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治巷的师徒缘浅。

1，

一阵沤人的闷热之后，布治巷大雨倾盆。

牛肉馆没有什么生意，老牛坐在那里等。

今天将会有一个年轻人与他有师徒之缘，老牛半辈子没遇上有缘人，一直发愁一身绝学何以传授。

大雨砸在牛肉馆门前的雨棚上，发出巨响。不一会儿，一个全身淋得透湿的年轻人冲进来：“牛师傅！”

年轻人清瘦，平头，个子不高，看三庭是个福薄之人。他进门就哀求：“我老婆得了怪病快不行了，都说你会看相，有绝招，能不能去看看她？她还有心事未了，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老牛随他到家，门庭院落都是等着接他老婆的小鬼。还有鬼差手里拿着红线，看样子随时准备拉死者去配阴婚。

老牛问：“家中可有豆腐？”

“有。”

“赶紧拿豆腐在你老婆床边地上围一圈，骗鬼吃豆腐，还能拖延些时辰。”

家中老人赶紧去准备豆腐，年轻人随老牛来到病妻身边。

女人脸色青黑，四魂五魄已散，她并没有想活下去的意志了。但年轻人央求：“她还有话没说。”

“什么话？”

年轻人见瞒不下去，只好如实相告。几年前，他有一个朋友杀人越货，将一大笔钱暂存在他家，自己亡命天涯去了。夫妻俩把钱埋在后院儿。后来他找了个情妇，去挖钱时发现被老婆转移了地方。

豆腐在脚边，“吱吱”地变小，变细碎，变成一滩滩臭水。时间不多了。

老牛把手放在女人额头上，口中念念有词了一会儿，劝她：“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爱恨情仇在此生此世都是过眼云烟，但是未还的债，还是得做个了结。”

女人的眼睛缓缓睁开，死死盯着房梁，过了一会儿，蹬腿了。

2，

小伙子叫海顺，跪在老牛店门口三天三夜不起身，求他收他为徒。

老牛知道，拜师为假，想套那笔钱的下落是真。

这个小伙子非常邪性，克妻克子，手脚肮脏，目无王法。老牛不知道与自己有师徒之缘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如来佛叫唐僧渡孙猴子，难度也不过如此。

既然前日卜卦，自己命中徒儿是他，老牛便任他跪了三天，去扶他。

“拜师学艺可以，但是你三年之内不能给人占卜。”

海顺不解。

“这世上，一个日月轮回中要生多少，死多少，都有定数。此处有灾他处就有福泽，没有绝对的公平。三年内你功力尚浅，不知道哪些能破哪些不能破，容易引发更多祸殃。

几年前一个算命师傅告诉一个司机，说他今日出车不顺，会轧死一个红衣女孩，破解之法是叫女孩把衣服脱下来，从他车轮下轧一遍。司机走在路上，果然看到一个红衣女孩，他花高价叫女孩把外套卖给他，铺在车下轧了一遍，结果他车子开走后，一个老太太看衣服扔了可惜，上去捡，被后面的车撞死。她一死，她家瘫痪在床的老伴也没活过半月。

有些祸事能消，有些祸事只会流动。三年内你分辨不了这些，绝不能出手。”

海顺答应了。

“还有那笔钱，不属于你。你断了那个念想，我才能收你。”

海顺脑子转起来，那笔钱看样子是没办法搞到手了，但要是自己学会了各种玄术，还怕挣不到钱？他答应下来。

3，

从这天起，老牛正式教海顺。

先讲算卦的种类和层次。算卦的初级包括看相，看相又分三个层次，最底层的是面相，再高是摸骨，最高层是神气。一般看相给人算命的学到神气就算大功告成。

可是，老牛要教的人，必须再上一个阶段——知天命。知了天命，才知道哪些风水不可改，哪些命理不可违。天意高难问，所以占卜者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点明。就像庙堂里的菩萨，每天看着芸芸众生，她说过一句话没？

海顺听后觉得十分高深，自己这半生霉运缠身，若是在这里受三年戒能脱胎换骨，真是不错。

老牛从生辰八字教起，海顺学得颇认真。白天在店里打杂，晚上背命理八卦，远离了以前的阿猫阿狗，海顺的心性也在改变。一天听老牛给人算卦，他说一半留一半，留的那一半就是难违的天命。海顺知道那人好日子不多了，一个白白净净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竟然因为上辈子丧尽天良，这辈子也无法独善其身，海顺充满同情。

老牛算命不多，他出手时海顺也在旁边跟着算，算的结果跟老牛差不多，他很有成就感。

海顺悟性高，老牛会调教。两年出头，海顺就把该学的学得差不多了。一天送牛肉的来，海顺在门口接货，搬货的小师傅一脸愁容。海顺一问，那人说女儿得了重病无钱医治，亲朋好友都穷，听到这种事全部有多远躲多远。

孩子不足6岁，天命可改。

海顺回去问老牛：“我老婆藏的那笔钱，你知道在哪儿，是不？”

老牛想试试海顺是不是真的去恶从善了，便如实相告：“在你家阁楼的地板里。”

海顺连夜回去拿钱。第二天，他叫上老牛一起，要把钱交给送货小哥。老牛让他把装钱的旅行包从院外扔进去。海顺有些失落，他本来想当面送到别人手上，接受别人感激涕零的跪地致谢的。

回去的路上老牛问：“心疼吗？”

“钱来得不正当。本来就是一家大老板的黑心钱，后面又沾了血光，只有这样能洗白。”

老牛深感欣慰。

4，

海顺学艺到第三年，就犯了禁忌。那天他在街上转悠，发现同街的小六子神气异常。小六子是布治巷一个老大娘捡回来的弃儿。他十岁那年，老大娘去世，他又因车祸断了一条腿，司机肇事逃逸。但是小六子心性善良，乖巧懂事。现在十八岁了，仍然跛着一条腿。经常帮人干活，只要一丁点报酬。布治巷不管老人小孩，地痞流氓，都不欺负他。

海顺赶忙把他叫过来仔细算一算。他算出小六子三天内要溺水身亡，万幸的是这次劫难有破解之法。海顺喜道：“天无绝人之路！”小六子这么善良的人肯定不会一苦到底。

海顺把老牛教的不要给人破命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他叫小六子切忌近水，又做法替他破解。

老牛在家突然心口剧痛：“不好，这小兔崽子给人算卦了。”随后有人来报信，海顺被楼板塌下来砸了脚。老牛知道，这就是报应。

海顺是小伤，从医院出来，老牛一再强调，不能再轻易给人算卦。海顺嘴上答应，脸上却并无悔意。老牛知道，海顺半生都做无能鼠辈，忽然得了妙方，开启天眼，像醉酒一样有些醺然。他心是好心，只是并未领会到占卜的最高精髓，难免好心办坏事。

但老牛也只能尽心而已，命在他自己手中，能力乱蹦跶，他捂得住捂不住，都是造化。

5，

海顺果然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几天后一个女人来找老牛算卦。海顺一眼看出她是妓女，她的因是前世的因，今生破不了。老牛不愿接卦。海顺不解，妓女有钱，她们的钱为什么不赚？赚了接济穷人也是给自己积福啊。

看妓女第二天还在门口徘徊，海顺悄悄收了极高的卦金，把她未来的命运具以实情相告：她近来劫数连连，情路坎坷，三十日之内大难临头，都是前世的因，这一世的果。

回到牛肉馆，海顺将钱偷放起来，没有告诉老牛。

又过了几天，海顺在街上碰见个老无赖在殴打商贩，原来是拿了东西不想给钱。这个无赖恶贯满盈，是布治巷一害。海顺惊喜地发现他有血光之灾，活不过十天。海顺立刻把无赖叫到一边说了实情。无赖气极败坏，要打海顺。海顺喝问：“你命中三个女人，没有一个给你生了儿子，对不对？”

无赖说：“这谁都知道。”

海顺压低声音：“那你第二个老婆淫乱无度，知道的人不多吧？”

他第二个老婆以前在外地做妓女，布治巷不会有人知道。

海顺又说了他童年的经历，分毫不差。无赖目瞪口呆，抓住他问：“有没有办法破解？”

“没有，天命难违，你这辈子坏事做太多啦！”

无赖威风全无，两腿发软。

海顺回到老牛那儿一脸得意。

老牛无奈：“顺啊，你又闯了大祸！”

第二天，布治巷出了命案。无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便将仇家灭门。

老牛将海顺叫到身边：“海顺，咱们的师徒缘分已尽，我来告诉你前因后果：你算的那几卦的人恰恰都是不能算的。第一个小六子，他前生是个大恶人，老天要他两世相报。这一世不仅是孤儿，还要了他一条腿让他做了残疾，但是溺水这一难是在第二世才能应报。可是小六子生性善良，弥补了自己上世的恶行。所以老天把下一世的果报干脆提前移到这一世。看似灾祸，其实是老天对他的恩赐。你之所以看出有破法，就是因为这次灾难不是预先安排好的。你自作聪明给他破解之法。所以你也遭到了报应。第二个妓女算卦我岂有看不出之理。妓女在人世间是下贱行业，人人轻之，人们把淫念恶念邪念都发泄到她们身上，在她们身上作恶还唾弃她们，血光之灾对她来说是好事，你却给她算卦，导致她怀着胎儿自尽，那胎儿本该出世。你不知道妓女的卦不能算。最后也就是最严重的第三个人，这种恶人命理是黑煞龙，你图一时痛快，可是他乱了心性杀了那些人，这都是你的罪过。由于牵扯到无辜，你这一次也在劫难逃，我也救不了你。”

海顺大惊，当即跪地痛哭：我已弃恶从善，一无所图，求师父相救！

老牛无奈：“你图痛快，图显摆，图财，图操控他人的能力。你自以为无所图，其实求善和求恶图得一样多。”

“但师父教我绝学，难道不是为了造福大家，而是要我做旁观者吗？”

“你自始至终不懂得分寸，欲望过重，才会一再知天命而违之！你可知为什么真正的高人不喜算卦？”

海顺黯然摇头。

“因为无为是最高境界。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海顺愣在原地，抓握师父裤脚的双手渐松，只是泪流不止。

老牛叹口气：“大恶多欲，善则无求，悲悯之心可有，但摆布之心不能生。这个道理可能很多人一生都不能开悟。你好好领会吧。”

海顺被逐出师门，第二天，身上莫名其妙长了个瘤子，瘤子在身上乱窜，不出几日，海顺猝死。

老牛去他家里祭奠，收了他的魂魄，将骨灰倒在一排迎春花脚下。

这一世他唯一的师徒之缘已尽，但待迎春花开，崭新的芬芳吐蕊，美好将以另一种方式无欲无求地溢出，看这芸芸众生，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