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知日·BGM之魂》特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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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很多人是借由日本已逝动画导演今敏（1963－2010）的作品，第一次听到平泽进这个名字的。虽然疏离于主流媒体，甚至住所也搬出了日本的文化中心东京，但平泽进在亚文化人群中的号召力从未减退。
《红辣椒》插曲「parade」
平泽进从小学时代起，就受到美国投机者乐团、瑞典的The Spotnicks乐队、澳大利亚的The Atlantics 等的影响。这些冷僻而小众的音乐，为平泽进后来不同寻常的音乐道路与曲风奠定了基础。在小学四年级时，平泽进自己存钱买了一把电吉他，这成了他前卫音乐道路的开始。
1973 年，平泽进组成前卫摇滚乐队MANDRAKE，虽然这支乐队吸引了数家唱片公司来联络签约，但由于平泽进不愿维持原有风格，不断地探索新形式的音乐，乐队最终于1978 年宣告解散。
1979年，P-MODEL乐队成立，平泽进担任主唱。在P-MODEL 时代，平泽进更换不同的名字，做了很多自由作曲的工作。活跃了近10年后，1988 年，P-MODEL宣告「冻结」，暂停活动，平泽进开始了单飞的音乐生涯。
很多人都是从20 世纪90 年代开始熟悉平泽进的。在此期间，他担任了OVA《风暴战士ORGUN》（1991－1992）、电视动画《剑风传奇烙印勇士》的音乐制作。2000年之后，平泽进的音乐在电视动画《妄想代理人》、动画电影《千年女优》（千年女優）和《红辣椒》（パプリカ）中得到了完美的彰显。这是平泽进第一次接受中国媒体的采访。与他不断变换的曲风一样，这次对话也充满了不期而然的意外。
interview 平泽进
「我希望把自己作曲的体验带给大家，就是从各种规制中解脱出来的感觉。」
平泽进
出生于1954 年，曾组建前卫摇滚乐队MANDRAKE，后又成为电子乐队P-MODEL 的核心人物。在与动画导演今敏的合作中，平泽进创作的音乐受到广泛好评，他与今敏也被看作导演与配乐家的黄金搭档。平泽进被粉丝亲切地称为“师匠”，现在仍在继续着自己音乐上的探索。
与今敏导演共事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知日：非常感谢老师接受这次采访。因为大部分中国粉丝都是通过今敏导演的作品而接触到你的音乐的。所以想先问问老师与今敏导演合作的情况。比如制作《红辣椒》时，两位是如何沟通的？
平泽：其实在《红辣椒》之前，我们就已经合作过了。今敏导演一直在听我的音乐，据说他是一边播放我的音乐，一边构思和制作动画的。今敏导演基本上没和我提过什么曲风上的要求，只是跟我说，「你一直以来在做的音乐就可以」。
有时，他会挑出我发表过的音乐，要求我做一段类似的曲子。你可能会发现，我和今敏导演的合作，不同于一般的动画电影导演与作曲家的合作。一般来说，导演与作曲家的合作中，导演都会先提供一个动画作品的大致风格，要求作曲家的音乐符合动画作品的整体风格。但我和今敏导演的合作完全相反，有时候是我先把音乐交给他，他再结合我的音乐考虑动画场景。
我记得《红辣椒》中只有酒吧场景的配乐是按今敏导演的要求完成的。因为酒吧需要爵士风格的背景音乐，而我以往的作品没有爵士风格的音乐。总之，与今敏导演共事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知日：你怎么看今敏导演的作品？
平泽：今敏导演的作品非常注重音乐，他作品中背景音乐的音量要比其他导演的作品大一些。通常来说，背景音乐是作为映衬场景而存在的，今敏导演却会在作品中
特意增加一些时间，让观众们聆听音乐。
如果意识到这一点再来看今敏导演的作品，就会发现他的作品是充满了音乐性和节奏感的。
知日：你是在什么样的契机下开始做音乐的呢？听说你小学时就买了吉他。
平泽：我记得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买了一把电吉他。当时日本玩电吉他的都是些不良少年，不管是家里的父母还是学校的老师都不会容忍你玩电吉他。
电吉他是十分新奇的东西，涂得像汽车那样闪亮，还插着电线，充满了未来主义色彩。出于这种憧憬，我用自己的钱买了电吉他。在当时，这应该是个大事件吧。有些大人对此持批判态度，有些则觉得很有意思，开始关注我。多亏了那些欣赏我的人，我才能一步步踏上音乐之路。
知日：你那时候还玩摩托车，后来出了车祸才再次回到音乐界的吧？
平泽：初中的时候，我对电视里放的一些音乐没什么兴趣，反而对一些小众音乐着
迷。那时，即使组了乐队好像也难以和大家的音乐品位契合，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没
有玩乐队，开始玩摩托车了。车祸之后，摩托车坏了，我无所事事，正琢磨着要再次开始玩音乐时，有个陌生男人和一个长发及腰的高中男生突然来找我组乐队。当时， 男人留长发在日本很少见。虽然，美国的嬉皮士算是世界的一个新潮流。不过，到了日本就成了「不良少年」的象征。我完全不认识来找我的人，据说介绍我给他认识的人看过我初中时乐队的演出。
知日：那之后你和高中生组了乐队，母带被音乐杂志的副主编挑中后，签了唱片公司进入P-MODEL时代，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呢？
平泽：要说 P-MODEL那段时间，可能需要交代一下之前的情况。在 P-MODEL 之前， 我组了一个名为 MANDRAKE的乐队。当时虽然有唱片公司希望出我们的唱片，但我认为MANDRAKE的 音乐风格已经过时，同时有了做 P-MODEL 的构想，便拒绝了他们出唱片的邀请。后来，P-MODEL 的音乐拿到唱片公司时却被拒绝了。虽然遇到很多出唱片的机会，那些不适合自己的，我往往就放弃了。总的来说 ，P-MODEL那段时间生活是很困苦的。
不过，P-MODEL 出唱片的契机倒是很有意思。我那时去乐器店拿修好的扩音器，却看到有个人坐在我的扩音器上。这不是很失礼吗？我对他说：「这个扩音器是我的。」结果那人看到我说：「你不是MANDRAKE乐队的吗，现在做什么呢？」我就把 P-MODEL 的 母带交给他了。后来，音乐杂志的副主编听了母带，马上就打来了电话。我没有为了推销自己的音乐到处发母带，却能遇到这样的机会，有时还觉得自己挺幸运的。
知日：这么说来，日本的音乐环境还是非常适合音乐创作的吧？
平泽：也不是这样，虽然音乐是自由的职业，不过日本的音乐界并不太喜欢新东西。那些已经被人们接受的，或是与流行相似的音乐才被认为是有价值的。P-MODEL也是被一家发行欧美音乐的唱片公司看中的，做日本本土音乐的公司并不能理解P-MODEL的音乐。
人工智能是无法取代平泽进的
知日：音乐是随着时代变化的，不管是音乐的风格还是音乐的产销环境。对于你来
说，哪个时代算是幸福的黄金时代呢？
平泽：我觉得20 世纪70 年代是最棒的时代。那个时候有很多音乐人关注社会，并通过音乐引导个人生活， 进而影响社会。听众们也积极地给予音乐人理解与支持。比如，嬉皮士的音乐非常有影响力，充满魄力地冲击着体制。不过，也因为其具有的过大的影响力，社会出现了消解音乐与抑制音乐领袖的动向。
虽然80 年代再次出现了 ReNeWal 等乐队复苏的倾向，但是热情很快就冷却了。现在流行的音乐基本都是娱乐性的。
不过，还是能在互联网上看到一些独立音乐人有一些新的动向，我觉得再过几年应该就会出现新的音乐方向。
知日：最近人工智能也是个流行的话题，你认为人工智能可以取代音乐家吗？会
对音乐产生什么影响呢？
平泽：我认为人工智能是可以作曲的。如果我能一直和人工智能联手工作，人工智
能是可以替代我的。但我永远在变化，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不动。这就是人类，昨
天讨厌的事情，今天就变得喜欢了。人类转变的契机难以捉摸，变数是巨大的。如
果我一直舍弃旧曲风，创作新音乐的话，人工智能想要赶上我，也要每天从零开始
吧。我想人工智能是无法取代平泽进的。
今敏《妄想代理人》片头曲《梦之岛思念公园》
我想中国人可能会更理解我
知日：你的音乐中有一些东南亚音乐的影子，这和你1995年去泰国的经历有关吗？
平泽：我该怎么解释这段经历比较好呢⋯⋯我生活中总是会偶然发生很多怪事，就像刚刚说的有人坐在我的扩音器上， 然后我就出了P-MODEL的唱片。当时我是因为工作才去的泰国。其实，我当时连泰国和中国台湾都区分不出来⋯⋯音乐家有时候会有带着粉丝去旅行的工作，我虽不情愿，却还是要带着粉丝一起去泰国旅行。在泰国我看了人妖表演，有点震惊，回到日本后就用英语给人妖舞蹈演员写了信，开始有了联系。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影响。
知日：应该说你的音乐理想和泰国人妖之间某些地方是相通的？
平泽：也不是。我为了做音乐而「打开的某种装置」和作为男人的他们「打开
的某种装置」在更深的层面是连通着的， 感觉我做音乐时挖掘了一条「隧道」，在那里和他们是相通的。
「Switched-on Lotus」2004年平泽进的一张追悼九位泰国变性友人的作品
知日：你的音乐理想是什么呢？
平泽：自由的音乐吧，不想让人辨别出曲风的音乐。我想中国人可能会更理解我。我的作品不仅有光明的一面，黑暗的一面也会同时保留在里面。
知日：你在做音乐的时候，脑海中会有视觉场景出现吗？像电影一样。
平泽：以前是那样的。后来发现自己给自己设置了某种「限制」，做起音乐来并不轻松，最后降临的音乐总与我自己一开始的既存想象有所冲突，我就会放弃自己以前的想象。放弃了想象场景之后，就变成等待音乐自然地降临了。这是一种自由⋯⋯
我希望把自己作曲的「体验」带给大家
知日：你的演唱会总是既注重听觉又注重视觉，你是如何平衡两者关系的呢？
平泽：我一般会在舞台上打出一些文字。音乐和文字会有错位。大家常说我写的歌词比较难懂，因为如果你要按照逻辑来读的话，读随笔或是小说就好了。歌词是简短且具有更丰富含义的，是一种诗歌。好多人写的歌词简单直白，一读就懂。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有必要做成音乐吗？
知日：那你希望通过演唱会给观众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平泽：我希望把自己作曲的体验带给大家，就是从各种规制中解脱出来的感觉。我相信这对来听我演唱会的朋友会有帮助。很多人是听了我的音乐，才来听演唱会的。他们会发现，我和他们的期待完全不一样，我总是肆意地改变之前的曲风，大家自然就习惯和接受了。
我通常是在等待歌词和乐曲来找我
知日：你写了很多意味深长的歌词，你通常会阅读文学作品吗？
平泽：大家总会那么想，其实我小学和初中时最不喜欢国语课。现在想想自己能写
歌词，还是挺不可思议的。
知日：词汇和语言是从哪里来的呢？
平泽：我也不知道，我没掌握什么方法、技术或是知识。我通常是在等待歌词和乐曲来找我。我先完成旋律的创作，再作词。只要有一个词出现，就会像拔萝卜带出泥似的出现整首曲子的歌词。很多时候有一些读音先随着旋律出现，我再根据读音去找对应的文字。
平泽进专辑 The Man Climbing the Hologram
知日：听到你的音乐，大家通常都会认为你对古典音乐也非常熟悉。
平泽：是会那么想的。我一直在等那些音乐出现在我脑海中。我一开始也担心自己的知识不足，后来发现很多现代音乐家都是这样。大家扔掉过往的理论，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就释然了，没什么限制了，也更自由了。
知日：那你平时会听些音乐吧？
平泽：我几乎没有听什么音乐，仅仅在公共场合听到些背景音乐。
知日：那会看哪些书呢？虽然你已经提到过不喜欢国语了。
平泽：我会看一些书，比如量子物理学相关的书，以及科幻小说，虽然对我的歌词似乎没什么影响。准确地说，应该是接触过的所有信息，不知道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出现在我的作品里。
知日：等待灵感降临的时间会很长吗？
平泽：我不会担心的，灵感会很快到来。
平泽进专辑“Paprika”· Original Soundtrack
音乐本身就是一种束缚
知日：你是怎么看人类的未来的呢？
平泽：我认为不断打破常规的东西是有价值的。我并不是通过做音乐来打破桎梏。音乐本身就是一种束缚，是在一片混沌和空白中被规定出来的东西。但正因为有限
制，才能突破限制。我之所以可以做音乐，是因为我突破了「做不了音乐」这个限制。大家一般都没发现自己活在种种限制当中。我年轻的时候就是活在自己不能作曲的限制里，随着年龄增长这个限制就不见了。
比如，我在电子音乐界比较有名，就会觉得自己只能做电子音乐，而只要打破这样的限制，会发现作曲变得容易了，质量也变了。我认为打破限制之后，我能做的事，大家都能做，也就没有谁比谁优秀的说法了。不过，现在大家都有一个自己能做和不能做的「限制」在脑海里。「道」不是在讲这些吗？
力之歌 平泽进 Live Phonon 2553
知日：你读过《道德经》吗？
平泽：是的，不过我没好好研究过老子的思想，仅仅是感兴趣。我觉得中国人可以理解我在想的事情。「无为」说得极端点，就是什么都不做的话，便把一切都做出来了。我还有很多限制，所以还会不断地做音乐，打破这些限制。与几十年前的人相比，现在的人已经从很多限制中解放出来了。当然，同时也出现了很多新的限制。打破限制就是我们理解的人类进步吧
Platinum✎ interview & text
蒋沫琳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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