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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国忠:定义王东岳

南怀瑾,堪称1.0版“哲普家”。他以民间学者身份,把传统文化,尤其是把第一次西风东渐的成果………佛教,按自己的理解,用通俗的语言,进行了全民普及,开启国学热之大幕,功莫大焉。

王东岳,可为2.0版“哲普家”。他也以民间学者身份,雄起于江湖。利用网络,开讲座、办培训,把第二次西风东渐的成果……爱智哲思,推而广之,普及知识,启蒙理性,训操逻辑,为茫然失措时代的世道人心,提供了些许慰籍,善莫大焉。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王东岳在网络上,横陈东西、一贯古今,其盛大气象,令人唏嘘。他的横空出世,乃时代必然,他是继南怀瑾之后,又一扛鼎“哲普家“的标志人物。

何为哲普家?在传播科学知识的科普工作者之中,优异者就是“科普家”。基督教传教士,就是牧师,也可称“神普家”。与之相应,能把晦涩难懂的哲学理论,特别是把成熟的哲学常识,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给大众听者,无疑就是“哲普家“。南怀瑾、王东岳等,无疑就是承前启后,成功传播哲学思想的人……哲普家。

这里,把王东岳比之如牧师,并无贬损意。“行行出状元“。在这个充分分工,急需合作的时代,任何领域,能达至卓越,皆可助益于人。比如,霍金名动天下,并非黑体辐射说,而是科普作品《时间简史》;圣保罗护教传道,成就了新约圣经;特丽莎不过一柔弱女子,却赢得了全世界的尊重。

王东岳的粉丝很多,一个个激情洋溢,特易激动。前面“定义王东岳”之文,引来不少情绪。他们认定,王东岳无所不知,乃超越老子哲学家;王老师口含天宪,惊为天人,乃众盼之“神”?面对这些出格吹捧,学术界却集体缄默,更是增添了几许神秘感。

中华的造神文化传统,缘起于“天人合一”思维,其模糊的整体观念,缺乏边界意识,难以做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不像界限清晰的西方,任何一个牧师,不管传播福音多么有水平,永远只能是一个牧师,不可能因为讲得好,而成为一名神学家,更不可能因为得到大家追捧,而成为一个“神“。

统观王东岳讲座,基本归结于唯物主义一元论,遵循着理性至上原则,按照一条清晰的逻辑线路,用讲人话的方式,把所有他能涉猎的现代科技成果,一股脑串联起来,来补充证实达尔文式的进化学说。这种独具特色的创新教学之法,让那些被破碎的海量知识,填塞满头脑,眩晕迷幻得不知所以的人们,大呼过瘾:听王老师讲座,既学到了科技知识,又熟悉了哲学常识,还提升了逻辑思维,其醍醐灌顶,豁然贯通的快感,不得不忘情热捧。

为什么说,王东岳够不上哲学家呢?因为,真正达标的学术研究者,不只是宣讲周知的“常识”,而应该探究常识背后的根由,解释众所不解的“反常”现象。自然科学如此,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亦是如此。

比如,早在19世纪末,于物理学界,经典力学、经典电动力学和经典热力学,三者能完美结合起来。时人觉得,物理学已尽善尽美,只剩下一点修补工作。开尔文爵士于1900年,自豪宣称,“在物理学阳光灿烂的天空中,只漂浮着两朵小乌云,即迈克尔逊-莫雷实验和黑体辐射理论”。就是这两朵“反常”的小乌云,颠覆了经典物理学大厦,催生出相对论与量子力学,这两门最前沿的科技成就。

再比如,王东岳煽情宣称,古希腊多神论,带来雅典辉煌。而中世纪的一神教,遮蔽了人们的创造力,导致千年黑暗。这些属老生常谈,还在重复学术常识,并未深究“反常”,仅凭“神权遮蔽人性”,这一常识性解读,是不够的。

其实,一千年对于人类历史来说,不过一瞬;一个欧洲对于人类世界来说,不过一隅,然而,就是在此一隅一瞬之欧洲,在貌似黑暗的中世纪里,竟然孕育着现代文明的胚胎,为未来现代性分娩,植入了根基。就像一个女人,想要生儿子,必须经历十月怀胎的纠结,还得承受一朝分娩的苦痛。中世纪的千年苦痛,把东方犹太一神信仰,注入欧洲肌体,催其完成从多神论到一神信仰的灵魂再造工程,助其思维格式化而升级。“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欧洲只有凤凰涅槃,才能用一神信仰,荡涤多神论污秽,打扫出干净的心灵空间,铸造出以神为本的基督精神,为现代文明的到来,预备宴席。

没有一神信仰,何来普遍性知识?按照多神论的解释,海里的风浪是海神掀起的,空中的风暴是风神负责的,山上滚落的石头是山神搞的鬼,牛顿手里的苹果,则是树神不小心掉下来的。不同地域的神,负责着不同的事情,何来普世机理?牛顿的伟大在于,他凭一己之力,把大千世界里的牛鬼蛇神,全部赶出自然界。他用万有引力,这个可感可测的东西,替代各种神祇,把海里的浪、空中的风、天上的星体运行以及苹果的落地等,全部统一到经典的物理学公式中,完成了地上与天上的统一。牛顿用科学之光,照亮世界,功德何其伟大。

当时,英国主教贝克莱,看完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后,问“上帝在哪里?”牛顿竟然把上帝,也赶出了自然界。更能震撼人心的是,哈雷用牛顿的计算公式,准确预测了哈雷彗星再来的时间,轰动了欧洲。天空的星体运行,那可是上帝的专属地盘啊,牛顿竟然也能提前预知?科学袪魅宗教,这对于还未完全走出中世纪的欧洲,该是何等震撼人心。西方的基督教,走到牛顿这里,已蜕变成为“自然神论”,自然神论虽未脱离一神教,却离无神论,只差一步之遥了。

自然神论认为:上帝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自然规律;上帝创造了人类,也赋予人类以理性的认知能力;上帝创造世界之后,睡大觉去了,上帝把世界交给了自然规律;人们通过研究,发现自然规律,也就触摸到了上帝的指纹,就能够明白上帝的心意。于是,牛顿把后半生,投身于神学研究,试图寻找到上帝,来把握第一因,以使其理论得以自洽,以使万物能得到终极担保。

事实上,人类仅凭自己有限的理性,是永远不可能探索到第一因的。理性探索不到第一因, 而理论建设又缺少不了第一因,那该怎么办?于是有了三条探索途径:

第一条路:“独断”的宗教之路。基督教作为最完备的宗教形式,独断形成的宗教教义,认定上帝就是第一因,上帝创造一切,自然界是上帝用数学写下之书。上帝无所不能,上帝无处不在,这种宗教精神,激励探索者探索自然,一旦有所发现,便跪拜在上帝面前,虔诚祷告,流泪感恩,如是催生现代性。牛顿走的就是这条路。

第二条路、“假设”的哲学之路。哲学孜孜以求的“本体论”,人言人殊。事实上,人类凭理性,不可能找到那永恒不变的本体。人们只能提出一个假设,并把这个假设视之为前提条件,再来建构起一套自洽的哲学体系。不同的假设前提,衍生出不同的哲学体系,此即西方哲学,异彩纷呈的原因。康德走上了第二条路。康德所走的哲学之路,意在界定“知识论”。他为了协调英国经验论与欧陆理性派之间,关于知识论的矛盾,提出了“现象、物自体二元论,假设“物自体”,预设此前提,而给信仰留空间。同时,承认“二律背反”,这样才能完成三大批判,这一划时代的哲学成就。

第三条路:黑格尔走上了综合之路。此路,既要考虑宗教之路,又要考虑哲学之路,乃第一条路与第二条路的兼容之路,实质就是,如何协调信仰与理性、宗教与哲学之间的矛盾之路。理性与信仰之间的矛盾,纠结了西方两千多年。当初,奥古斯丁为把柏拉图的哲学,融汇进基督教神学,而形成了教父神学。后来,托马斯阿奎拉,为了把亚里斯多德的哲学,融汇进基督教神学,而形成了经院哲学。由教父神学与经院哲学,豢养出来的神权至上者,把理性哲学,入神学奴仆,招致中世纪千年黑暗。黑格尔野心很大,他以亚里士多德第二自居,在本体论方面,以绝对精神代替上帝,名义上是哲学,实则是化了妆的神学;在方法论方面,他借用了中国专长的辩证法,以特创“正反合”的进步主义,代替老子“正反”的反者道之动,妄图在哲学、宗教之间,架设一条沟通桥梁,来回应康德的理性主义,以弥合康德的“二律背反”。

黑格尔恢弘的哲学体系,作为最后的形而上学大厦,结果又如何?很可惜,培育了德国军国主义,引爆了两次世界大战;孕育了马克思主义,把天堂拉回人间,追逐乌托邦的结果,搅动东西两大半球之间,长达半个世纪大对决;也催生了后现代的解构思潮,到今天,还有什么值得信靠的东西吗?空前的虚无主义弥漫西方世界。黑格尔综合,带来如此不堪的时代回应,如此看来,如何协调理性与信仰,依然是时代主题。

王东岳最大的缺憾,在于其过分强调理性,独尊逻辑至上,缺少信仰维度,漠视宗教精神。如果没有终极观照,不考虑第一因,怎么可能有自洽的理论体系?怎么可能创造新思想,来解时代危难?王东岳号称解决了“二律背反”,弄出这么大的笑话,真让人担心。

王东岳做为“哲普家”,富有成效。他把众多的知识点,用自己编造的叙事方式,连贯成一条单向度的逻辑线,来补证达尔文的进化论,确实能让受众受益匪浅,值得点赞。

王东岳想做“哲学家”,得再进一步,找到立论的阿基米德点。当他把更多的知识点,连通成一个二维面的时候,他将发现,不只有一条逻辑线,好像到处是自洽的逻辑线,便多了哲学家的宽容,不再铁口直断。

王东岳还想做“神学家”,那得进一步提升境界。当他把所有的知识点,拓展成为一个三维体的时候,他便进入了超理性的信仰维度,就开始真正接近文化源头了。当他触及最高本质,那里才是创造性发挥的自由世界,他才能真正谦卑下来。

严重建议:在哪座山,唱哪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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