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米沃什诗，他说“一个男人不该喜爱月亮”，立刻想到用在中国人的身上，那还了得？古往今来的中国人太喜欢月亮了，太需要月亮了，月亮至今还是我们的宝贝疙瘩，谈恋爱、怀念故乡还需要月光。但是，几千年来，中国人已经将明月和月光所蕴涵的诗意写尽，月亮已经被揭去神秘的面纱，它被证明是一颗冰冷极寒的小卫星，月球表面甚至有一只人类的脚踏了上去——我们还能想象嫦娥奔月吗？还能想着月球上的兔子吗？一方面，月亮的诗意被过去的中国诗人开采殆尽，另一方面月亮的诗意被今天的人类破坏殆尽——当代中国诗人，还能临月吟诗吗？
我们且看诗人苏浅笔下如何——她写道：“月亮升起来了，像是一个人突然/站在了雪山的峰顶，/忘记了爱和恐惧”。她仍将月亮拟人化了，但不再是美妙女子的化身，而是忘记了爱和恐惧的人出现在雪山之顶，将不属于 “我”的月光慷慨地施与人类的地球和夜晚，暴雨是暂时的，雨滴只是经过，黑暗不代表也不能挤占全部的夜晚，月亮仍占据着它的位置，并将月光送达它可以达到的任何一点上——那一点上，也许刚刚经过雨滴，也许孤独和死亡就在这点上生发和弥漫……然而有什么关系，月亮仍穷尽所有的将月光送来。在这里，月亮并不如苏辙诗词当中的那样动人和美好，但觉月亮带来宁静与慈爱，已经照彻我们内心的幽微之处。
而诗人张小美笔下的明月与苏浅几乎相反，月亮，不是猛虎，也类似猛兽吧：它微笑着，“从云层移出，爪子，轻柔地搭在窗台上”。这样 “在我的床头铺就一层危险的阴影”“又回头，扑向对面的树丛/远处的山岗”。诗中的月亮，仿佛带着危险和不可洞察的隐秘，出现在人世间。它不再是嫦娥、婵娟，它好像抓破了人间的什么，使江山摇晃，并裎裸露之痛。哦，猛兽如何手持莲花，如何怀抱婴儿？当这匹猛兽移动方位，大海就不住地向前涌动，像要前去一个地方——某一时刻的月亮和大海就是这样……但另一时刻，大海波平浪静，上空悬着轮回中的另一个月亮：它带着母兽般的广阔的温柔，安抚了奔腾的大海。
在以上两位女诗人那里，月亮是“他”，也是“你”,不是月亮自己。年轻的男诗人窗户与二人相反，他让月亮归位到日常当中来：他和姐姐还小，月亮因之也小，还没有被我们文化所化，头脑中没有吴刚的影子，也还没有“明月千里寄相思”的孤悬离荡之感，“妖魔鬼怪”似成形又未成形。当“月亮被吹得摇摇欲坠/月光所到之处/皆是白花花的树影”之时，那令人胆寒心惊的不明之物似乎危险地匍匐在前后左右，随时都可能跃出吞噬我们。这是真实到每一个人都可感可触的一幕记忆——大风摇荡所有能摇荡的东西，使明月之下的一切变得光怪陆离，那山中孤身一人劳作的母亲，何尝不害怕？但此时的孩子们只会感到自己的恐惧，不会想到母亲也陷在恐惧当中，心怀颤栗将农活坚持做完。在诗人长大成人之后，在诗人成为诗人之后，方才真正懂得怜惜月色零乱下孤单的母亲那并不强大的肩膀上和胸怀里，恐惧和安宁，凛冽与温暖同在。
三首诗中都有明月升起，不同既往的诗意就在其中。既然明月还照常升起，照临天下，有宁静，也有凶狠，甚至令人恐惧，那么，它就仍然能成为当代诗人抒写的对象：中国人还需要月亮。
2016-8-9于七夕
苏浅 | 明月书
暴雨后的夜空，
月亮升起来了，像是一个人突然
站在了雪山的峰顶，
忘记了爱和恐惧。一种不属于“我”的慷慨
进入眼前的真实：
雨滴只是经过,
而夜晚永不会消失。
事物的界限如此分明,
没有星辰让出位置，我也不会争取
雨滴在宏大的事物中保持平静,
我是黑暗中最小的东西
是月光要专注才能到达的一个点
那么小的一点
孤独和死亡都不会在意。
张小美 | 明月书
明月不是猛虎，但有噬人之心。
我知道你也有。
好多次，我看见你微笑，
从云层移出，爪子，轻柔地搭在窗台上。
在我的床头铺就一层危险的阴影。
又回头，扑向对面的树丛
远处的山岗。
所到之处，江山明晃晃
江山画卷般摊开，有裸露之痛。
我不曾真正洞察月亮的隐秘
我瞧见你
明亮有时。若手持莲花，若怀抱婴儿
你缓缓转动，大海止不住向前，再向前……
在二者微妙的引力里
星星爆炸。而轮回中的月亮
再次现身
让大海止住奔腾，如被安抚。
窗户 | 明月书
有一次，和姐姐去山中接妈妈
爬至山腰，狂风大作
月亮被吹的摇摇欲坠
月光所到之处
皆是白花花的树影
我们手牵着手
一边喊妈妈，一边在山路狂奔
仿佛身后和路两旁
随时会跃出妖魔鬼怪
但从未想妈妈其实，也害怕——
她是如何克服恐惧
一个人坚持着，在月夜把农活做完
苏浅：辽宁人，旅居北京。著有诗集《更深的蓝》《出发去乌里》，诗合集《我的三姐妹》等。
张小美:生于七十年代。湖北天门人。有诗歌发表于《汉诗》《诗刊》《中国诗歌》等刊物。著有诗集《独自离开》。
窗户:1980年，祖籍浙江台州。2006年开始写诗。2007年开始担任诗生活网站编辑至今。有诗歌发表于《诗刊》《中国诗歌》《诗生活年选》《21世纪诗歌精选》等刊物。著有诗集《送信的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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