相依的侄兒的原因。自“誠知其如此”起,筆鋒一轉,直至段末,是韓愈為此而悲痛、失悔,還有得到侄兒死去的消息後,將信將疑的複雜情緒,以及為此而發出的深摯的慨歎。寫得跌宕有致,情思深沉,感人至深。這一大段可分幾個層次。第一個層次著意在痛悔自己的去取。接著痛悔,又深入一層,回敘自己父兄的早死,和侄兒本來有可能多在一起呆些日子,共用天倫之樂,卻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在這一小段中,為了說明自己身體的病弱,一連用了三個“而”字,“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不僅加重了語氣,讀起來鏗鏘有力,而且反襯並強調了本段末提出的問題,加強了作者的失痛感。

 

  接著思緒又深入一步,以將信將疑的口氣描繪了自己內心感到的無窮的惶惑:這不可能是真的,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准是傳的信不確切。可是東野的來信、耿蘭(奴僕名)的報告又怎麼放在“我”的身邊呢?在這一段對於內心惶惑的敘述中,作者對侄兒之死所引起的情感的劇烈震盪,不僅為結尾的天命無常的慨歎加重了分量,而且為下段的痛悔準備了心理條件。

   自“汝去年書雲”起,至文末,包含幾個小段:一是用回敘的手法,推測侄兒得病的原因,及去世的日期;二是對於侄兒後事、家務的安排;三是表示自己“無意于人世”的沉痛的心跡;最後則是深切的寄哀。

   在這一小段中,作者通過對侄兒的生、病、死、葬料理不到的沉痛自責,表現了失去侄兒後的痛惜之情,哀思深摯,讀之使人迴腸盪氣,不能不為之悲戚不已。這是這篇祭文在情感力量上所達到的又一高潮。

 

祭文接著述說了在經過這次精神上的打擊之後,“我”已無意于留戀人間富貴,只求在伊、潁河(皆在今河南境內)旁買上幾頃地,把“我”的和你的兒子養大,希望他們成人,把我的和你的女兒養大,嫁出去,也就罷了。通過對自己心灰意冷的描述,又進一步加深了已有的哀痛。既屬敘事,又是抒情。以“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的問句為結束,更進一步擴展和加深了作者的哀思。明知死後無知,還要如此提問,就使作者更加傷痛不已。

 

  本文主要記家常瑣事,表現自己與死者的密切關係,抒寫難以抑止的悲哀,表達刻骨銘心的骨肉親情。形式上則破駢為散,採用自由多變的散體。這種自由化的寫作形式,使作者如同與死者對話,邊訴邊泣,吞吐嗚咽,交織著悔恨、悲痛、自責之情,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這篇祭文全用散文句調和平易曉暢的家常生活語言,長短錯落,奇偶駢散,參差駢散,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得不止;疑問、感歎、陳述等各種句式,反復、重疊、排比、呼告等多種修辭手法,任意調遣,全依感情的需要。傷心獨語時呼“汝”喚“你”, 邊訴邊泣,吞吐嗚咽,交織著悔恨、悲痛、自責等種種感情,似在生者和死者之間作無窮無盡的長談。似對死者面談,寄情尤深。

   歷代評價:

 
   蘇軾:“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
 

  南宋謝枋得《文章軌范》引安子順語:“讀《出師表》不哭者不忠,讀《陳情表》不哭者不孝,讀《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

 

  茅坤評《祭十二郎文》為“祭文中千年絕調”。

 

  《古文觀止》:“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祭文體,本以用韻為正格……至《祭十二郎文》,至痛徹心,不能為辭,則變調為散體。”

 

 

其二、歐陽修《瀧岡阡表》

 

歐陽修(1007年8月1日-1072年9月22日)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

 

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于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禦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劍汝而立於旁,因指而歎,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嗚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

 

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烈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1)  瀧(shuāng)岡:地名。在江西省永豐縣沙溪南鳳凰山上。阡(qiān)表:即墓碑。阡:墓道。(2)皇考:指亡父。崇公:歐陽修的父親,名觀,字仲賓,追封崇國公。(3)卜吉:指風水先生找到一塊好墳地。(4)克:能夠。表:墓表,是記述死者公德的文體。(5)孤:古時年幼就死了父親稱孤。(6)太夫人:指歐陽修的母親鄭氏。古時列侯之妻稱夫人,列侯死,子稱其母為太夫人。守節自誓:意思是,鄭氏決心守寡,不再嫁人。 (7)居窮:家境貧寒。衣食:指生活。(8)以長以教:一邊撫養(歐陽修)一邊教育他。以……以:一邊,一邊。表示兩個並列。(9)俾(bǐ):使達到某種程度。(10)姑:丈夫的母親,這裡指歐陽修的祖母。(11)養:奉養,指孝順父母。(12)始歸:才嫁過來的時候。古時女子出嫁稱歸。(13)免於母喪:母親死後,守喪期滿。舊時父母或祖父死,兒子與長房長孫須謝絕人事,做官的解除職務,在家守孝二十七上月(概稱三年),也稱守制。免,指期滿。(14)間:間或,偶爾。禦:進用。(15)適然:偶然這樣。(16)官書:官府的文書。這裡指刑獄案件。(17)求其生不得:指無法免除他的死刑。(18)矧:(shěn):況且。(19)劍:抱。《禮記·曲禮上》:負劍辟咡詔之。鄭玄注:劍謂挾之於旁。20)戌:地支的第十一位,可與天干的甲、丙、戊、庚、壬相配來記年。(21)咸平:宋真宗年號。(22)道州:地名,轄境為今天的湖南道縣、寧遠以南的瀟河流域。判官:官名,州郡長官的屬官,掌管文書工作。(23)推官:州郡長官的屬官,專管刑事。(24)考:亡父。諱:名諱。(25)江南:宋時地區劃分為路,宋真宗時全國劃分為十八路,江南為一路,轄區相當於今天的江西、江蘇的長江以南,鎮江、大茅山、長蕩湖一線以西和安徽長江以南以及湖北陽新、通山等縣。(26)夷陵:縣名,今湖北宜昌市東南。1036年(宋仁宗景祐三年),范仲淹與宰相呂夷簡不和,罷知饒州,朝臣多論救,獨諫官高若訥以為當貶。歐陽修寫信罵高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並叫他直攜此書於朝,使正予罪而誅之。高上其書于仁宗,歐陽修因此被貶為夷陵令。事見《宋史》范仲淹、歐陽修兩傳。(27)龍圖閣:宋真宗建。在會慶殿西偏,北連禁中,閣東曰資政殿、西曰述古殿。閣上供奉太宗禦書、禦制文集及典籍、圖畫、寶瑞之物,及宗正寺所進屬籍、世譜。有學士、直學士、待制、直閣等官。包拯曾為龍圖閣直學士,人稱包拯為包龍圖即源於此。(28)南京:宋時南京為應天府,治所在今河南商邱市。(29)樞密:樞密使,官名,全國最高軍事長官。(30)推恩:施恩惠於他人。(31)嘉祐:仁宗年號。(32)妣:已故母親。(33)今上:當今的皇上,指神宗趙頊。郊:祭天。(34)三朝:仁宗、英宗、神宗。  35)熙寧:神宗年號。(36)庚戌:庚戌年,前文有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年將死。(37)辛酉:天干地支所記月份。朔:初一。

 

 

唉!想我先父崇國公,占卜選擇吉地於瀧岡以後的六十年,他的兒子歐陽修才能夠作了墓表,刻在碑上豎立於墓道。並不是敢有意遲緩,而是因為有所等待。

 

修很不幸,生下來四歲,父親就去世了,太夫人(母親)發了誓願守節,家境貧寒,以自己的力量謀取衣食,扶養我,教育我,使我長大成人。太夫人諄諄告誡我說:你的父親做官清廉,喜歡佈施別人,又喜愛招待賓客。他的俸祿雖然微薄,常常不使有剩餘。他說:'不要因為金錢連累了我的清白!所以他去世後,沒有一片瓦蓋的房子,沒有一畝地可以耕種,能叫你賴以生活,我依靠什麼能自守呢?我對你的父親,大概能知道一二,所以對你有所期待。自從我嫁到你家做媳婦,沒有來得及侍奉婆婆,但知道你父親是很孝順地供養老人的。你幼年喪父,我不知道你一定會有所成就,但知道你父親一定有後代。

 

我開始到你家的時候,你父親服滿祖母的喪,才過了一年,逢年過節祭祀祖先的時候,必然哭泣說:'祭祀即使很豐盛,也比不上活著時薄薄地奉養!有時他自己吃著酒食,則又哭泣說:'從前常嫌酒食不夠,現在有餘了,但來不及供養母親了!我開始見到一兩次,以為他是才滿了喪服,偶然有所感遇罷了。但以後他經常是這樣,一直到終身,沒有不如此的。我雖然來不及侍奉婆婆,從這些事知道你父親是孝順供養祖母的。你父親做官,經常在夜裡點著蠟燭,審理刑事案卷,屢次發出長長的歎息。我問起原因,他說:'這是要判死刑的案卷,我想放一條生路而辦不到!我說:'生路可以求嗎?他說:'放一條生路而辦不到,那麼死者和我都沒有遺恨。也確實有求一條生路,因而救活一個人的,就知道不去求生路而死者會有遺恨。就這樣經常求生路,一不小心,仍舊會處死刑,而世上人常常希望這些人死去。回頭看著乳娘,抱著你站在一旁,因而指著你歎息說:'占卦的人說我在年歲有戌的一年,將會死去。如果占卦人的話是真的,我就見不到兒子長大成才了,以後應當把我的話告訴兒子!他平時在家教育子弟,常常說起此話,我聽熟了,所以能詳細地說給你聽。他在外面辦事,我不知道。在家中的時候,沒有一點矜持文飾,不擺架子,而所以這樣,是真正地發於內心的!唉!他的心地厚道而注重仁義方面,這就是我知道你父親必定有後代的原因,你應當自己勉勵才對。供養長輩不在於豐厚,而在於孝順;利益雖然不能普及於萬物,而在於心地厚道記憶體仁義。我不能教導你,這是你父親的志向。修哭泣著,牢牢記住,永不敢忘。

 

先父崇國公少年時沒有了父親,努力研究學習。在真宗咸平三年考中進士,出任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繼任泰州判官,享年五十九歲,葬在沙溪的瀧岡。太夫人姓鄭她父親名德儀,世代為江南名門大族。太夫人恭順節儉仁愛知禮,起初封福昌縣太君,又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從她家裡貧賤時,以節儉治理家務,後來家裡過日子也不超過一定的花費,她說:我的兒子不能苟且迎合世俗人,要儉樸節約,以預備有患難的時候。後來修被貶官到夷陵,太夫人談笑自若,說:咱們家原來是貧賤的,我已經過得習慣了。你能安心,我也能安心!

 

自從先父崇公死後二十年,修才得到朝廷的俸祿來奉養太夫人。又過了十二年,才位列朝官,開始封贈親屬。又過十年,修任職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這時候太夫人因病逝世於官府中,享年七十二歲。再過了八年,修以沒有才能的人竟出任副樞密使,遂參與國家大政要事,又有七年才罷免職務。自從進入中書省、樞密院二府以來,天子推廣他的恩德,褒揚我的三代,自從仁宗嘉祐年間以來,逢到國家慶賀大典,必定予以寵倖,大加封賞。先曾祖父,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先曾祖母,累封楚國太夫人。先祖父,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先祖母,累封吳國太夫人。先父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先母累封越國太夫人。當今神宗皇帝,到郊外祭天,賜先父爵位為崇國公,太夫人進封號為魏國夫人。

 

於是小子修哭泣著說:唉!行善沒有不報的,只是遲速不同罷了,天理經常是這樣的!我的祖先,積行善事成就了德行,應該享受這隆重的待遇。雖然不能活在世上享受,但賞賜封贈爵位,顯示榮耀,褒揚光大,實在有三朝的寵倖誥封,足以表見揚名於後世,蔭庇於子孫了!所以序列世系家譜,刻在碑石上,後又記載先父崇國公的遺言訓誡,以及太夫人所教導、希望我的話,一道揭示於墓表上;使大家知道小子修的德行淺薄,才能低小,逢到時運竊取了官位,幸而能保全大節,沒有辱沒先人,其實是有原因的。

 

神宗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初一後十五日乙亥,兒子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邑一千二百戶,歐陽修表。

 

附录:

 

《瀧岡阡表》是歐陽修精心力作。由於歐陽修父親亡故時,他才四歲,無法知悉亡父的生平行狀,這就使他在撰述本文時遇到了困難。作者的高明之處亦即本文最大的特點之一,即是在文章中採取了避實就虛、以虛求實、以虛襯實的寫作方法,巧妙地穿插了其母太夫人鄭氏的言語,以她口代己口,從背面和側面落筆。一方面以此為依據,追念和表彰其父的仁心惠政;另一方面,在表父阡的同時,也順水行舟,同時頌揚其母德婦節,使一位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凸現在讀者眼前。父因母顯,母受父成。文章構思高明的地方,即在於一碑雙表,二水分流;明暗交叉,互襯互托。而其舒徐有致、簡易平實的文風,其謙恭平和、實事求是的態度,更使一切浮華失實的諛墓文字黯然失色。

 

誠如明人薛瑄《薛文清公讀書錄》所謂:凡詩文出於真情則工,昔人所謂出於肺腑者是也。如《三百篇》、《楚辭》、武侯《出師表》、李令伯《陳情表》、陶靖節詩、韓文公《祭兄子老成文》、歐陽公《瀧岡阡表》,皆所謂出於肺腑者也,故皆不求工而自工。故凡作詩文,皆以真情為主。

 

文章的第一段,主要交待在他父親葬後六十年才寫這篇阡表的原因,即:非敢緩也,蓋有待也。有待二字極為重要,因為它是統攝全文的綱領,亦是縱觀通篇的眼目。按照《宋史?職官志》關於贈官的規定,子孫顯貴,其已亡故的父祖可有贈封賜爵的榮耀,所追封的世數(自一代至三代)和贈官階級高低視子孫的官位而定。也者,待己顯貴,榮宗耀祖,然後上阡表,可以告慰於先靈。

 

也正因如此,文章的第二段,便拿穩有待二字大作文章,處處借助太夫人口中所反復出現的一個字(知汝父之能養知汝父之必將有後),緬懷往事,追述亡父行狀,如水之開閘,隨勢而走,分叉奔流。

 

近代桐城派散文家、翻譯家林紓評注道:文為表其父阡,實則表其母節,此不待言而知。那知通篇主意,注重即在一'字,佐以無數'字,公雖不見其父,而自賢母口中述之,則崇公之仁心惠政,栩栩如生。(《林紓評點古文辭類纂》卷八)然而,作者並未將太夫人平日所舉兼收並蓄、平鋪直敘;而是經過仔細剪裁、精心篩選,抓住了居家廉潔、奉親至孝、居官仁厚這三方面典型事例,援證母言,來說明其父之能養必將有後,從而使篇首的有待二字落到了實處。誠如林雲銘《古文析義》卷十四所指出的那樣:其有待處,即決于乃翁素行。因以死後之貧驗其廉,以思親之久驗其孝,以治獄之歎驗其仁。或反跌,或正敘,瑣瑣曲盡,無不極其斡旋。而段末之修泣而志之,不敢忘一句,收束凝練,前呼後應,更提醒篇首的一個字。同寫能養有後,兩段敘述又各自不同。比如,敘其廉潔,取典型概括法,用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簡約言之,毫不拖泥帶水。敘其奉親,則取剝筍抽繭法,層層進逼,愈進愈深。而敘其居官仁厚,卻取一波三折法,跌宕生姿,誠如林紓所雲:至崇公口中平反死獄,語凡數折:求而有得,是一折;不求而死有恨句,又一折;世常求其死句,又一折。凡造句知得逆折之筆,自然刺目。(同上)文中一句「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不只傳神地摹寫刻畫了其父斷獄的謹慎和慎之又慎,而且,也是對千百年封建社會治獄官吏草菅人命的深刻概括總結,有著強烈的批判精神與社會意義。

 

先公少孤力學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行文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敘父略,敘母詳。其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前敘母言,即是父行,而太夫人本行未著也,故於此悉之(浦起龍《古文眉詮》卷六十二),而且隨風乘勢,使人並不感覺突兀,也不感到多餘。整篇文章雖因母顯父,以父揚母,寫來卻詳略得當,次序井然,不枝不蔓,融為一體,頗能顯示作者謀篇佈局、剪裁縫紉的老到功夫。

 

文章的最後兩段補敘作者仕途曆官,詳載年數,與篇首六十年句首尾呼應。其次,作者也寫了其先祖的賜爵受封,顯榮褒大,並將自己德薄能鮮,終得遭時竊位幸全大節,不辱其先的功勞一歸於祖宗陰德。這在當時,無疑是很得體的話。

   

其三、袁枚“祭妹文”

袁枚(1716年-1797年)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予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雲爾。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羅縷記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辦治。嘗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猶尚殗殜),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游,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甯汝於斯,便祭掃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塚: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姪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才周睟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禿,暗裡自知;知在人間,尚複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注釋:

 

  1)乾隆——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曆的年號(17361795)。丁亥—紀年的干支;乾隆丁亥,即西元一七六七年。(2)素文—名機,字素文,別號青琳居士。康熙五十八年(1719)生,乾隆二十四年(1759)卒,得四十歲。上元—舊縣名。唐上元(唐肅宗李亨年號)二年(761)置。在今南京市。羊山——在南京市東。(3)奠——祭獻。(4)汝(乳rǔ)——你。浙——浙江省。(5)斯——此,這裡。指羊山。(6)吾鄉——袁枚的枚鄉,在浙江錢塘(今杭州市)。(7)觭(機jī)夢——這裡是做夢的意思。觭,得。語出《周禮春官太蔔》:“太蔔濱三夢之法,二曰觭夢。”(8)寧知——怎麼知道。歸骨所——指葬地。子(椰yē)——語氣詞,表疑問。(9)以——因為。一念之貞——一時信念中的貞節觀。貞,封建禮教對女子的一種要求。忠誠地附屬于丈夫(包括僅在名義上確定關係而實際上滑動未結婚的丈夫),不管其情況如何,都要從一而終,這種信念和行為稱之為“貞”。(10)遇人仳(痞pǐ)離——《詩王風穀中有蓷》:“有女仳離,條其[肅欠]矣;條其[肅欠]矣。遇人之不淑矣。”這裡化用其語,意指遇到了不好的男人而終被離棄。遇人,是“遇人不淑”的略文。淑,善。仳離,分離。特指婦女被丈夫遺棄。(11)孤危——孤單困苦。托落——即落拓(唾tuò),失意無聊。(12)存——註定。這句說:雖然審你命中註定,實際上也是天意支配的結果。(13)累——連累;使之受罪。(14)未嘗——義同“未始”,這裡不作“未曾”解。過——過失。(15)授經——這裡同“受經”,指育讀儒家的“四書五經”。封建社會裡,兒童時就開始受這種教育。授,古亦同“受”。韓愈《師說》:“師者,所以傳道受(授)業解惑也。”(16)差(雌cī)肩而坐——謂兄妹並肩坐在一起。二人年齡有大小,所以肩膀高低不一。語出《管子輕重甲》:“管子差肩而問。”(17)節義事——指封建社會裡婦女單方面、無條件地忠於丈夫的事例。(18)遽(巨jù)——驟然,立即。躬(工gōng)——身體。引早為“親自”。蹈(島dǎo)——踏,踩。“實行”。這句說:一到長大成人,你馬上親身實踐了它。(19)使——如果。《詩》、《書》——《詩經》、《尚書》。概指前文中先生所授的“經”。(20)艱貞——困苦而又堅決。若是——如此。(21)出其間——出現在捉蟋蟀的地方。(22)蟲——指前文中的蟋蟀。僵——指死亡。同臨其穴(學xué)——一同來到掩埋死蟋蟀的土坑邊。(23)殮(煉liàn)——收殮。葬前給屍體穿衣、下棺。(24)憬(景)然赴目——清醒地來到眼前。憬然,醒悟的樣子。(25)憩(氣qì)——休息。書齋(摘xhāi)——書房。(26)雙髻(計jì)挽束在頭頂上的兩個辮丫。古代女孩子的髮式。(27)單縑(堅jiān)——這裡指用縑製成的單層衣衫。縑,雙絲織成的細絹。(28)溫——溫習。《緇(資zī)衣》——詩經鄭風篇名。緇,黑色。一章————《詩經》中詩凡一段稱之一章。(29)適——剛好。奓(炸zhà)戶——開門。(30)琅(郎láng)琅然——清脆流暢的樣子。形容讀書聲。(31)莞(關gāun)爾——微笑貌。語出《論語陽貨》:“夫子莞爾而笑。”(32)則則——猶“嘖嘖”,讚歎聲。(33)望日——陰曆每月十五,日月相對,月亮圓滿,所以稱為“望日”。(34)九原——春秋時晉國卿大夫的墓地。語出《禮記檀弓下》:“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後泛指墓地。(35)弱冠(貫guàn)——出《禮記曲禮上》:“二十曰弱,冠。”意思是男子到了他舉行冠禮(正式承認他是個成年人)。弱,名詞。冠,動詞。後因以“弱冠”表示男子進入成年期的年齡。粵(月yuè)行——到廣東去。粵,廣東省的簡稱。袁枚二十一歲時經廣東到了廣西他叔父袁鴻(字健槃)那裡。袁鴻是文檔巡撫金鉷(紅hóng)的幕客。金鉷器重袁枚的才華,舉薦他到北京考博學鴻詞科。(36)掎(己jǐ)——拉住。慟(痛tòng)——痛哭。(37)逾——越,經過。(38)披宮錦——指袁枚於乾隆三年考中進士,選授翰林院庶起士,請假南歸省親事。宮錦,宮廷作坊特製的絲織品。這裡指用這種錦製成的宮袍。因唐代李白曾待詔翰林,著宮錦袍,後世遂用以稱翰林的朝服。(39)廂——邊屋。案——狹長的桌子。(40)瞠(撐chēng)視而笑——瞪眼看著笑,形容驚喜激動的情狀。(41)長安——漢、唐舊都,即今西安市。後進士。(42)函(含hān)使——遞送信件的人。唐時新進士及第,以泥金書帖,報登科之喜。此指傳報錄取消息的人,俗稱“報子”。雲爾——如此如此罷了。(43)凡此瑣瑣——所有這些細小瑣碎的事。袁枚有(到家)詩雲:“遠望蓬門樹彩竿,舉家相見問平安。同欣閬苑榮歸早,尚說長安得信難。壁上泥金經雨淡,窗前梅柳帶春寒。嬌癡小妹憐兄貴,教把宮袍著與看。”(見《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可與“凡此瑣瑣”去者相印證。(44)填膺(英yīng)——充滿胸懷。(45)淒梗——悲傷淒切,心頭象堵塞了一樣。(46)歷歷——清晰得一一可數的樣子。(47)逼取便逝——真要接近它|把握它,它就消失了。(48)嫛婗(衣尼yīní)——嬰兒。這裡引申為兒時。(49)羅縷(呂lǚ)紀存——排成一條一條,記錄下來保存著。羅縷,也作“[爾見]褸”。(50)可再——可以再有第二次。(51)印證——指袁枚的母親章氏。(52)義絕——斷絕情宜。這裡指離婚。(53)阿奶——指袁枚的母親章氏。(54)文墨——有關文字方面的事務。(55)眣——這個字的正確寫法是“[目矢]”(順shùn),即用眼色示意。這裡作“期望”解。(56)嘗——曾經。明經義——明白儒家經典的含義。諳(安ān)雅故——瞭解古書古事,知道前言往行的意思。語出《漢書敘傳》:“函雅故,通古今。”諳,熟聞熟知。(57)這句意思說:你嫂嫂(指袁枚的妻子王氏)不是不好,但是在這方面稍有欠缺。婉嫕(義yì)——溫柔和順。出《晉書武悼楊皇后傳》:“婉嫕有婦德。”(58)長(掌zhǎng)——年紀大。(59)身後——死後的一應事務。(60)先予以去——比我先離開人世。(61)絞宵——整夜。剌探——打聽、探望。(62)小差——病情稍有好轉。差(chài),同“瘥”。(63)殗殜(夜蝶yè-dié)病得不太厲害,但還沒有痊癒。(64)娛遣——消遣。(65)稗(拜bài)官野史——指私人編定的筆記、小說之類的歷史記載,與官方編號的“正史”相對而言。《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據說,西周高有掌管收錄街談巷議的官職,稱為稗官,稗是碎米。稗官,取瑣碎之義,即小官。(66)愕(扼è)——驚駭。(67)聊資——絕代——姑且作為一時的快樂。(68)吊——憑弔,遊覽。這句意思說:對於你的病,我因相信了醫師所說“不要緊”的話。方才遠遊揚州。(69)慮戚吾心——顧慮著怕我心裡難過。戚,憂愁。(70)陰人走報——阻止別人報急訊。走,跑。(71)綿惙(綽chuò)——病勢危險。(72)強(搶qiǎng)——勉強。(73)諾(懦nuò)——表示同意的答語,猶言“好”。(74)訣——訣別。袁枚有哭妹詩:“魂孤通夢速,江闊送終遲。”自注:“得信前一夕,夢與妹如平生歡。”(75)果——果真。未時——相當下午一至三時。(76)辰時——相當上午七時至九時。(77)支——同“肢”。(78)一目示瞑(名míng)——一隻眼睛沒有閉緊。(79)這句說:你還在忍受著死亡的痛苦,等我回來見面。蓋——發語詞,表原因。(80)幾許——多少。(81)知聞——聽取,知道。(82)共汝籌畫——和你一起商量,安排。(83)已矣——完了。(84)又卒難明——最終又難以明白。卒,終於。(85)天乎人乎——有史以來強烈時的呼喚,表示極端悲痛。這句說:然而就這樣帶著無窮的憾恨而終於完了啊!(86)付梓(子zǐ)付印。梓,樹名。這裡指印刷書籍用的雕板。素文的遺稿,附印在袁枚的《小倉山房全集》中,題為《素文女子遺稿》。袁枚為了它寫了跋文。(87)代嫁——指代妹妹作主把外甥女嫁出去。(88)傳(撰zhuàn)——即《女弟素文傳》。(89)窀穸(zhūn-xī)——墓穴。這句說:只有你的墓 穴,還沒有籌畫措辦罷了。(90)先塋(迎yíng)——祖先的墓地。(91)江廣河深——言地理阻隔,交通不便。(92)這句說:所以請示母親,自得她同意而把你安頓在這裡,以便於掃墓祭吊。古人鄉土觀念很重,凡故鄉有先塋的,一般都應歸葬;不得已而葬在他鄉,一般被看作非正式、非永久性的。所以文中既說“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甯汝於斯”,又說“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特地將此事作為一個缺憾而鄭重提出,並再三申明原因。下文的“羈魂”,也是著眼於此而言的。(93)阿印——《女弟素文傳》載:“女阿印,病瘖,一切人事器物不能音,而能書。”其哭妹詩雲:“有女空生口,無言但點頤。“(94)塚(腫zhǒng)——墳墓。(95)阿爺——袁枚的父親袁濱,曾在各地為幕僚,于袁枚三十三歲時去世。侍者——這裡指妾。(96)阿兄——袁枚自稱。(97)陶氏——作者的妾。亳州人,工棋善繡。(98)曠渺(秒miǎo)——空曠遼闊。(99)望——對著。原隰(習xí)——平廣的代地。高平曰原,下濕為隰。(100)棲霞——山名。一名攝山。在南京市東。(101)風雨——泛指各種氣候。晨昏——指一天到晚。(102)羈(機jī)魂——飄蕩在他鄉的魂魄。(103)男——兒子。袁枚於乾隆戊寅年(1758)喪子。不經文曾為此寫過兩首五言律詩,題為《民兄得了不舉》。這就是文所說的“哭侄詩“。袁枚寫這篇祭文的時候還沒有兒子。再後兩年,至六十三歲,其妾鐘氏才生了一個兒子,名阿遲。(104)兩女——袁枚的雙生女兒。也是鐘氏所生。牙牙——小孩學話的聲音。這裡說兩個女兒還很幼小。(105)周晬(最zuì)——周歲。(106)親在未敢言老——封建孝道規定,凡父母長輩在世,子女即使老了也不得說老。否則既不尊敬,又容易使年邁的長輩驚怵于已近死亡。出《禮記坊記》:“父母在,不稱老。“袁枚這句話,是婉轉地表示自己已經老了。按,袁枚這時六十一歲,母親還健在。(107)齒危——牙齒搖搖欲墜。(108)袁枚的堂弟袁樹,字東薌,號薌亭,小名阿品,由進士任河南正陽縣縣令。當時也沒有子女。據袁枚《先妣行狀》所說,阿品有個兒子叫阿通;但那是袁枚寫這篇《祭妹文》以後的事。(109)九族——指高祖、曾祖、祖父、父親、本身、兒子、孫子、曾孫和玄孫。這裡指血緣關係較近的許多宗屬。無可繼者——沒有可以傳宗接代的人。按,專指男性。(110)可能——猶言“能否“。(111)紙灰——錫箔、紙錢等焚燒後的灰燼。(112)朔風野大——曠野晨,北風顯得更大。

 

  譯文:

 

乾隆三十二年冬,葬三妹素文在上元的羊山上,並作這篇文章來致祭:

 

唉!你生在浙江,卻葬在此地,遠離我們的故鄉七百里了;當時你即使做夢、幻想,也怎會知道這裡竟是你的埋骨所在呢?

 

  你因為堅守從一而終的貞節觀念,嫁了一個品德敗壞的丈夫而被遺棄,以致陷在孤苦落拓的境地,雖然這是命中註定,是上天的安排,然而連累你到這種地步,也未嘗不是我的過錯。我幼年時跟從老師誦讀四書五經,你同我並肩坐在一起,愛聽那些古人的節義故事;一旦長大成人,你立即親身來實踐。唉!要是你不懂得經書,也許未必會象這樣苦守貞節。

 

  我捉蟋蟀,你緊跟我捋袖伸臂,搶著捕捉;寒冬蟋蟀死了,你又同我一起挖穴埋葬它們。今天我收殮你的屍體,給你安葬,而當年的種種情景,卻一一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我九歲時,在書房裡休息,你梳著兩個髮髻,披了一件細絹單衣進來,共同溫習《詩經》中的《緇衣》一章;剛好老師開門進來,聽到兩個孩子琅琅的讀書聲,不禁微笑起來,連聲“嘖嘖”稱讚。這是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你在九泉之下,一定還清楚地記得。我二十歲去廣東,你牽住我的衣裳,悲傷痛哭。過了三年,我考中進士,衣錦還鄉,你從東廂房扶著長桌出來,一家人瞪著眼相視而笑,記不得當時話是從哪裡說起,大概是說了些在京城考進士的經過情況以及報信人來得早、晚等等吧。所有這些瑣碎的事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但只要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能忘卻。往事堆積在我的胸中,想起來,心頭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它們像影子一樣似乎非常清晰,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卻又不見了。我後悔當時沒有把這些兒時的情狀,一條一條詳細地記錄下來;然而你已不在人間了,那麼即使年光可以倒流回去,兒童時代可以重新來過,也沒有人來為它們對照證實的了。

 

  你與高家斷絕關係後回到娘家,堂上老母,依仗你照料扶持;家中的文書事務,期待你去辦理。我曾經以為婦女中很少明白經書的意義、熟識古代文物典故的人。你嫂嫂並非不夠溫柔和順,但在這方面稍有不足。所以自從你回家後,雖然我為你而悲傷,對我自己來說卻很高興。我又比你年長四歲,或許象世間通常那樣年長的先死,那就可以將身後之事託付給你;卻沒有想到你比我先離開人世。前些年我生了病,你整夜都在打聽、探望病情,減輕一分就高興,加重一分就擔憂。後來雖然我的病情稍有好轉,但仍半臥半起,感到沒有什麼好取樂消遣;你來到我的床前,講一些稗官野史中使人好笑和使人驚奇的故事,給我帶來一些歡樂。唉!自今以後,我如果再有病痛,教我從哪裡去呼喚你呢?

 

  你的病,我相信醫師的話以為不要緊,所以才遠遊去揚州。你又怕我心中憂慮,不讓別人來給我報信。直到病已垂危時,母親問你:“盼望哥哥回來嗎?”,你才勉強答應說:“好。”就在你死前一日,我已夢見你來訣別,心知這是不吉祥的,急忙飛舟渡江趕回家。果然,我于未時到家,而你已在辰時停止了呼吸,四肢尚有餘溫,一隻眼睛還未閉緊,大概你還在忍受著臨死的痛苦等待我回來吧。唉!痛心啊!早知要和你訣別,那我怎麼肯離家遠遊呢?即使出外,也還有多少心裡話要讓你知道、同你一起商量安排啊!如今完了,除非我死,否則就沒有相見的日期。可我又不知道哪一天死,才可以見到你;而死後究竟有知覺還是沒有知覺,以及能相見還是不能相見,終究是難以明白的啊!如果如此,那麼我將終身抱著這無窮的遺恨,天啊!人啊!竟然這樣完了嗎!

 

  你的詩,我已經付印了;你的女兒,我已替你嫁了出去;你的生平,我已寫了傳記;只有你的墓穴,還沒有安排好。我家祖先的墳墓在杭州,但是江廣河深,勢難將你歸葬到祖墳,所以請示母親的意見而把你安葬在這裡,以便於祭奠掃墓。在你的墓傍,葬著你的女兒阿印,在下面還有兩個墳墓,一個是父親的侍妾朱氏,一個是我的侍妾陶氏。羊山空曠遼闊,朝南是一片寬廣的平地,西望面向著棲霞山;風風雨雨,清晨黃昏,你這個羈留在異鄉的精魂有了伴侶,當不致於感到孤獨寂寞。可憐的是,我自從戊寅年讀了你寫的哭姪詩後,至今沒有兒子;兩個牙牙學語的女兒,在你死後出生,才只有一周歲。我雖因母親健全而不敢說自己老,但齒牙搖動,頭髮已禿,自己心裡知道,在這人世間尚能活幾天?阿品弟遠在河南為官,也沒有子女,我家九族之內沒有可以傳宗接代的人。你死有我安葬,我死後由誰來埋葬呢?你如果死後有靈的話,能不能告訴我?

 

  唉!生前的事既不堪想,死後的事又不可知;哭你既聽不到你回話,祭你又看不到你來享食。紙錢的灰燼飛揚著,北風在曠野裡顯得更猛,我回去了,但又連連回過頭來看你。唉,真悲痛啊!唉,真悲痛啊!

 

    附 錄:

 

  袁枚(17161798),清代文學家。字子才,號簡齋。錢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乾隆四年(1739)進士。歷任溧水、江清、沐陽、江甯等地知縣。乾隆十四年(1749)喪父,辭官不復仕。築隨園于江寧小倉山,優遊林泉近五十年。世稱隨園先生,自號倉山居士、隨園老人。卒年八十二歲。作品有《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及筆記小說《子不語》等三十餘種。

 

  袁枚在文理論上提倡“性靈說”。認為“詩者,性情也。性情之外無詩”。主張“作詩不可無我”。要求詩可口可樂能反映真性情,亦即表現詩人的個性。指出詩歌的任務在於抒寫性靈,形式應該為這個原則服務,而不能束縛它。袁枚的這些理論,在當時很有影響。

 

  袁枚的詩,和趙翼、蔣士銓齊名,世稱袁、趙、蔣,為“江右三大家”。詩中大多反映士大夫的閒情逸致,也有不少真摯清新的作品。其文駢、散兼工,均負盛名。行文不囿陳規,自出新意,運筆如舌,暢達自如。

 

  袁枚的三妹袁素文,嬰兒時就由父親作主,許配給江蘇如皋高家。十多年後,高家因兒子品德敗壞,自願解除婚約。但因素文本人深受封建禮教的貞節觀影響,結果還是巡了過去。婚後,丈夫橫暴放蕩,對她百般虐待,素文均逆來順受;直到丈夫賭博輸錢,竟要賣掉她時,方才告訴父親。父親為她向官府早訴,經判決,脫離了夫妻關係。素文回到娘家,“侍母倚兄”,從此過著悒鬱憂傷的獨身生活,最後,於乾隆二十四年(1759)十一月病死,終年四十歲。(袁枚曾為她寫過一篇《女弟素文傳》,見《小倉山房文集》卷七。)

 

  袁素文端莊持重,好學能詩。袁枚自幼和她一同讀書遊戲,後來又生活在一起,兄妹感情特別深厚。素文死後八年,袁枚致祭時依然激情如決,遂寫下了《祭妹文》這首哀悼文中的名篇。

  文章一開始,作者以沉痛的筆觸,概述了素文一生畸零的遭遇和悲慘的命運情感深厚,寓意深刻。接著追溯往事,抒寫生離死別之情,時如獨白,時同對語,往復縈回,哀惋淒惻;篇末則聲淚俱下,文雖終而悲未盡。由於敘事和抒情融合無間,因而所敘之事,愈是瑣屑,愈見真切;所抒之情,愈是纏綿,愈見深摯。

 

  祭文多用駢體,講求聲韻和對仗,取其便 於在靈前育讀。袁枚是清代駢文名家,此文卻別出機杼,純用散體,不事藻飾,而直抒胸臆。這篇真情貫注、以情感 人的散體祭文,和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有明顯的繼承關係;同時,也是作者在文學理論上所宣導的“性靈說”的具體實踐。

 

  袁素文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袁枚由衷同情妹妹的不幸遭遇,但對她的盲從封建貞節觀念卻不以為然。“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他看到了這一悲劇的根本原因在於封建禮教,在提倡“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封建社會裡,袁枚能有這樣深刻的認識,確是難能可貴的。

 

陈农  2016-08-15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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