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热相关的往事
曲令敏 /文
今年夏天特别热，走在街上，不时就会听到有人抱怨：“热死了，热死了！”看来，满心满身不得闲的现代人，“心静自然凉”的古训是没用了，到底怎样打发这漫长的炎炎夏日？
记得十来岁的时候，太阳当头的中午，我跟着母亲拾麦。那时候，哪怕秋庄稼已经种上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拾麦穗儿，只能趁中午地里没人，去河坡或是沟坡偷着拾。麦子长得好的年景，落在地里的麦穗籽粒饱满，鱼娃子一样肥头头的，让人喜不自胜。不直腰，不停手，拾一筐子踩踩揉揉再拾，汗珠顺脸流，扑嗒扑嗒掉在地垄里，人只顾高兴，忘了热。
记得当棉花技术员的时候，农历六月六，去拥夹肢窝深的棉田里打花顶，人戴着草帽儿，一只手管一行，飞快地穿行在地垄里。碰腿的果枝子沉甸甸的，被油旺旺的棉桃压弯。一边往前走，一边想着打油条（不结棉桃的分枝）、抠赘芽（果枝叶柄处的小芽），哪一棵棉花不在手里拨拉二十多遍儿？真不是一般的触手可亲。不由心里就想，只要不涨大水，皮棉亩产肯定过百斤！这样想着，脸热成红柿子也不觉得热。
立秋三天遍地红，䄻秫晒红米儿，该刷䄻秫叶了。一群人钻进竹竿园一样的䄻秫地，那才是真热。头发贴在脸上，不住往下滴水，上衣只剩裤腰那儿四指宽一溜是干的。身上脸上，出了整夏天的痱子，都出成一块痂了，刚出汗那会儿，无数芒刺乱扎，真不是个味儿。可人只要双手齐下，不停地往前刷，不大会儿通身汗流，啥事儿都不是事儿了。刷到头儿从地里拱出来，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可只要往老榆树底下一站，被溜河风一刮，通身凉爽，神仙般惬意……
也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没有除草剂，灭草只能靠锄。俗话说，芝麻、花，连三扒，一场雨过后，刚锄过的地里又是一层草芽子。头上太阳烤着，脚下热气蒸着，人热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遇到一丝风也没有的日子，在天地相扣的大蒸笼里锄一晌地，中午回到家，二十来岁的人了，我拉张席往地上一扔，躺在上面，一边喘气儿，一边哭。母亲赶紧舀一大碗柳叶茶端到小屋里，不住声地安抚：“你看你奶多亲你，烧一大盆子凉茶等你回来喝，听话，快起来，喝一碗就不热了！”现在想想，母亲和我一样在地里蒸了一晌，她就不热吗？哄着我喝了茶，又舀一盆子水让我洗，这屋跑那屋，找来半瓶子薄荷油……
白发苍苍的老祖母，锅上一把，锅下一把，焯好红薯叶，接着下面条儿，搁凉水里冰冰，捞到碗里浇上蒜汁儿，喊一声：“饭好了，都来端吧！”然后从灶火屋里出来，搬把小椅子，小脚儿一跩一跩走到树凉阴底下，一边擦汗，一边摇动大蒲扇。三伏天，还“烤火”，老人家不怕热吗？可是她心心念念想着孩子们下地干一晌活儿，肯定饿坏了!不是不怕热，她是忘了热。
……那是个连鸡子都热得呼嗒喘的中伏天，邻村有个叫浪折腰的人大呼小叫，说活见鬼了。民兵连长带人跟着他去了南河湾，逮个正着的不是鬼，是地主分子刘兴邦的大女儿刘莲，还有会计王志鹏。据说两个人正在玉米地里干好事儿，被偷玉米的浪折腰撞见了。这一闹，王志鹏的会计当不成了，刘兴邦替他女儿挨了几场批斗，最终以刘莲远嫁他乡收场。
这一场风流韵事儿，让人说道多年，有段子也有歇后语。有个顺口溜比较文雅，是教语文的民办教师编的，其中有一句“毒日头不晒王志鹏，老南风刮断浪折腰。”想来那真是不怕热的极致。
如今，人们不用锄地，不用拿镰割麦，也不用掰玉米了。要不了多久，人工智能替代了人工，两三个管理人员种几千上万亩地，也不是啥稀罕事儿。人在千里之外，土地干湿度、作物生长情况，一目了然，只要给个指令，从种植、管理、收摘，到袋装、盒装，再到消费者手中，不必汗流浃背，分分钟搞定。到那时，衣服帽子鞋也是智能的，时刻保持与人体相宜的温度，人再也不会受热了。
可我知道，有种热，甚至酷热，终究还是逃不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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