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见到唐静姝之前，冯天宇多次听母亲提起过她。
唐静姝是唐家二小姐，母亲正好在唐府做事。第一次听母亲说起静姝，冯天宇觉得，能和这样的名字相称的，必定是个清秀文气的女孩子。
但母亲说，并不是，母亲说静姝顽劣至极，爬墙上树，每日里都要下人满院子里寻，每每找到，必定浑身上下已经脏兮兮……
母亲说，老爷和夫人老来得此女，骄纵得要命，管也管不住。
天宇听得噗嗤一乐，觉得唐家这个二小姐，倒是也有趣。唐家是城里有名的大户，家里开着纺织厂，家里小姐少爷的，都一早就被送到了英国念书，个个都是好学问。没想还有个这般年幼又顽劣的静姝。
那时天宇年少，十三四岁的年纪，终究抑制不住好奇。有一日，离开学堂后见时间尚早，便以忘记带钥匙为由头，去了唐府寻母亲。
天宇心里，想着能碰上那个……唐静姝。
果然就碰上了，他在母亲那里拿了钥匙要离开时，突然旁边一个女孩子跑过来一头扎到母亲怀里指着天宇问道，冯娘娘，他是谁。
天宇看过去，便知就是静姝了。
她七八岁的样子，苹果脸，一对眼睛大得夸张，洗白的皮肤染了几道子污渍，鼻头皱皱的，上面团了一小团灰尘。穿洋装，粉红色，也已经染得脏兮兮。脚上一双圆头的黑色小皮鞋。窝在天宇母亲臂弯里，眨着眼睛俏皮地看着天宇。
天宇母亲用衣袖轻轻拭去静姝脸上的灰渍，说这是你天宇哥哥。
静姝便重复天宇母亲的话，唤天宇一声，天宇，嘻嘻。
并不叫他哥哥。
天宇笑了。
这小女孩果然带一股子顽劣气，但水灵灵活泼泼的，可爱至极。
2
那日天宇离开唐府时，静姝非要他背她一段路，背着她到前院去才准天宇离开。
天宇便一直背着静姝，穿过三重院落，穿过花园，一直将静姝背到了前院。
静姝小小的身体俯在天宇背上，两条小腿搭在他手臂，两只脚一晃一晃。
静姝在天宇背上唱歌，天宇听不清楚她唱的什么。但静姝的声音真好，童稚，清澈，伶伶俐俐地在天宇耳际萦绕着。
天宇那时分刚刚学了几日英语，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想起一个单词，angel天使。
却没想到，静姝竟就那么记住了天宇。
隔几日，母亲回来说，二小姐一直嚷嚷着找他。唐夫人没办法，过去找了天宇母亲，问天宇每天下了学，有时间的话，可否去唐府陪陪静姝。唐夫人说可给天宇母亲加一倍薪酬，权当供天宇念书了。
但母亲并不想天宇去。她辛辛苦苦做下人，为的就是儿子可以念书，日后可以活得扬眉吐气。陪静姝，说到底也是下人的活儿。何况天宇还小，静姝又顽劣。
天宇却乐意，天宇跟母亲说，如此便可以多买几本书了。
母亲喜欢天宇读书，见他坚持，也便不再阻拦。
如此，那两年，天宇差不多便日日可见到静姝。按照唐家的意思，天宇或可教静姝读点儿书，但静姝的兴致偏不在那里，每日下午天宇去到，静姝便兴高采烈扯着他陪她去爬树，扑蝴蝶，捉蜻蜓，去花园的池塘里捞鱼……
玩累了，天宇会背静姝回去，她只要俯在他背上便安稳下来，唱不知名的歌。
后来，天宇在玩的时候便教静姝背诗词。
静姝倒不排斥那些诗词歌赋，觉得顺口，并且记性极好，只需三两遍便可记下来。
有次静姝抹得满脸泥站在池塘边有板有眼地背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天宇笑得不行，暗忖，静姝是如何都长不成窈窕淑女了吧？
她依然叫他天宇，有时也叫冯天宇。
从头至尾，没叫过她天宇哥哥。
3
天宇陪了静姝4年。
4年后，18岁的天宇去了省城念书，走之前，想了想，到底没去同静姝告别。
静姝还不到13岁，不懂告别的年纪。只是离开后的几晚，天宇梦到静姝，她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天宇去了哪里？
醒来，天宇的心竟是怅然若失。
没多久天宇写了家书回去，问及母亲静姝，母亲找人写了回信 ，同天宇说，静姝或者是大了，天宇离开后，变了一个人似的，乖巧了，也好好念书了，倒让唐夫人安慰不少……
天宇看着母亲的回信，眼前里静静生出静姝乖巧念书的样子，唇角挂了个笑，心却越发地，怅然若失。
那样子的静姝，天宇觉得有些陌生。
日子这般过着，没多久，天宇身边多了个文气清秀的女孩子。
女孩是天宇同学，名叫苏菀，小家碧玉的气质，倒是有点儿“静女其姝”的味道。
苏菀小天宇半岁，父亲是小生意人，自小日子艰难，因而懂事体贴。
两人逐渐成为一对，天宇渐渐，忘了静姝。
时局却渐渐不稳起来，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在天宇学业的最后一年，学校里各种组织纷纷成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呼声震天。
都是热血青年，天宇跟苏菀并未一味沉浸在小恋情中，很快加入了抗日救国的队伍，进入了中文老师组织的抗日宣传队，写传单，印报纸，进行抗日宣传。
天宇文笔极好，写下一篇篇文风犀利的文章，因此上了日伪追捕名单。最紧的时候，每一日天宇他们都要不断转换印刷传单和报纸的地点……
但到底还是出了事。
因为一个贴传单的女生被日方的便衣抓获，受不住严苛刑法，供出了天宇他们的临时栖息地。
那晚，苏菀因外出买药逃过一劫，天宇和其他六名同伴被捕。
4
那晚，天宇被押到街中，押上囚车时，用身体的摆动抗拒双手的束缚，目光随之摆动，无意中落到了街对面一个女孩身上。
那是条窄窄的街，女孩站在路边，却几乎贴着车身。跟天宇相隔，不过三两米。
女孩清瘦，小巧，圆脸庞，齐刘海，穿洋装，一对……明晃晃的大眼睛。
女孩也在看天宇，那目光，幽静深邃。却并无惊异。
她也认出了他。
天宇心头狠狠一顿。
时隔数载，天宇还是一眼从这眼神里认了出来，这是静姝。
在天宇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他从天宇几近被时局淹没的记忆中站到了她眼前，梦幻一般。
天宇差点喊了出来，声音到了唇边又被死死封住——眼下情形他不能牵累静姝，另外，天宇看到了从不远处走向静姝的男子。
一个西装革履，少爷味儿十足的年轻人，天宇被押上囚车的时候，死命扭了扭头，看到那个年轻人把戴着闪光腕表的手，搭到了静姝肩头。
囚车开动，天宇的心突然在绝望中平静下来。
被捕的这一天，他想到过。他没想到的，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和静姝重逢。
一眼之间，便是前尘后世了。
因而，天宇平静了。他知道等着他的，不过是死亡。
5
天宇却意外活了下来，只经过了一轮审讯，带着一身皮外伤的天宇，被放了出来。
放他的人说，有人保了他。
天宇想问个究竟，却被带他到外头的伪警掼到了地上。其中一个狠狠踢了他一脚，让天宇有多远滚多远。下一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逃离了死亡的天宇几番辗转终于跟组织接上了关系，也见到了因他的被捕被保护起来的苏菀。
伤好后，天宇便跟苏菀一道去了前线。
战火纷飞，天宇竟也一次次逃脱了死神的追赶，在枪林弹雨中活了下来，并在战火中，和苏菀结为了夫妻，并生下了一个女孩。
抗战胜利那年，天宇才带着苏菀和两岁的女儿回到了曾经出生和成长的城市。
万幸，母亲虽已苍老憔悴，但还幸运地活着。
唐家却死的死，逃的逃，已不复存在。
但母亲主动提及了静姝，说静姝当年执意要去省城读女高。母亲最后有静姝的消息，说是当时有个警署署长的公子看中了静姝，来唐家提过亲……
之后日军进城，城市沦陷，母亲，便再没有过静姝相关的消息。
那是苏菀第一次听到静姝的名字。
当晚，苏菀问天宇，静姝到底是谁？天宇静默良久，摇摇头。
天宇不想跟苏菀说什么，天宇不想对这世上任何人说起静姝。静姝，是在他心里飞翔过的天使，他要独自珍藏着关于她的记忆，绝不分享，绝不。
之后又经历了内战，时局终于稳固。天宇离开了部队，被分配到市公安局工作。
因为亲历战争，又历下过战功，偶尔天宇会被派去一些地方做事迹报告，去到工厂或学校。
那年秋天，开学不久，天宇又跟随一个报告团去了临县一所中学做报告。在台上，天宇朝台下看去的时候，目光突然被一个女人锁住了。
6
女人三十岁左右，清瘦，娇小，留短发，穿蓝色布衣，脸上已有清晰沧桑感，左脸颊一道浅浅疤痕，大眼睛。
岁月轮转，静姝变化极大，但那双眼睛，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天宇心头驻扎。哪怕只是随意一瞥，他也认出她来。
天宇心头一阵狂跳，握着话筒的手颤抖不已——静姝，竟然还活着。
她还活着。
但是并没有见面，没有寒暄，报告会一结束，静姝就起身离开了。天宇没有追过去，他从静姝的背影看出了她不想跟他相认的淡漠。
但天宇，还是装作随意地问了学校校长，校长说，那是学校的一个语文老师，叫唐念。父母都死于战火，是个孤儿，自己也受了伤，抗战胜利那年就来了学校。三十多了，也没结婚，平时话不多，但对学生极好，课教得也好，用心又负责。
校长说，也是个苦命的人。
天宇走时，路过了静姝的宿舍。天蓝色窗帘轻轻垂着，但天宇知道，静姝在帘子后面看着他。
这些年，静姝，一直在某一处看着他。
就像，他也在心里看着她一样。
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却终究心里有了挂念的方向。没多久，天宇又借其他活动来了一次静姝所在的学校，却从校长口中得知，静姝出了事，被送去审查了。
校长吃惊地跟天宇说，冯局长您知道不？这个唐念原名唐静姝，竟然是个隐藏的危险分子，她不光有个资本家小姐的出身，还查出来抗战时，还嫁过当时为日本人效力的一个汉奸署长家的公子，后来那个汉奸署长一家都被枪毙了，不知道唐静姝怎么跑了出来，还更名换姓地跑到了学校当了老师……
校长说了一脑门的汗，幸亏有知情人举报揭穿了她的真面目，否则还不知道搞什么破坏呢……
天宇也出了一层汗。在后背，冷冷地，一直冷透到心里去。
7
天宇回去后跟苏菀提出了离婚。
苏菀震惊地看着天宇，就为了一个资本家的女儿，一个汉奸的儿媳妇唐静姝？为了她你宁肯放弃政治前途？
天宇说对，就为了她。苏菀你是根正苗红，所以你可以出卖她，但你没有资格评论和诋毁她。谁都没有资格。为了她，我可以放弃一切。
天宇知道是苏菀揭发了静姝，那次回来，他只是跟母亲提了一下，想必苏菀听到了。
也只能是苏菀。
缘于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嫉妒——天宇女儿的名字，也叫静姝。
苏菀后来才知道，天宇心里那么牢固地住着另一个女人。一个，那种出身的女人。
苏菀不能接受，是她跟天宇一起经历了战火，经历了动荡，经历了生死，天宇是她的。她必须要把天宇心里的女人除去。
但苏菀也没想到，天宇能坚决到那种程度，宁肯为此结束了他一向忠于的政治生涯，离开了她。离开了那个城市。
天宇离开时，把所有家产都给了苏菀和女儿，又对苏菀说了对不起。
他说，眼下，没了我你和孩子还能活得不错，可是她，如果没有我，就什么都没了。
苏菀哭了，为自己的愚蠢。她在这个瞬间明白过来，其实是她亲手把天宇推给了静姝。他们之间和别的男女不同。他们可以不同富贵，同平安，同喜乐。但，一定要同患难。
尤其是，在其中一个人被命运追击到绝境时。
如果静姝还有路可走，天宇不会这么决绝；但现在，静姝无路可走了。
天宇去了静姝服刑的监狱，在附近找了房子住了下来。
天宇跟静姝说他会等她出来，等她一起度余生。
静姝已经在短短时间苍老的不像样子了，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眼神却突然就回复了清亮。天宇记忆中的清亮。
她看着天宇，天宇也看着她。隔了这么多年后，两个人第一次，没闪躲没逃避。
天宇又说了一遍，我会等着你，不论多久。
静姝也说了一遍，不论多久。
彼时，距离天宇初见静姝，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从初见到静姝的满心欢喜，到被抓捕那晚重逢的心如刀割，再到再次重逢的万般挂牵，至此，天宇的内心，才终于得到了真正的平静。
天宇从来没那么平静过。
8
天宇当时能逃脱死亡离开日伪的监牢，保他出来的，正是静姝后来委身的男人。
那是静姝委身于他的唯一条件——静姝要他救出天宇。
也因为这个条件，静姝委身后并未得到善待，她脸上的伤，便是那个男人嫉恨心起所致。
天宇是后来在母亲口中、得知静姝的境况才想明白的。
包括那晚的狭路相逢。说是巧合也好，说是必然也未尝不可。静姝去到省城后应该就找到了天宇，但彼时，天宇身边有了苏菀。所以静姝便把自己放到了暗处。
在暗处，看着天宇。
而天宇，之所以当年离开时没有跟静姝告别，离开后也没有再回头寻找，不过因为身世之别。天宇从少年时就知道，他跟静姝，隔着整个世界。他们跨不过去。
是时局打乱了身世的格局，让他们分开，让他们重逢，让他们经历了种种难以想象的磨难，终于可以相守在一起——十年后，天宇等到了服刑期满的静姝。
天宇带着静姝去了一处僻静的山村，建了房子，种了花草和庄稼，度最简单的日月。
此时的他们已老态初现，但爱情依然年轻如初见。
天宇内心再也没有不安过，他终于把亏欠静姝的还给了静姝，把亏欠自己的还给了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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